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凌波回来的时候,府邸已经举灯,小厮替他解下紫地缂丝披风,他抬脚进了屋子,里头静悄悄的。
萼儿见主子回来,跪下行礼,他毫无所觉的越过她,眼光越过墙角比人还高的描金青釉瓷花瓶,看见歪在紫檀高椅上睡着了的房荇。
她整个人缩在椅子里,小小的身子,还有余裕,像象牙雕就的小脸因为熟睡,微微地泛着红晕,软软的小嘴嘟着,软软的手垂在腰上,像只小小的猫。
自己起身的萼儿替他端来沏好的热茶,“殿下,秋夜凉,喝点热茶祛寒。”
“她怎么睡在这?”闻人凌波接过手,眼光越过杯沿,喝了一口,热茶下肚,果然驱除不少寒意。
“小姐一连画了好几个时辰,奴婢见小姐累了,请她进屋里歇着,可是小姐说要回家,还问殿下几时会回来,奴婢不敢作主让小姐离开,小姐坐着坐着就睡着了。”
坐着也能睡?闻人凌波好笑的想,嘴角也不明所以的往上弯。
“所以你就放任她在这里睡着了?”他忽地声音冰冷的问。
“奴婢的错,殿下饶恕!”萼儿的目光带着许多震惊和难以置信,主子平日性情冷清,从来没听过他一句软话,但也不曾随便责骂,今日却发怒了。
“唔,好硬……好吵!”试图翻身的房荇一头磕上坚硬的椅背,皱起小小的眉心,眼睛眨巴眨巴的想眨开一条缝,可眼皮又重,她伸手揉眼,这一揉,本来沾在指月复的墨渍就抹上了鼻梁,变成花猫脸而不自觉。
大概是因为真的很不舒服,她磕着、磕着就醒过来了,完全不知道自己误打误撞救了萼儿一条小命。
奴仆的命贱,犯了错,打杀出去,再换人进来就是了。她深知这道理,所以自卖身入府以后,从来不说多的话,从来不问多的事,也从来不猜主子的心思,她表现循规蹈矩,行事滴水不漏,因为稳重,这些年才能在殿下跟前服侍没被汰换下去,她没料想到的是这位小姐的分量。
是了,殿下的屋子从不让无关紧要的人进来,这位看似画师的小泵娘却能在这里一待半天,她太大意了!
“公子回来了啊。”房荇滑下椅子,一脸的睡眼惺忪。
闻人凌波别开眼,到底就一张脏了的小脸,有什么好看的?
“你回来了,那我可以回家了吧?”都这么晚了要去哪里叫车啊?
“急什么?”
“都掌灯了,我怎么睡那么久……我这么晚还没回家,爹娘会担心的。”都是他不好,一出门就好几个时辰,她想回家,萼儿又说主子不在家,她不敢拿主意,结果就拖到这时候。
“图画完成了吗?”
“还差一些,剩下的我明天再来,我明日一早就搭牛车过来,您不要一脸怀疑,何况,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讲话很守信用的。”这会儿回去八成赶不上晚饭了,她错过午饭,不会连晚饭也要错过,不要啦?
“我已经让人去告诉你爹娘,说你今日不回去了。”他声音淡淡的。
“什么?”她一脸震惊。
她什么时候给他权力,让他随意替自己决定事情的?
就算她爹如今还只是个翰林供奉……也罢,他这样的人看起来就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那派头,怎么都不像会将礼教放在眼里。
忍一忍,忍忍就可以回家了。
“萼儿,伺候房姑娘去歇息,不许怠慢,她要什么,就去找。”
“是,姑娘,这边请。”萼儿这会儿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就算是不经心的轻慢都不敢了。
看着已经背过身去的闻人凌波,房荇忿忿的瞪了他一眼,但也只能随着侍女去安排好的住所,此刻,廊下院灯已经点起,影影绰绰,在地上投下斑驳光影,四处静寂一片。
那是一个细致小巧的院子,瓷枕绸被,雪帐温褥都齐全,房荇也没多看,反正就住上一晚而已。
萼儿是个能干的,片刻而已,饭已经传来,房荇也不跟她客气,足足扒了两碗香粳米饭,又把小碟里的菜都吃了,也没有多唠叨什么,过了一会便洗洗睡了。
她决定要用最快的速度将画赶紧交出来,然后回家。
明府。
刚沐浴饼的明融之散着绞了半干的发,眉目清远悠然,专心凝望的对着摊开在镶贝钿圆案桌上的物事瞧了半晌。
那是一幅长条的工笔花鸟图,荷花翠鸟,浓墨重彩,勾花点叶,精工细描,那翠鸟宛如活生生的站在荷叶上,独特的风貌前所未见。
中原的花鸟画自唐、五代才见痕迹,但是作品极少,也不甚出彩,更遑论能够传世,能画出这幅画的人,天下难寻,那翠鸟的羽毛根根分明,眼珠灵动,这样的一幅画,放在画坛,绝对可以开创出一个新的画派。
这几日,他曾派人外出打听那位小泵娘的消息,可惜毫无讯息,这卷轴他一直搁着,不曾打开来看,毕竟是旁人的东西,他总不好贸然观看,今夜,也不知道触动了什么,忽地看到便打开了。
这幅画,她是打哪来的?难道是出自她的手笔?
