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房荇出了那屋子,走在来时的路上,这府邸是极大的,她走了几近一刻钟,成东青这才赶上了她。“房小姐,请留步。”
房荇看着这一两日伺候闻人凌波的年轻人,总觉得有那么点眼熟,一时又说不出在哪见过。
成东青看了她身上的衣裳薄厚,将挂在手臂上的披风递过来。“主子说这外头冷,房小姐没带外衣出门,先披着这个吧。”
“这位大哥,谢谢费心。”离开了闻人凌波那温暖如春的屋子,一到外面才发现,天气好像又转冷了些,她身上这件衣裳本就是为了求作画方便,一出外就显单薄了。
既然人家好意,她就接受,了不起再送还回来就是了。
“我叫成东青,姑娘以后叫我阿青就好。”成东青笑嘻嘻的。
“阿青哥。”房荇嘴甜的喊。
“姑娘一定不记得我了吧?”他露出一边的小梨涡。“两年以前我给姑娘送过书。”
房荇看着他嘴角抿出来的梨涡,有什么划过脑海。“《鹿公游踪集》和《山杂图考》吗?”
“姑娘好记性!”他原先没敢巴望她记得的,也完全没想到自己这么一提点,她就爽朗的承认了。
“因为阿青哥跟我都有一样的梨涡。”不过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又因为他总是笑脸迎人,因此印象虽不深,但一说起来,却能让人一下就想到,的确有这么个人。
两人闲聊间,很快来到西角后门,角门处,只见房时来回的走动,许是察觉到了房荇的目光,他抬起头来,那张清秀的脸忧虑之色隐去,转变成如释重负的笑容。
“哥哥!”
“荇儿!”
房荇小跑着来到房时面前,回以最灿烂的笑容。“哥等很久了吗?”
“还好。”房时看了一眼她身上那件毛斗篷,这眼熟的东西,似乎是那人身上的,他不吭声的换上他带来的房荇半旧的杏色披风,替她系好带子,又将披风上的兜帽扣在她脑袋上,“你身体不好,怎么穿着这样就出来了?”往年只要入冬前夕,她就容易感染风寒,就算这两年因为练武,身子骨看起来强健不少,但对他来说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你就是爱操心,爹呢娘呢,家里的人都好吧?”感觉,她好像离家很久了。
“爹娘都很好,等等回去不就可以见着了?”仔细的瞧着她的脸色,看起来还不错,房时放下心来。
成东青是知道房时对这妹妹很爱护的,但是这么体贴入微,还是让他大开眼界。
“替我多谢你家主子。”房时冷淡的将那件披风奉还。
兄妹俩在府邸后门上了车,马车驶离。
“以后离他远一点。”
房荇手里抱着手炉,心里记挂着怀里的银票匣子,那么多银子可以买多少米粮,可以买多少疋布,马车也可以留下来,不用卖了……大哥说话,她就很努力的如小鸡啄米般点头,频频称是。
“也就这样,这回是不小心碰上的。”
“他是当今十一皇子,虽未封王,想来也不会太久,我们跟这样的人不是站在同一个地方,你知道吗?”
那泼天富贵又岂是寻常大户人家能有的?她知道。
“我跟你说的话你不要左耳进,右耳出。”他化身大娘,苦口婆心的叨念。
“哥,你想哪去了,我可是为了银子才去的,七千两欸,我就算把自己卖了都没那个价,何况,这种人不管他以后有无作为,如果可以交好,就千万不要和他成为敌人。”
但,十一、十一皇子?
房时在她脸上看到洞若观火的双眼,心头的紧张才要放下,却听见她最后那几句话,即便知道妹妹常常语出惊人,心里还是大大地震撼了,他在为她着想的同时,她却已经想到更长远的往后去了。
“我累了,睡一会儿,到家了哥可得叫我。”
“嗯,你睡,到家我一定叫你。”房时替她将上车后月兑下的披风拿过来,往她身上盖。
她阖上眼睛,直到车行一段路,心里忽然被什么重重锤了下,面色丕变,眉头打起了小结。
她猛然忆起闻人凌波是谁了!
难怪她一直没想起这个人,他原来是个不应该存在的人。
她记得那年皇帝病重,继位太子和几个皇子之间暗影幢幢,京里头风声鹤唳,有次明融之宴客,她身为正妻,自然是要负责招待事宜,男人们酒足饭饱,聊的无非就是国事和女人,他们说起几位皇子如何如何,便说道,多年前十一皇子若非身受寒毒离京避祸,最后死于非命,这龙椅上面坐的人当如何如何又如何……但他们也知道皇家之事不可妄议,很快便转移话题,聊到别的地方去了。
那时的她一个妇道人家,对朝事完全不关心,心里记挂的是如何把宴会办妥,得到丈夫的赞美。
她十岁时被牵连的祸事,莫非,闻人凌波在那次遭绑的事件里本是该死的?因为她的出现,因为她的插手,命运改变了?
但是,那些意图要杀掉他的人为什么派来的不是杀手,而只是收买了地痞流氓害他?
