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宣昭最后说道:“穆家一朝倾覆,亲族俱灭,只除了我。穆家也彻底的败落,往昔的荣光,彻底的倾颓,而我即使顶着真名,在世人眼里,也只是卑微的士卒,没有人将我和曾经煊赫的穆家联系在一起。”
说完这些,他沉吟了许久,才叹息一声:“如今想来,是我执迷太过了。”
而后,给她裹了裹被子,转身进了书房。
回忆这些事情,一定不会愉快,只是旁听着他淡淡的叙述,林燕染就仿佛看到了那段笼罩着血光的时光,而当年他却只是一个小孩子,这是何等的残忍。
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穆家的悲剧,起源于十多年前的一桩皇室阴谋,性情宽和的太子暴毙,接着他的两个年幼的儿子一夜之间夭折,老皇帝受到打击,一病不起。重病之时,立次子晋王为太子。在册封太子的大典上,太子妃的父亲江城伯泣血上书,说是晋王害了太子,人证、物证确凿,老皇帝差点气死过去,撑着一口气,命禁卫军拿下晋王。
没想到,晋王棋高一着,早已投靠他的禁卫军统领临阵倒戈,抢先拿下了老皇帝以及殿中宗亲大臣,接着封了宫门,逼迫老皇帝写传位诏书,直接即位为帝。
殿中不愿下跪的大臣,全都成了刀下亡魂,皇极殿里血流成河。
而作为老皇帝心月复重臣的吴国公穆廉,却是第一波跪下恭贺新帝的臣子,晋王杀了三分之一的大臣,终于控制住了宫里的形势,在五日以后,他封地的大军赶到京城时,开了宫门,活着的臣子才青白着脸,踏出了宫门。
晋王以血腥手段登基成了新帝,对于识趣的吴国公穆廉,他毫不吝惜,大肆封赏,一时间素来享有清名的穆廉,名声彻底坏了,几乎成了歼臣贼子的代名词。
但是,林燕染一想到穆宣昭后面的话,长长的叹一口气,吴国公穆廉是穆宣昭的祖父,他接下来的行事彻底的葬送了穆家。谁也没有想到穆廉手里有着老皇帝的密诏,一份能调动外地藩王进京勤王动摇晋王帝位的密诏。
可惜,穆廉没有成功,这份密诏传到了晋王耳里,怒不可遏,直接夷了穆家三族。
当年的晋王,现在也成了老皇帝,他先是弑兄逼父登上皇位,杀了无数反对的臣子,接着皇位未稳,又出了吴国公密诏一事,杀光了穆家之后,依然惊惶难安,又屠戮了一轮,一直杀了三年,整个京城的天都弥漫着殷红的血气。
这种血腥恐怖的气氛下,全国的官员都人心惶惶,京城的官员每天上朝的时候,都对着妻儿泣哭,留下遗言。人祸之下,天灾又来肆虐,北边一年半载的不见雨水,土地干旱,南边偏又洪水泛滥。
旱灾、水灾、蝗灾等等轮番肆虐,晋王甫一登基,便是民不聊生,过了不到五年,北地边境活不下去的百姓,就揭竿而起,星星之火,很快燎原,不止灾民起义,各地封疆大吏,纷纷自立,更有楚王这些外地藩王,趁势而起。
穆宣昭讲完这些陈年旧事,林燕染在无尽唏嘘中,明白了这天下的局势。
第二日,自觉受了羞辱的李旭,不愿意再待下去,将楚王送来的东西放下,就带着满腔郁气辞别,穆宣昭微笑拱手,他这番模样,看在李旭眼里更像是嘲讽,恨恨地离开了广平城。
李旭等人走远了,林燕染在送行的人群中没有见到霍绍熙,边拉了拉杨致卿的衣袖,向她询问。
杨致卿苦笑一下,两人寻了处冷僻之地,告诉她:“快要开春了,南边的商旅也要来了,我听人报说,官道上又盘踞了些山匪,不太平。昨夜就让他带着人出去剿匪了。”
林燕染半信半疑的问道:“这种小事用不到绍熙亲自出面,你手里的那几个人都能完成吧。”
杨致卿眨了眨眼:“这条官道连到并州,他去最适合。”她说的很是真诚,其实心里有些心虚,官道的确连到并州,却离并州节度使的府城很远。而之所以让霍绍熙连夜出发,也是怕他压不住脾气,再惹出乱子,她故意提到并州,也是怕林燕染问到底。
“并州随行的有大夫吗?”
