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维政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是母亲以及女儿,独独不见妻子。
“你醒啦?”姚美玉露出笑容,抱起在一旁玩耍的孙女,“乔乔你看,爸比睡醒了,你要不要跟爸比打招呼?”
“爸比——”女儿露出了可爱的微笑。
他扬起一抹有些虚弱的笑容,伸手逗了逗女儿,发现窗外一片漆黑,“现在几点了?”
“大概晚上七点多吧。”
“曼青呢?”
“我叫她回去休息了。”边说着,姚美玉将在腿上不停扭动的调皮孙女放了下来,才继续道:“我看她好像很累的样子,就叫她先出去吃个饭、回去洗个澡,顺便要她小睡一下再回来医院。”
闻言,简维政点点头。
“对了,我听说医生把你半个胃切掉了,这样你可以吃东西吗?”姚美玉忍不住担忧地问。
他笑了笑,彷佛听见了什么傻话。“当然可以啊,不然我怎么活?只是食量会变小而已,以后大概要改变一些吃饭的习惯吧?不管是吃什么、还是吃多少……”
“那有什么问题?反正你老婆现在手艺可厉害了!不管是什么食材她都可以变出五星级料理。”说完,她顺势转向对在病房里蹦蹦跳跳的简若乔说:“对不对?乔乔,妈咪做的饭好好吃,对吧?”
简维政在内心叹了口气,实在听不出来这是真心的赞美,还是母亲又在说反话酸媳妇。
“妈……”他启唇,轻唤了声。
“嗯?”
“你别再拿这件事情责怪曼青了。”他侧头,直视着母亲,“我会生病真的不是她的错,是我当初应酬没节制,把自己身体搞烂了。”
一听,姚美玉愣了一下,露出苦笑,“唉,我知道啦,反正儿子长大了就是老婆的,我这个妈妈老了、没用了,连个儿子都没有权利干涉——”
“妈!”他正色出言制止。
姚美玉却反而大笑。“我说说而已,你别那么认真啦!”
她拍了拍儿子的手,表情渐渐黯淡下来。她低声道:“其实,你说的那些我都懂,只是一听到你得了癌症,我真的慌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会莫名其妙全怪在曼青头上……”
母亲的表情让简维政说不出话来。
当年父母离异的时候他才一岁大,母亲一肩扛起养育他的责任,因此在现实生活的磨练下,性格渐渐变得强悍、自我,他几乎不曾看见母亲露出如此失落的眼神。
突然,他反握住母亲曾经受过无数苦难的手,道:“曼青这阵子变了很多,你也看见了,她是真的很努力在讨好你、经营这个家,所以……”
他没把话说完,只是由衷祈盼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不再对立。
姚美玉静了几秒,露出别扭的笑容。“好啦,知道了,刚好最近我也发现……她好像没有那么坏。”
听了这话,简维政也笑了出来。
他怎么可能会不明白?这已经是母亲最大的让步,也是倔强的母亲表达善意的笨拙方式。
术后第三天,简维政总算可以进食,然而送来的食物却尽是一些流质的汤汤水水。
“天……我终于知道什么叫做生不如死了。”他像是个大孩子似的玩弄着汤匙,意兴阑珊的瞪着眼前的东西。
那模样逗得余曼青轻笑出声。“当然呀,你才刚动了胃部手术,是想吃多豪华?”
“那我干脆喝水算了。”
“水又没有营养。”她将椅子拉近病床,一把夺走他的餐具,“喏,不要任性,我喂你吃总行了吧?”
“……等一下被人看到,我还有脸活下去吗?”
“大丈夫敢做敢当,做了就不要怕别人看。”
“敢做敢当不是用在这种地方吧?”他忍不住迸出笑声。
“啰唆,快给我喝!”她佯装出栗悍的模样,将汤匙挪到他的嘴边,“不然我等一下就叫那个很凶的护理师来帮你插胃管。”
“啧啧,我都没有人权了。”他虽然嘴上抱怨,却还是欣然张开嘴,享受爱妻的亲昵喂食。
岂料才吃不到两口,浪漫的两人世界便闯入了不速之客——
“Surprise!”
一大群人突然挤了进病房,让简维政夫妻俩顿时僵住。
“哎呀??原来两个人在甜蜜蜜呢,咱们到底是太早来了、还是太慢来呀?”男企划助理夸张的搧了搧脸颊,故作好害羞的欠揍样。
简维政这才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面前这群自家员工。
“你们……怎么会……”
请假之前,他并没有告知他要住哪家医院,为什么他们会出现?
