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节第五十章2
第五十章2
卯生凑近来,并没有惊动神情专注的师傅和父亲。他从老人们肩头看过去——
油锅中的油,沸腾到一定程度,显得风平浪静,徐徐游动。油上面漂着两块拇指厚的豆腐块,一大一小,方方正正。小的略小,大的稍大。两块豆腐在油面上像两只舢板,时而并排前进,时而又分离错落。落后的多半是小块。小块一旦落后十秒八秒钟,又奋起直追,宛若有人工或神力催动一样,特快,直到并驾齐驱而止。然后推来敲去,像一对戏水鸳鸯,显出几分和善与和谐。但这仅能维持三五秒钟,小块突然原地不动,或溜溜直转,旋得油面陡起波澜,很像蜜蜂落水挣扎时似的波纹四起。而大块依然向前,显得我行我素,旁若无人。每这时,那小块仿佛无奈,又再度猛追直赶。如此反复,直到被炸熟炸老起锅。
卯生不知究竟,但从老人们情绪上看,他又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父亲问:“到底咋样?”
师傅叹道:“难得和气哟。但可白头偕老。”
“有儿女?”
“有儿子。”
卯生心中由此无端留下一片阴影。他不迷信,但十分相信师傅。他想:
“难得和气哟”。这算什么夫妻?一对不离不及,不及不离的;一对没有情、没有爱的夫妻,还他妈的白头偕老,那不是对人的惩罚、不是活受罪吗?
他怀念着金琬。
更苦的是,日后几十年中的事实证明,一切都被师傅不幸言中。而且真像那两块被炸的豆腐,那么形象,那么真实,那么生生地折磨了人一辈子。
报应哦!
结婚这天,天阴沉沉的,很冷。大小五间房屋,又收拾出了两间阁楼,全被来客挤得满满的,大有人满为患的感觉。一盆盆黑炭火,一壶壶烈酒,烧烤得人们满脸红光。大伙远比卯生高兴。结婚谓之“小登科”,一片祝贺声中,卯生被捧得恍若状元郎。可是他讪讪的一脸苦笑,躲躲藏藏,直想找一清静的地方蒙头大睡一觉。然而难得如意,没有那一席安静的地方供他休息,没有一块净土让他稍息平静。他隐隐感到了:烦恼——也许即从今日始。
楚天却十分高兴。很多年了,卯生没有见过父亲如此精神焕发。是啊,养儿不就是为了今天,为了传承香火吗?父子俩都穿梭忙乱在客人之中,每每相遇,卯生便为父亲兴奋的情绪而感动,而振作。他觉得自己今日致所以能够坚持住,没有垮下去,其力量主要来自于父亲。
新娘进门后,不久即调席开饭。分三批开席,每批十二席,每席八人,这二百多三百位客人中,十里八乡来的老亲旧戚仅占少数,其余全是乡亲邻里(据楚天事后统计,整个何家沟除了刚刚出狱不久的白麻子,其它无一未到),不敢怠慢。不过人们在喜庆中情绪很高,划拳行令,扯皮占经,来来去去,两三百人推出涌进,从中午十二点一直闹腾到天黑。如此盛况,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于何家沟的确是绝无仅有。人们在颂扬,在赞美。赞美词中最多的一句,“是金子终会发光”云云。呜呼,撇开如此情景用词不当之嫌,人们还真把卯生的过去比作浪子了。
在人的颂扬和赞美声中,楚天那可怜的虚荣心理得到了满足,心灵上得到了莫大慰藉。卯生从父亲欢送客人时的笑脸上,又一次感到这笔钱花的值得,花得舒心——花钱买了个父亲喜欢。
习俗闹洞房。年轻的姑老表、姨老表们云集,嘻嘻哈哈,欢天喜地。锣鼓喧天中,他们像捉逃犯似的,终于抓住了卯生,塞进了洞房。
卯生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他不适宜、适应这种场合,觉得低级而又俗不可耐。此时此景,令他想起了苏小妹三难新郎,那才叫情趣,那才叫“闹房”。可是自己这算什么呢?既非才子,又非佳人,反被这些热心的人们如此粗俗的摆弄、调笑,实实令人难堪。然而他知道,尽管如此还得笑脸相迎。因为这是习俗,因为习俗是习俗,亲朋还是亲朋,大家调笑取闹的动力源于对人的喜爱和友情。
被人相拥,卯生无奈中,倒也大大方方地与新娘共同坐到床沿上。但一种强烈的陌生感,迫使他本能而又努力与她保持着距离。也许是人们从他佯装的笑脸上读出了什么,锣鼓声中,只由队长冯吉子领头,加上甘刘二姓老表们,唱了两个小时酸不溜叽和令人捧月复的闹房歌,余下什么含瓜子,咬核桃等等恶作剧一概幸免。卯生感激之中,一遍又一遍地敬烟。
卯生终于送走了余兴未尽的闹房人。回头遇见年前已经出嫁的妹妹玉珍,她正忙着冲一碗红糖水,水中加有燃烧过的草纸灰。卯生知道这是止血之物,他曾见人用此物止过鼻血。他奇怪地看着妹妹,问:
“干什么?”
玉珍极不好意思地说:“嫂子要。”
卯生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一种如释重负般的感觉油然而生。他忍着高兴,严肃地向玉珍摇手道:
“不要给她。就说我说的,这水不卫生,草纸灰有毒。”
“不要啊?”妹妹犹豫。
“不要。”卯生坚决果断。
安顿好留宿的客人们后,卯生又陪师傅和父亲喝了几个酒,以示慰劳辛苦和感谢。
饭后时间已过午夜。卯生心中有数,洒洒月兑月兑地走进洞房,带着一种谅解于人的姿态,向新娘草草点了点头,便扯过一只枕头到床的另一头,和衣而卧,倒头便睡。
太累了,很快进入梦乡,一夜未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