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风云在蒙山即将迎来最大危机之刻,不是把战胜危机的希望寄托于麾下将士,而是寄托于徐世勣,这给了徐世勣前所未有的重压.徐世勣仿佛背上了一座大山,突然就不堪重负了,那种强烈的绝望和无助之感,让他窒息,让他无法呼吸。俺该怎么办?
徐十三望着一脸绝望的徐世勣,不禁倍感同情,这还是那个年少轻狂,放荡不羁,自命风流的富二代?不是了,从他劫了白马大狱,劫了监察御史之后,他的命运就发生了彻底的改变,他不再是逍遥快活的富二代了,而是一个不得不为了活着而奋力挣扎的贫贱草根。实际上他本来就在人生的洪流中挣扎,之前为了活着而饱受屈辱,现在为了活着而藏头露尾,将来,他打算如何活着?是拿把刀大杀四方,痛痛快快的活着,还是继续躲在黑暗里感伤人生之苦?
徐世勣同样在望着徐十三,仿若通过徐十三的身体能看到李风云的眼睛,看到李风云的真实意图。蓦然,徐世勣豁然顿悟,以李风云神鬼莫测之本事,怎么可能会把数千义军将士的性命都放在自己手上?这不过是李风云的策略之一,成功了,固然可喜,失败了,也无关大局,他肯定还有其他拯救蒙山之策。
对李风云的高度信任,让徐世勣的情绪迅速稳定下来,头脑也变得冷静了,开始静下心来,仔细思量李风云传给他的口信,推敲每一个字中所蕴含的深意。
崔氏,关键就在崔氏。
李风云试图利用崔氏的力量,而他之所以有如此大胆的企图,则源自关陇人和山东人与生俱来的矛盾,源自他对当今中土朝政的认识,他认为当今中土政治的核心矛盾来源于改革和保守两种对立执政理念的激烈冲突。
徐世勣渐渐理出了头绪,寻到了李风云藏在口信中的秘密。
蒙山实际上是一块死地,义军困在樊笼里,饥寒交迫,自身生存都是个问题,更不要奢谈什么发展壮大。开春后,义军没有粮食,必然要下山,而官军只要等候在山下,就能给义军以重创。如何破开这个死局?很显然,依靠义军自身的能力绝无可能,必须依靠外力的帮助。
李风云的目光盯上了彭城郡郡丞崔德本。崔德本来自崔氏。假如崔氏因为政治上的原因,因为家族利益和山东贵族集团利益的需要,在由上而下的策略倍受阻碍的同时,在利用自身权势无法影响到国策的时候,或许会从当前大河南北叛乱迭起的危局中,想到由下而上的策略,利用国内危机来倒逼中央改变国策。如此一来,在崔氏的眼中,蒙山义军便和大河南北的各路义军一样重要,甚至因为它所处的独特的地理位置,在必要时候它可以切断南北运输大动脉的战略上的天然优势,赢得崔氏的格外“关注”。有了崔氏的“关注”,有了崔德本的“暗助”,李风云和蒙山义军理所当然能战胜当前危机,并迅速发展壮大起来。
徐世勣的思路越来越清晰,李风云的策略已呼之欲出,而这一策略的构想匪夷所思,远非一个造反的贼帅能够拟制出来,唯一的解释就是李风云来自贵族的顶层,来自世家豪门,否则他绝无这般远见卓识。头绪太多,太杂,徐世勣担心遗忘了,遂伏案疾书,龙飞凤舞,在最短时间内把自己的推测写在了纸上。然后归纳总结,重新写了一份长长的书信。
“十三郎,俺读,你听,不论懂不懂,你听完再说。”
徐世勣也不管徐十三和他的两个兄弟一脸茫然,展开书信就抑扬顿挫的朗读了一遍。
“可有你们听懂了,但觉得俺写得不对的地方?或者,有你们遗漏了没有告诉俺的事情?”徐世勣问道。
徐十三马上就对义军转战齐鲁挺进蒙山的诸多细节进行了补充和修正,对孟让和长白山义军进入琅琊郡后,李风云对未来局势的推衍亦进行了补充,其中他着重提到了李风云对东征必然会取胜的结论持严重的怀疑态度。
“他怀疑东征会失败?”徐世勣惊讶地问道,“凭据呢?他有什么凭据?”