或许是欺他年幼,又身中寒毒,想说哪天要是追究起责任来,可以推卸得一干二净?
说到底,她关心的也不过寥寥数人,求的也只是家人平安,意外发生,闻人凌波的命运改变了,他被不经意拨弄了的命运,和她无关的吧……
举凡种种,她几乎想破头,生命莫测,冥冥中有什么是她能左右的,有什么是不能的?
她想得头要破掉,算了,该来的总是要来,就算以意料之外的方式发生,迎头痛击就是了!
这时马车停了。
“荇儿,到家了。”房时见她睡了一路,本想抱她下去,其实这一喊也只是喊个意思意思,她要是没醒,他肯定直接送她上床了。
“嗯啊……到家了?”她眼一睁,马上跳下车,门外站着不知道在外面等了多久的爹娘。
“爹娘!”她像乳燕归林般扑过去,一头扎进房老爹怀里。
房时看着妹妹的背影,交织着爹娘的笑声,他大步流星也走过去,加入。
这一夜,杜氏煮了一大桌的菜,猪肉炖白菘、鸡肉炖蘑菇、剁椒鱼头、蒜薹炒腊肉、烙饼,还有房荇半路下车买的樱桃作成的樱桃肉,虽然不是腌渍的樱桃,甜度差了点,但胜在新鲜,满满当当的一桌真是比年节还要丰富。
杜氏还在灶间忙着的时候,已经洗过脸,又在炭笼前烤了手的房荇把装着七千两银票的匣子给了房老爹。
房子越这辈子不是没见过比这数目更多的银子,但是,这些钱是女儿带回来的,女儿才十几岁……真是青天霹雳。
闺女儿不在的这两天,他把房时拷问了个彻底,这才明白闺女儿和儿子都在忙些什么勾当,呃,说勾当太难听……心里那个纠结,好像刮过一阵名叫心酸的风,让他抱着杜氏睡觉的时候,眼睛一直是湿的。
“爹,您不高兴吗?”房荇狗腿的捏肩槌背又端茶,小手忙个不停。
“是爹太没用了,居然让这么小的你为家计奔波……我们家虽然没有商人为贱的观念,就算卖的是画,但你是个女孩家,自己与人交涉,也不象话!”
“爹,别人的嘴巴我们管不着,随他们爱怎么说怎么说去,可是,当我们肚子饿的时候,谁想过我们?就算为官,向来官商不分家,没有银子,这官也不能长久,女儿不偷不抢,凭自己的能力去赚钱,别人有脸来说我们的同时先模模自己的良心吧!要是他们没良心,那我们就更不用在意他们要说什么了。”
“你哪学来这些道理的?”女儿要是儿子就好了,要是儿子,可以栽培,可以教育……不不不,还是女儿好,要是没有这贴心的小棉袄,谁来和他撒娇,谁来让他抹去一天烦忧,天天带着笑容入睡?
“不都爹爹教的吗?”
“胡说,我哪里教你这些了?”
“爹教荇儿的是我们都是一家人,有乐同当,有难也要一起。”
“不错不错。”孺子可教。
“爹,我们是家人对吧,家人的『家』字的下面不是『豕』吗?豕就是猪,爹是大猪,我是小猪,一起住在这个家里头,谁能多挣钱就多挣一点回来,我们这些大猪小猪才有饲料吃,才能过上舒心的日子,钱是谁挣的,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啊。”
房子越被女儿天真可爱的形容逗得一解愁怀,“什么不好比喻,拿畜生来比……这些银子都留着给你当嫁妆,得好好存起来!”
“爹,荇儿过了年也才十三,嫁妆什么的,还早得很,家里缺什么,该怎么用就怎么用才是正理,爹不如问问乡里那些叔伯们有没有人会造地龙,田里的粮食也收了,他们眼前无事,虽然急迫些,多给些工钱,要是又管一顿饭吃,我想年前要是有短工可以打,一定有人愿意的。”她也不去解释嫁人那种遥不可及的事情,她挣钱绝对不是为了千方百计嫁汉吃饭,再说嫁人这条路她已经走过,不想重复那种爱上某人,渴求某人的过程。
爱或恨,都不要。
“胡说,一般的家庭,女娃儿一落地就该替她准备嫁妆的了,你却什么都没有。”
“我不依了,爹是想快快把荇儿扫地出门,呜呜,爹不喜欢荇儿了。”她假装甩手要走,蹲下去就要哭。
“哪是,瞧,谁把我闺女气得!”她一搅和,房子越哪还记得刚刚说了什么,这会儿生起的是闺女儿不知道会被哪个愣头青抢走的危机意识,嫁女儿,哼,得等哪个小子让他瞧顺眼再说,如果还未出生,就在娘胎多待些年头,别来同他抢闺女!
“不过我家丫丫说得有理,这地龙是非盖不可,眼看都快腊月了,不趁着还有一个多月的晴天,要等到什么时候,我吃完饭就打探打探去,问问看有没有会造地龙的人手。”他这粗心大意的,要不是女儿提醒,他们今年冬天可得怎么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