“吼,老大,你很不够意思欸!”个性有些男人婆的特助率先走向病床,满脸狠劲似地呛声,“胃癌就胃癌嘛,什么“消化器官出了点毛病”?龟龟毛毛的,一点也不像你!”
一听,简维政更是震惊。
他们知道了?他们怎么可能会知道?
“咳……”余曼青突然尴尬地假咳了声,怯懦地抬眼看了看他,坦承犯行,“那个……是我不小心说溜了嘴啦。”
“你?”他怔忡了下,感觉更莫名其妙了,“为什么你会告诉他们这种事?”
“因为昨天小刘打电话到家里,说想探病,但是不知道在哪家医院;然后又问了病情,我回答他还不确定,要再化疗什么的,我没想到你没告诉公司的人……”
“欸欸欸,老大,”美术设计小刘突然挤了上来,“化疗之后你就会剃光头吧?我们都没看过你光头耶!好期待!”
“对耶!老大要是光头的话,应该会更像“老大”吧?”
“一定会很性格吧?”
大伙儿像是发了疯似的瞎起哄,压根儿不是简维政原本所想象的那种气氛——悲伤、消极、负面。
“喂,你们这群人有没有良心啊?居然只关心我会不会剃光头!”他故作不悦的开玩笑。
“反正你的胃有医生照顾,其它的地方有大嫂照顾,至于我们嘛……当然只好关心你的光头喽。”
“呋,你们完蛋了,等我回公司之后你们就知道。”
轻松的气氛感染了余曼青,她笑了笑,起身拿了钱包道:“你们慢慢聊,我去楼下买个东西。”
“OK,大嫂你慢慢逛,我们会好好“照顾”老大的,你放心。”
她很感激丈夫的员工们,只是这样的开心却在步出病房之后没多久消失,表情一僵,笑容淡去。
因为她看见了那个女人——那个叫作“纪恩”的女人。她正站在护理站前,似乎在询问着什么。
然后,纪恩突然抬起头,两个女人四目相交的瞬间,空气顿时凝结,时间彷佛暂停了。
她们来到医院的中庭,一路上各怀心思,没人打破沉默,直到在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
“最近过得还好吗?”余曼青随口问起,“新的工作顺不顺利?”
“我还在休假。”纪恩吁了口气,跟着在一旁坐下,仰望着天空,“维政很大方,分了我好大一笔钱,够我逍遥很久。”
余曼青听了只是微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适当。
好一会儿,纪恩继续道:“你知道吗?我真的很恨你,恨你就这样轻轻松松把他抢走,抢走了之后却又不好好珍惜他。”
“我没有不珍惜他——”
“有,你有。”纪恩打断了她的话,冷笑一声,“当年,他去米兰出差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打算在他回来后正式向他表白。谁知道会出现你这个程咬金,是你打乱了我整个人生。”
余曼青不发一语,低着头任她倾诉发泄。
“后来我想想也认了,反正只要他快乐就好。”纪恩继续满怀不平地指控,“但是你做了什么?你让他一天比一天痛苦,只能靠着不断工作来麻痹自己!”
对方的字字句句宛若利刃,一刀刀割在余曼青的心口上,她却无法反驳,因为那些都是不争的事实,是她曾经抹不去的错误。
“当初,我毫无挣扎便拱手把他让给你,但是看看你,结婚之后是怎么对待他的?坦白说,你们重修旧好时我非常反对。今天如果不是你,维政不会把自己的身体搞成这个样子,也不会年纪轻轻就得了癌症。”
相同的指控再次出现,余曼青心一紧,疼得发酸。
她黯然思忖,果然真是如此吧?是她的错,是她害惨了维政,任谁只要有眼睛,肯定都会这么想吧?
可她也不是每一句指控都必须照单全收,她抬起头来,迎向纪恩的目光,静了几秒之后才道:“是,我犯过错,我以前确实是对他不好,但是我不是很努力在弥补吗?”
事实上,她本是想说:你拱手让我?你让我什么了?
然而她瞬间转念,想起她上辈子已经树立太多敌人,她累了,不愿再体验那样战战兢兢的人生。
争得一时的胜利,往往只会让自己输掉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