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上的军官们神情凝重,正襟危坐,一动不动,任由汗水湿透戎装。所有人都很紧张,大家都听出来了,两位长官在决策上产生了严重分歧。
崔德本今天一反常态,纡尊降贵亲自到码头上迎接费曜,表现出来的虽然是合作态度,但从刚才的言辞中,却清晰地表露出他打算救援韦保峦、要支援梁郡诸鹰扬的意思。也就是说,他对当前危局采取的是主动防御策略,要出兵戡乱,这需要费曜给予支持和配合,而这或许就是他今天主动出迎费曜的原因,他需要合作,但需要的是费曜支持他的合作,而不是他配合费曜。
然而,费曜表现得很强势,一口就拒绝了。从费曜本人来说,他不可能不给崔宝德面子。今天崔宝德给足了费曜面子,于情于理,费曜都没有必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与崔宝德唱反调,这对解决当前危局没有任何好处,与他前来关防前线的初衷相违背,所以可以肯定,费曜的非常举动,源自上层的重压,他到浚仪负有使命,为了完成这一使命,他不惜与崔宝德针锋相对,反目成仇。
屯驻荥阳郡的四个鹰扬府属于双重领导,如果这两个领导精诚合作,诸鹰扬的日子很好过,反之,军官们就左右为难了,两个都得罪不起,到底听谁的?这仗还怎么打?
崔宝德脸色平静,眼神淡然,看不出喜怒哀乐。
费曜的眼神非常凌厉,这使得他棱角分明的面孔看上去异常的坚硬和刚毅,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惧意。
两人都对对方做出了试探,试探的结果很不好,两人不得不思索对策。
长官们不说话,下官们就更不敢说话了,大堂上的气氛变得愈发紧张。
“安阳公,时候不早了,还是先散了吧?”费曜无意僵持,与崔宝德对峙肯定不利于完成此行使命,所以他主动退让,决定私下与崔宝德再做商讨。
崔宝德笑而不语。
费曜再度放低姿态,低声说道,“安阳公,目前我们对梁郡形势了解有限,而叛贼也是刚刚杀到通济渠一线,尚未断绝通济渠,再说安阳公和某的使命都是戍卫京畿,虽然天堑关防至今尚未遭到叛贼的攻击,但谁敢说叛贼就不会攻击浚仪城?退一步说,就算梁郡陷入混乱,通济渠中断,我们需要出兵救援,但前提是天堑关防必须有足够的镇戍军队,但目前我们手上只有十八个团,兵力严重不足,若要出关戡乱剿贼,东都必须调发援兵。”费曜眉头紧锁,叹了口气,“安阳公,君子要顾其本,一旦我们贸然出兵,陷入顾此失彼之窘境,不但关防安全保证不了,通济渠的安全就更难以保障了。”
这就是威胁了,你如果出关救援,戍守浚仪的就是我,而我只要在你背后悄悄捅上几刀,你就完了。
崔宝德淡淡一笑,微微颔首,冲着堂上军官们挥了一下手,“散了”
弦月当空,繁星璀璨,沁人心脾的悠悠花香随着徐徐微风飘过雅致琼楼,让燥热烦闷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崔宝德端着一杯香茗,轻轻嗅着,仿若沉醉在幽香之中。费曜负手站在窗前,望着夜空中的弦月,若有所思。过了片刻,他的目光慢慢转到花园中,从五彩缤纷的鲜花上缓缓扫过,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很漂亮。”
崔宝德抬头看了费曜一眼,不动声色地说道,“明天又是炎炎烈日。”
费曜没有说话,转身坐下,端起香茗喝了一口。
“上苍正在惩罚我们。”崔宝德叹道,“东边的灾情越来越严重,不出意外的话,大河南北在天灾**的双重夹击下,要变成中土的炼狱。”
费曜也叹了口气,“如果东征能够推迟一些时间,这些天灾也就不会演变成**,无数生灵也就不会悲惨死去。”
这话说得就有针对性了,费曜的试探之意过于明显,甚至连最起码的掩饰都不要了,这显然不符合费曜的身份,由此可以推测出,他肯定得到了上层的授意,诚心要赢得崔氏的合作。
崔宝德沉吟着,慢慢吐出几个字,“是先有**,然后才有东征。”
费曜的神情依旧从容,但眼里却掠过一丝惊色。