“大夫、文书、运粮官,这次都配置齐了,阿染,咱们广平现在底子厚多了,你就放心吧。”杨致卿安慰她道。
林燕染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我倒不太清楚广平的近况了。”
杨致卿突然说道:“阿染,你继续回来帮我吧。”
林燕染顿了顿:“阿卿,当日是你手边人手不够,又刚到广平,所有的事情堆在了一起,我才插了一手。现在,广平的士绅都服气了,你也不缺人了”
杨致卿继续劝说:“我的情况,阿染你清楚。除了周军师和你,我再不敢让旁人知道的。广平现在明面上看着好了,还不是用了你的建议,增加了广平的人口和收入,用新增的利益暂时平衡了那些人。现在不过是一时的平衡,如果我的势力进一步扩大,他们被压制的野心也会蠢蠢欲动,新的争斗是难免的。”
“阿染,你是知道我的,我不喜欢这些争斗,只想尽力将手下的土地治理好,让百姓们过的好一些。”说着无奈的摇了摇头:“我的这个愿望却没法说明白,即使我说了,他们也不信。阿染,前段时间,我招了些幕僚,他们都是广平一带士绅子弟,的确有些能耐,我给他们说了我的想法,你知道他们的反应么。先是将我夸成了一朵花,诸如爱民如子,再世尧舜之类的溢美之词,差点没砸晕我,可恨当时我还当他们和我想的一样,还甚是开心。”
林燕染瞧着她耳根都气红了,不由好奇问道:“怎么了?”
杨致卿颇有些羞恼:“第二天他们就上了表,言辞肯肯的求我称王,私下里还堵了周军师,要将自家的妹子、女儿许配给我。”
林燕染知道她的情况,撑不住笑了:“称王、联姻,他们野心可真不小。”
“我一恼,把表书扔到了他们脸上,说我从来没有称王称帝的打算。结果,私下里他们骂我虚伪,说不是想着占地为王,假惺惺的做什么爱民的把戏。”
林燕染默然了,握住她气的发颤的拳头,叹息着说:“别气了,总有人能理解你的。”
杨致卿昨夜为了劝解霍绍熙,大半宿没睡,又想起这些憋气的事情,心情便不大好,好在说给了林燕染听,这些郁闷才散了些,又得到了她肯定的答复,便笑了起来。
穆宣昭拐过回廊,冷不定地看到他们两个执手相看,笑得甜蜜,脑子里嗡的一声,差点崩断了弦。
林燕染背心一凉,一侧身看到了冷冷望着她们的穆宣昭,她无知无觉的对他笑了笑,手还握在杨致卿手里,压根没觉出不对来。
杨致卿敏锐多了,怕给林燕染添上不必要的麻烦,手腕一动,抽出了手,回头对着穆宣昭作揖行礼,特别的坦荡。
穆宣昭走到两人身边,深邃的眸子闪了闪,慢悠悠地回了礼,神色不善。
“穆将军,林夫人,在下告辞。”杨致卿见自己吸引了穆宣昭的全部怒火,甚是欣慰,提出告退。
杨致卿走了之后,穆宣昭抓过林燕染的手,用力的搓了搓,嘴角抿的紧紧的,十分认真。
“你”林燕染瞬时明白了他的不对劲,却没法分辨,只能干巴巴的解释:“你想多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穆宣昭哼了一声。
“他们回到幽州,会不会对你不利?”林燕染干笑两声,态度极好地任搓着手,还不时地蜷起手指,挠了挠他的掌心,见他不像是生气,连忙转了话头。
“楚王只要脑子没病,就知道怎么选择。”穆宣昭冷声说道。
三天之后,三公子李旭一路快马加鞭,风尘仆仆的回到了王府。
连衣服都没换,直接进了明心斋见了楚王。
楚王顾不得心疼瘦了一圈的爱子,一把扶起他,问道:“穆宣昭的情况如何了?”
李旭瞥了瞥随行的赵庆等人,哑着嗓子将穆宣昭招待他们的事情说了一遍,楚王听说穆宣昭能饮烈酒,箭射寿屏,不由喜道:“这么说来,他伤势已经痊愈,能够领兵出征,大好,大好。”
李旭眼底划过一丝阴霾,突然跪在了地上,沉痛地继续说:“父王,儿子刚开始也以为穆将军无恙,心底十分欢喜。可,后来却发现”
楚王倾身向前,急迫之下砸落了砚台,连声催促:“怎么了,你快说。”
“父王,儿子知道您一直挂念穆将军的伤势,特意寻了上好的药材带了过去。到了穆将军那里,儿子提了一句,略问了问他服用的药方,穆将军却冷了脸。儿子以为他是伤势痊愈了,怕提到药方之类的晦气,就没再说。直到儿子注意到他射完弓箭之后,胳膊发颤,连端着酒杯都发抖,儿子不由忧心。后来,儿子好奇地问了问是那个神医给穆将军治疗的,结果,他府里侍候的人却说,府里没有大夫。”
楚王吃惊地问道:“什么,没有大夫?这不是胡来吗,难道你欺瞒本王,他其实没有受伤?”
“不,不,他是真受伤了,儿子已经探听清楚了。只是,在儿子去的时候,府里没了大夫。”李旭连忙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