杨威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边吃饭边点头道:“整个瀚海是肯定要包下来的,否则就是西事的祸乱渊薮。哈密是门户,不可能让蒙古人占据。不过说到打仗……大哥,如果让你转入战兵,但是只负责驻扎边防,打仗的事还是主力军……”
“那也比当个粮草官好啊!”张衡一时失态,没抑制住音量。
巡查顿时朝他们这桌望了过来,用警棍敲了敲手掌,竖了一根食指,表示这是第一次警告。
杨威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看来许多非嫡系出身的明军将士还是存了杀敌立功的念想。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他们可不是军户,而是应募而来的募兵。没有在刀口上舌忝血的觉悟,哪里会吃行伍饭?当然,也不排除有人早消磨了血性,更愿意留在后勤混口饭吃。
吃完饭回到职房,杨威很快就将自己脑的思路整理成,开始收集各军辅兵、役夫、后勤直属部队等各种数据,以及军进行志愿甄别需要的时间。一旦进入了工作状态,杨威就再没有注意到外物,等他最终结束工作,职房里早就只剩他一人了。
踩着月光回到宿舍,杨威彻底放松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
“咦?今早谁先来的?看到我桌上放着的报告了么?”
杨威一觉睡到天亮,连宿舍区里的起床号都没有听见。他急匆匆在食堂领了两个馒头一个鸡蛋,旋即跑向职房,果不其然是所有人最后一个到的。
杨威快步走到自己的书案前,却发现昨晚写完的报告不翼而飞,桌上只有羊毛毡上印着的点点墨迹证明自己绝非在梦写的报告。
“你没放抽屉里?”组长走了过来,皱着眉头。
杨威一时语噎。
总参谋部一般的办公室都是靠外雇的工人打扫,所有参谋都必须养成习惯,将书案件随手锁进抽屉里。
“没给你配锁么?”组长严厉喝问道:“这里哪怕是一张纸都不能随便流出去,你不知道规矩么!”
“是。”杨威有些遗憾,心却泛起了一个抑制不住地念头:一定是有人拿了他的报告!
报告并不复杂,吃力的是准备工作和数据收集。
杨威只能迅速铺开纸墨,准备再写一份,最好是能够在“小偷”誊抄之前交上去。
“等会尤督要跟海参商议海外作战的任务分配问题,你收拾一下去做记录吧。”组长道。
“但是……这不是我的工作啊!”杨威反驳道。
组长瞪了杨威一眼:“这是命令!”
杨威初时还以为上司因为张衡昨天的无礼给他穿小鞋,就在准备炭笔和速写本的时候,他脑突然闪过一道闪光:“组长,我的报告已经交给你了吧?”
组长猛地转过身,面色狰狞:“说什么狗屁话!还不快去开会!回头再与你算跑操缺席的事!”
杨威怔怔站在职房里,只觉得一股热血冲头,良久方才恢复镇定。
——肯定是你拿的,因为你自始至终没有问我报告的内容……
杨威有些委屈,终究还是将这股委屈憋了回去。
官可以跟上司顶嘴,甚至弹劾上司,但武官却是阶级分明的世界,官大一级压死人绝非虚言。杨威深知自己只是整个大明军队的小虾米,真的被小鱼吃了也只能忍气吞声。
——除非向五军都察院申诉……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日后还要在他手下吃粮……也只是吃粮罢了。
杨威觉得自己步伐有些沉重,但想到自己只需要对得起皇帝陛下给的那份口粮,也就问心无愧了。
不得不承认,能够被选入总参谋部的人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
陆军参谋总部有个司,其下又以天干序列标号科室,一共有十二个。每个科室下面多则数十组,少则十余组,那位上尉组长只能算是芝麻绿豆大的小官。
然而这个小官却没有浪费自己一丝一点的权力,先将杨威支去开会,乘机誊抄了昨晚杨威的报告,递交科长。在得到科长的嘉许和必当呈交上级的许诺之后,上尉组长雷厉风行地将杨威推荐到了朝鲜总兵府下的巡视日本工作组。
大明官员调动可不是后人想象的温尔雅,还有人负责谈心开解……无论武官员,只要拿到调令就得立刻奔赴任所,否则就要坐牢、甚至流放。古人诗曰“一朝身披甲,半世为君忙”,实在是亲身所感。