条幅上,有一个朱砂印,盖着小小的篆体“荇”字,这是她的闺名吗?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画,是佳画,人,是佳人……不不,那年纪还是小泵娘迈步,一脚在门前,一脚在门后的尴尬年纪,可还称不上佳人,他多想了。
更叫他不解的是,她对他的怒目……到底是从何而起?她浑身都透着一古神秘,模不清深浅,让人总有点说不出的感觉。
他慢慢觉得索然,动手把卷轴收起来,却听闻外面传来嫡母薛氏的声音,只听见她问着丫鬟,“大少爷可是睡下了?”
“回夫人,灯还亮着,只怕大少爷还在看书。”
明融之已推门出来,“母亲还没歇下?这么晚有事?”
“融哥儿怎么也这么晚还没睡?”丰腴的身材,一件玉兰色府绸对襟褙子,马面裙,发色微白,一身富贵的明府大太太薛氏保养有致,四十出头的年纪看起来依旧风韵犹存。
“在等头发干,就要睡下了。”他是庶长子,母亲是因为生了他,由妾抬成的姨娘,士族中,嫡庶素来被看得极严,庶子要想出头,若国家非有分疆裂土奇功,若家族非有中流砥柱的伟业,不然庶子无论如何是敌不过嫡子的。
要不是那个公子出事——那个仗着家财万贯,吃喝嫖赌都沾,爱吃窝边草,园子里的大小丫头一个也没放过,又因为爱狎妓,最后与人争风吃醋,被人打死在花街柳巷里——他明融之,一辈子只能屈辱的默默活着,默默的被人遗忘。
那家伙死得真好!
“娘说两句就走。”
薛氏让贴身丫鬟扶着落坐,丫鬟乖巧的为她捏肩槌背。
“夜深不好喝茶,儿子要人送点夜消可好?”他对薛氏彬彬有礼,守着中规中矩的分寸,但也让人挑不出错处。
他也不是看不出来,薛氏对他是一种不得不用的妥协。唯一的亲儿死得不名誉,女儿又已出嫁,她想要在这府邸站稳脚步,非要有个儿子不可,又因为过继亲族的孩子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要过继没有血亲的孩子,不如扶持有血缘关系的庶子,因为这样错综复杂的关系,他变成现在这傀儡的样子。
“不了,我来是有事要跟你商量,你猜不到吧,是桩喜事。”
“儿子听着,母亲吩咐。”母亲的身边哪来他的位子,他一直以来都肃立在旁。只要母亲在一天,这个府邸就不会是他的,他的亲生娘亲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他必须出头,没有第二个选择。
“坐下,坐母亲旁边,老是站着,像回事吗?你可不是那些奴才奴婢,要端出个样子来!”
他撩了袍子落坐,他端得再像一回事,父亲的冷待,那些奴才们背地里的窃窃私语,他们嘲笑他的出身,讥讽他名不正言不顺,这些他都知道。
“胜侯府今日让媒婆来说亲,说的是侯府的二小姐,她知书达礼,温柔贤淑,母亲见过一面,花容月貌,百里挑一,和你是郎才女貌,金童玉女,我很喜欢。”
“我还未行冠礼,婚事有必要那么急吗?”
“虽然还没行冠礼,你也十六了,现在说亲算太晚了呢。胜侯府的门坎可是比我们家还要高出一大截,虽说是我们高攀,但好在那小姐是嫡次女,你是明府长子,算是门当户对,再说那二姑娘的外祖家是河东望族,三代在朝为官,对你的将来大有裨益。”看明融之不动声色,薛氏有些不舒服,若是她的孩子还在,他们明府能亲上加亲的绝对不只有一个侯爵府。
“你要知道,娶妻不但要娶贤,还要门当户对,夫妻合两姓之好,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我知道。”官场利益结合,密布的像蜘蛛网,他未来的妻子也必须是网中一员,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士族门阀,多的是靠姻亲连成一气,也因为这样盘根错节的关系,很多时候就形成派别,在很多事情上面一定要同进退,要不然牵一发动全身,就不是好玩的了。
“不如……先订亲,等过个几年再成亲,你觉得怎样?”这门亲事,他要娶就娶,不娶也得娶。
“母亲为什么非要这门亲事不可?”不要以为他不知道,薛氏一门有三等亲嫁入胜侯府,为他娶妻,不是为他设想,而是在罗织自己的人脉,他不过是个工具罢了。
“让你娶就娶,这还不都是为了你的将来,我们一门的荣华富贵吗?”
明融之先是沉默了许久,久到薛氏开始心虚和不满了起来,才听他不轻不重的说道:“母亲怎么说,孩儿怎么做就是了。”
那语气,任何人听了都不会怀疑他的诚意,只是没人看见他紧紧捏在袖子里的拳头和骤然冷下的双目。
薛氏满意的走了,心里琢磨着明儿得赶紧给那媒婆回话去,再来决定聘礼该准备哪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