崔宝德说的是实情,东征准备期间,大河下游爆发水灾,因为赈灾不力,导致义旗遍起,由此才演变成**,而**爆发后,东征实际上就处在两难状态,若推迟东征,东都的政治斗争会愈发激烈,改革阻力太大,反之,若继续东征,可以暂时转嫁国内的激烈矛盾,有助于改革的推进,一旦皇帝和中枢利用东征在政治上和军事上都取得了胜利,那么必然可以加快改革的推进速度,所以**的出现,实际上是东都高层之间政治博弈的结果。这在中土权力顶层是公开的秘密,只不过大家心照不宣,谁也不会把它说白,但今天崔宝德却说白了,这显然是崔氏对费曜所表现出来的合作诚意的积极回应。
费曜心中的惊诧,不是惊诧于崔宝德所做出的积极回应,而是惊诧于背后大人物对这件事的准确预测,那位德高望重的老人竟然看透了崔氏正在积极谋求的政治利益。
“某在出关前,曾到东都看望了安昌公。”费曜不再出言试探,直奔主题了。
崔宝德面露关注之色,“安昌公已经病了数月之久,如今可有起色?”不待费曜回答,崔宝德又重重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自东征开始,国之鼎柱便依次凋落,人数之多,对国祚震动之大,乃史所罕见。”
费曜听懂了崔宝德的意思,连连颔首,“安昌公的病情已经缓解,如今不但可以进食,还能稍稍走动了。”
崔宝德神情一动,眼里顿时掠过一丝喜色。这是个好消息,十分好的消息
安昌公便是前朝皇族后裔元文都,是关陇虏姓第一豪门元氏的泰斗级人物。先帝朝,元文都先后出任内史舍人、尚书左丞、太府少卿,为中枢核心大员之一。今上继位后,对其信任有加,继续委以重任,先后出任司农少卿、司隶大夫、御史大夫。
元文都不管在先帝朝还是今上朝,都是首屈一指的财政大臣,主掌着中土的财政库藏,在中枢中始终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一席之地,权势地位非常显赫。然而,随着今上加快改革步伐,双方在财政改革上产生了严重冲突,再加上元文都是先帝朝老臣,属于温和改革派,与激进改革派在改革思路上格格不入,最终被今上和中枢的改革派大臣们上下夹击,将其踢出了中枢,让其去负责监察事务,不久就被一免到底,回家颐养天年去了。很快,激进的财政改革遇到了空前危机,今上和改革派们不得不自己打自己的脸,再度把元文都请了回去,让其出任太府卿,位列中枢,继续主掌本朝的财政大权。而元文都在政治上遭此重创后,也改变了主政思路,力求与改革派们“和平相处”,如此一来,他的财政大臣的位置就变得异常稳固,他的地位和权势也迅速得以恢复。
不论是改革还是战争,都需要以雄厚的财力为后盾,由此可知中土第一财政大臣的重要性,它不但要赢得皇帝和中枢核心大臣们的信任,自身也需要有过硬的本事,缺一不可。东征开始后,元文都这位中土的最高财政长官,理所当然留在东都坐镇,为东征的顺利进行提供源源不断的财政支持。由于工作量太大,承担的压力太重,元文都病倒了,但即便如此,皇帝和中枢根本就没有换人的意思,你只要不死,就给我顶着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嘛。
“对大河南北的严重灾情,安昌公是否知晓?”崔宝德问道。
费曜直接给出了崔宝德想要的答案,“安昌公说,中枢接到的消息是,大河南北的灾情并不严重,不需要东都给予赈济,地方官府就能解决。”
崔宝德哑然无语,良久,他又问道,“假若大河南北灾情严重,急需赈济,国库能否在保障东征的基础上,调拨足够钱粮拯救灾民?”
费曜毫不犹豫地回道,“安昌公说,只要他在太府,国库就不会缺钱,更不会缺粮。”
崔宝德陷入了沉默。
“据某所知,不但滑国公在奏章中,把所有责任全部推给了叛贼,其他郡县亦是如此,天灾不严重,严重的是**。”费曜继续说道,“所以安昌公说,东都根本没有赈济的理由,相反,东都却有戡乱的必要。”
崔宝德点了点头,问道,“东都何时出兵?”
“安阳公,若通济渠没有中断,若京畿没有受到威胁,东都又哪来的出兵理由?”
崔宝德摇了摇头,“但你要知道,某的责任就是戍卫通济渠,戍卫京畿。
“某的责任也是如此,所以某匆匆而来。”费曜笑道,“皇帝若要惩罚你,某又焉能幸免?”
话说到这份上,双方也就没有讨价还价的必要了。关陇虏姓贵族集团的目标很明确,要帮助齐王杨喃出京戡乱,要给他提供全方位的支持,但支持的背后,是善意,还是恶意?只有天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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