在一餐丰盛的午宴之后,杨威的调动已经以最快速度走完了程序。
杨威在做会议记录时已经调整好了心态,甚至觉得无论谁拿去了,反正最终都是大明获益。再说,只凭一份报告就青云直上的事已经不可能在今天的大明发生了,有人看重这个,便让他又如何。
他哪里能想到,有些人信奉“稳准狠”,绝不相信有人会甘吃哑巴亏,必然是要一棍打死的。
“到了朝鲜好好干。”上尉组长将调令放在杨威的案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因为这是总参内部的岗位调动,杨威甚至连申诉的机会都没有。而且就算他越级申诉,大家也都只会认为他心生胆怯,贪恋京师的繁华,不肯去朝鲜东夷之地。
一天之经历了心血被盗窃,又近乎发配似地被赶去朝鲜,杨威已经连生气都忘了。
“卑职请早退回去收拾行李,好赶上今日去天津的牛车。”杨威道。
“你此番去朝鲜,仍旧是陆参的参谋,不能失了身份。”组长取出准备好的驿牌:“部里专门为你准备了马车,回去收拾好了东西就出发吧。”
——你还真是肯下本钱。
杨威咧嘴笑着,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他接过驿牌,心暗道:这是我应得的,倒也不用谢你。
“你去了之后,要事事回禀,监督地方将领不要乱来。”上尉说得理所当然,好像是一次寻常的工作调动。
“是。”杨威行礼而退,连头都没回。
杨威的父亲是个行商,虽然辛苦,但也赚了点小钱,可以供杨威走科举之路。除此之外,杨老板的闲钱全都花在了古董上。但他一死,一屋的古董都被债主瓜分干净,还说是看在多年交情上才不计较这些“赝品”。
至于杨老板收罗的到底是不是赝品,已经成了悬案。好在杨威留下的两件纪念品是百分之百的真品——那方石砚是杨威站在父亲身边看着石匠雕出来的;还有一柄木剑,做工拙劣,是杨老板亲自给儿做着玩的。
杨威回到宿舍之后,取出床下的藤箱——这是最后一件与父亲有关的物事了。他将自己的笔墨纸砚、木剑、换洗的军装,以及入学后用津贴购买的藏书,统统装进箱,一只手提了起来,感觉到里面东西晃了一团。
“杨少尉,出差去么?”
杨威走出宿舍,看到了扫院的老黄。老黄主动朝他打了招呼,露出一口浓茶浸染出来的黄牙,笑得十分灿烂。
杨威回以一笑,点了点头。
“单身在外要保重,去青楼要换便装,可别偷偷养外宅……听说五军都察院抓了好几个了。”老黄大咧咧地笑说,丝毫没有因为地位悬殊而有所畏惧。当然,在老黄看来,自己也是吃皇粮的,而且还管着这个院的钥匙呢!
杨威苦笑,朝老黄招了招手,提着箱大步朝外走去。
直到登上马车,杨威才感觉到心有根丝弦,发出“嘣”地一声轻响,断了。
隆景三年四月,杨威搭乘的军舰抵达济州岛。
在岛上度过了两天无所事事地休息之后,杨威接到命令,从济州岛前往对马岛向提督朝鲜军务总兵官陈德少将报道。
杨威很庆幸自己不晕船,一路到了对马岛,迎接自己的只是个朝鲜列兵,说汉语的时候就像是嘴里含着一块石头。这是驻外军官的优越性,即便只是个少尉,也配有侍从兵。
用陈德的话来说:朝鲜士兵还不如一双军靴值钱!
“我自己提吧,箱不重。”杨威推开了朴德欢的手,上了马车,道:“如果军门没有安排,我想先入住宿舍,并且沐浴。”
朴德欢行了个军礼,发出一个单音节的字,杨威竟然听不出这是汉语还是朝鲜话。
对马岛的宗家虽然对李朝称臣,但本质上还是个日本大名。杨威坐在马车上,看着狭窄道路两旁的和式房屋,只觉得低矮得不可思议。即便以他并不高大的身形,也要小心别撞了屋檐。
因为马车上挂有红底金龙旗,岛上的日本居民和朝鲜商人每见马车驶过,就要紧挨着墙边跪下,将头深深埋下去,竟没一个人敢抬头看。
——我朝国威竟能如此……
杨威心感叹,却又有些不忍。
即便是在大明,百姓也不用如此谨慎守礼。
“这里有书肆么?”杨威突然发问道:“书,肆。卖书的地方。”
朴德欢能够选为明军军官的侍从兵,已经是汉语听说读写都合格的人了,当然知道书肆是什么。不过在这座岛上,却还真的没有书肆。
但是有个地方肯定有书。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