徐十三摇摇头。他当时也很吃惊,也想质疑李风云,但他本性不愿多事,也没什么好奇心,稍一犹豫也就沉默不语了。你怎么说,我怎么听,反正与我没甚关系。
徐世勣陷入沉思,接着他拿起书信又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再沉思,渐渐的,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涌入脑海,难道,朝堂之上,有人要破坏东征,要以一场大败来打击皇帝和中央的权威,以此来对抗皇帝和中枢所进行的改革?朝堂上,军队中,文臣武将,均出自豪门,有的是改革派,有的是保守派,彼此殊死搏杀,打得不亦乐乎,如今上了战场,难道他们就放弃了政见,放弃了斗争,齐心协力开疆拓土了?绝无可能,相反,他们会利用这场战争,想尽一切办法打击对手,置对手于死地。残酷的政治斗争,无处不在。
徐世勣越想越是惊恐,遂不再多想,再一次伏案疾书,添加内容。
安置好徐十三兄弟,徐世勣打马飞奔房氏庄园,寻到了翟宽、翟让兄弟,单雄忠、单雄信兄弟,贾雄、邴元真、房献伯和王儒信等瓦岗诸雄。
书信被徐世勣朗读了一遍,又在翟宽、翟让等人手上依次转了一圈。
屋内的气氛很凝重,甚至一度有些压抑。从瓦岗诸雄的立场来说,徐世勣理所当然要把这件重要的事情告诉大家,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大家又有些本能地抗拒徐世勣所带来的无形重压,因为这等同于在逼迫瓦岗诸雄为自己的未来命运作出决策。藏匿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这一点瓦岗诸雄的心里都清楚,但东征必然会胜利,胜利后的东征大军凯旋归来后,必将以雷霆之势横扫大河南北的各路义军,而所有朝廷通缉的罪犯也难逃身首异处之命运。也就是说,藏匿是死,造反也是死,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但如何活着,才能给自己赢得一线生机,这始终是瓦岗诸雄一直在考虑的问题,然而,谁也找不到答案。
今天徐世勣所带来的消息,是不是就是答案?瓦岗诸雄是不是应该像李风云一样,像齐鲁豪帅王薄、孟让一样,像河北豪帅刘霸道、高士达、窦建德、郝孝德、刘黑闼、张金称一样,义无反顾地举旗造反的大旗,即便死,也要轰轰烈烈而死?
“东征会败?痴人说梦。”
屋内终于有人说话了,口气刻薄,嗤之以鼻。
说话的人叫邴元真,三十多岁,高冠青衣,气质儒雅,一副名士派头。
邴元真是鲁人,而邴氏则是鲁郡望族,琅琊郡亦有邴氏,是其本堂所在。邴元真年轻时曾与翟宽、翟让兄弟求学于曲阜孔氏,有同窗之谊。后来他在鲁郡南部的邹县做小吏。邹县与彭城郡北部的藤县接壤,亦是齐鲁、徐州和河南三大地区的交界处,属于三不管地带,地方势力复杂且强横,盗贼横行,非法利益丰厚。邴元真在仕途上没有希望,遂专心求财。他找到了东郡的翟氏兄弟,双方一拍即合,利用职务和地利之便大获其利。好景不长,东窗事发,邴元真逃之夭夭,然后在翟氏兄弟的帮助下,藏匿于徐氏船队去了江左。孰料崔氏兄弟跟着就倒了霉,翟让下狱,翟氏逃亡。邴元真闻讯,匆匆返回东郡营救,不过他没有赶上劫狱,而是在北上途中与已经越狱的翟让相遇。
邴元真这话实际上代表了大家的共同心声。东征会败?痴人说梦,怎么可能?正因为大家都认为东征必胜,都预见到东征结束后,国内局势必将对自己不利,所以才没人敢于举旗造反。虽然不造反也是死,但造反死得更快,还会连累大量无辜者陪葬,这实在不划算。
“东征的事,没有争论的必要。”翟让也说话了,“风云传来的口讯,虽然有劝说我们举旗造反的意思,但我们即便造反了,对他而言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解决不了他眼前的危机,所以风云真正的目的还是崔氏,如果能说动崔氏……”
翟让迟疑了片刻,便闭上了嘴巴,不说了。说动崔氏帮助一群叛贼,听起来匪夷所思,但当初东郡危机,之所以能化解于无形,正是得益于崔氏及时出手,而之所以能说动崔氏,却源于李风云的谋划。即便到现在,再回头看看当初一触即发的白马危局,依旧让人心惊肉跳,茫然无措,而李风云却能从中找到破局的办法,这实在让人惊叹。谁敢说,今日李风云拿出来的策略,就不能说动崔氏?
“大郎,你和崔氏还有联系吗?”翟宽问道,“若有联系,便依风云之策,去试一试。当初我们欠了风云的人情,这个人情不能不还。”
徐世勣点了点头,望着翟让说道,“若兄长同意,某即刻去寻崔氏。”
翟让用力一挥手,“速去,务必竭尽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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