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节第七十章6
第七十章6
太阳如同昨日,爬上天空不久,又那般火辣辣的肆无忌惮地威胁着人间。卯生目送程嫂等人离去后,便同苦娃子一道爬上一处岩头坐下。这岩头在大坝西端,周围有几颗伞形的大松树,较为理想地遮住了天上的阳光。坐处的左手下面,丈余远处又有个低一级的岩头。据苦娃子说,昨天误以为黎明扎“猛子”的两个人,当时就坐在那级岩头上。这事在卯生心中留下了印象。
卯生现在坐的这岩头,可以鸟瞰坝内整个水面,前面不足一米处的岩头下面即水库,吐口唾沫,三两秒钟便可荡落于水中。居高临下,坝内偌大一片绿油油的水面一览无余。他两眼无时无刻不在搜索着水面,总希望着奇迹突然出现。
苦娃子紧靠卯生坐着。开始时,这小伙子似乎很不放心卯生,时不时的,卯生都感觉到苦娃子在拉动他的衣角。但半小时后,苦娃子居然躺在浓荫下睡着了。
卯生微微侧脸瞥了一眼,苦娃子口水拉得很长,睡得很甜。他没有惊扰他。他知道这小伙子昨夜因他,睡眠不足二三小时。
但当他扭过脸,再探索水面时,突然感到自己腰间被什么拉住了。回头看,原来是苦娃子用一截绣铁丝拴住了他腰间的皮带,铁丝的另一端竟在苦娃子自己的皮带上。
卯生苦苦地摇了摇头,轻轻叹了一声。他回过头,依然不忍惊扰对方地端然正坐着,继续严密地监视和观察着水面。是的,如果不想活,此时此地,只需双眼一闭,纵身一扑,便能很快地结束生命。他想,黎明入水后,是惊恐、慌乱,因为他没有想到过死,也不想死,猝然落水后至少会苦苦挣扎三五分钟……而自己倘若从这里一扑,甘心情愿,恨不速死,恐怕仅需一二分钟吧?他想。
痛苦揪心,想着想着,他恍恍惚惚中,似乎感觉自己已经到了冥冥世界。昏昏糊糊中,他看到儿子飘然而来。儿子来的速度很快很快,眨眼间便落在他身前的岩头边,仿佛是飞来的,赤着脚,光着上身,只穿一裤头;落地时双脚仅是前掌搭在岩边上,脚跟还悬着。
“危险呀!”他惊叫着去拉儿的手。
儿子的嘴角像哭一样颤动了一下,似是不高兴,不在乎地躲开了手。他正为儿子有欠礼貌而不高兴地皱起眉头时,儿子似乎顿时感觉到自己错了,突然扑进他的怀中。父子俩相搂痛哭,哭过一阵后,黎明开始诉说他的不幸。他说他的脚板被扎之后,跷腿模脚时,不慎踉跄中栽入水中悬崖下。他说他挣扎过,哭喊过,呼天抢地,可是父亲居然不肯伸手,不肯相救,眼睁睁地看着他活活丧身水底……
卯生深深感觉到,儿子的痛哭流涕中有埋怨,是痛诉,怯怯中带有怨气和指责。他愧疚,痛悔,又极力想辩解什么。但儿子不愿听他的解释,忽然挣月兑他的搂抱,愤然地一甩胳膊,飘飘而去。他呼喊着,哭叫着,向前扑了上去……
“何叔,你!”苦娃子一把抓住了身体倾向前去的卯生。
卯生惊怔中摇了摇头,又立刻对苦娃子摆摆手。他保持姿式不变地重温着刚才的梦。他心如刀绞:是的,儿子是“挣扎过,哭喊过”,要求过随父亲去章随杰家;也正是自己“不肯伸手,不肯相救”,才令儿子活活丧身这水底。
他忍无可忍痛心地干嚎着,自感是满脸十分丑陋地干嚎着。
这个梦,他永远记下了。记得清清晰晰,栩栩如生。而且一直怀疑那不是梦。因为,他很清楚地感觉到,那时刻自己只是疲劳中的恍恍惚惚,似睡未睡之间。
待卯生痛哭过后,苦娃子乞求道:“何叔,我们换个地方坐吧,啊?”
“不。你回去,回去吃饭。”卯生拍着苦娃子的手背说,“你放心吧,小程,我是不会死的。因为我不能死。尽管我的确该死,想死,却又必须活着。因为我还有儿子,还有家。做人难呐,是死是活,都得掂量着。唉,人活着,不纯是为自己。”
“人活着,不纯是为自己。”苦娃子喃喃地重复着。
“对。”卯生点头说:“小程,你是个很精明,很聪明的人,你应该理解我,也应该懂得——一个对别人还负有责任的人,没有权利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