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痛 18.第十七章

作者 : 憨夫子

第18节第十七章

世上好人总是有。当那位副指挥长有时兼发票员的凌老头,得知卯生独自一人拉泥船的原因后,几乎每天都悄悄地多给他一船两船工票。于是更快了。他每天仅须劳动约四小时左右,即可回到母亲身边。

秀章吃饭越来越少,少到每天吃不下二三十粒大米。楚天更急,他赶去请来彭小木匠漆寿枋。他同秀章商量时,说是冲喜。秀章默默点头,浅浅含笑。她笑的很艰难,却笑得由衷,笑中带有希望与对家人的安慰。

卯生心碎了。他不相信“冲喜”这鬼话,可精明过人的母亲她会相信吗?不,这是求生本能所使,是母亲抱有生的**和渴望。是的,她膝下尚有不满十岁的惊蛰,还有她寄无限希望的,也是她最不放心的卯生,她怎能就走,又怎么能放心的去死呢?

可是谁来救母亲!

卯生恨自己不能像李元霸一样抓锤打天。

彭小木匠来了。他在堂屋内折开寿枋,敲敲打打的整修。父亲上前小声问:“世太,你看咋样?”

据说好木匠漆寿枋时,有预知吉凶的本事。

卯生盯着小木匠,希望他不胡说。可是小木匠迟迟疑疑,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您老……还是抓紧准备吧。”

父亲陡然老泪纵横,他哭了。卯生第一次见到父亲哭,而且哭得非常痛心。他搀起父亲,狠狠地横了小木匠一眼,心里骂:笨样,你会看?

寿枋漆好了,黑里透亮,光可照人。彭小木匠油漆手艺并不坏。只是这黑棺材黑东西,又为心情凄惶的一家人凭添了一层悲凉与恐怖。

秀章病中,白麻子常来看望。每来依然撇嘴扭脖子,评长说短地谈病情提建议,但言谈中没了昔日那不可一世的神劲,且也不全为抽烟而来。既然麻家伙不计前嫌,卯生自然也以礼相待。而且,看在她来看望母亲的份上,死憋着叫了一声“苟姐”。

这天白麻子又来,进门即对楚天说:甘岭上有个棉花爷,能掐会算,很准。她建议去算算。

一种莫名心理迫使卯生不及多想,竟不待父亲吩咐,就接受了白麻子这个建议。他一路小跑,问过许多人,终于找到了棉花爷的家。

“棉花”,绰号。棉花爷八十多岁,人矮小精干,慈眉善目,一脸和气。卯生见他时,他正坐在织布机上织土布。老人问过来由后,说:

“噢,不是外人哩。你婆婆人称孙二娘,是我远房姐姐。你母亲是我甘家塘里鱼咧,她该叫我舅舅。”

“那,我就该叫您舅爷了。”

“没错。”

“这更好。敢请您老认真为我母亲查查。劳驾您。”

棉花爷笑着点头。他问过病人发病时间,算了算,摇头。他又让卯生随意报个时辰,然后又掐指许久。卯生不知他这神秘举动中有多少可信度,但他看得出,老人十分认真。最后,棉花爷抬起头说:

“紧是紧张啊,女圭女圭。不过,要是打过了后天,你母亲还可以再活个十多二十年哩。”

卯生一惊一喜:母亲若还能再活十多二十年,那该有多好啊!他忙问:

“后天,要紧吗?”

“很紧张。”

“为什么呢?”

“怎么说呢,女圭女圭?浅显一点说吧,后天二月初二,二月二龙抬头;你母亲生年属虎,这次起病又在正月,正月属虎……龙虎相斗,必有一伤啊。所以,唉——”

卯生的心一下冲到喉咙口:“没救?”

棉花爷见卯生泪水骤然直淌,不禁十分感动说:“好女圭女圭呀,莫哭,莫哭……啊?其实,人的阳寿都是注定了的——先造死后造生哟——到了那一天,你们照护紧点吧,啊?到时,好歹就看她自个人的造化了。”

卯生赶回家后,如实向父亲学说了棉花爷的话。楚天没有特殊反应,是无奈,是麻木?又像是不太相信。是啊,就像“冲喜”之说一样,卯生也不十分相信棉花爷的话,但他又非常希望母亲能闯过二月初二那一关,能够再活十多二十年。他暗下决心,决定二月初二那天,死也不上河堤。

二月初二到了。卯生就睡在母亲对面一架床上,老式房间小,脸对脸的,相距不足四尺。天蒙蒙亮时,卯生正想着如何对母亲说自己不去河堤的事,忽然听到母亲对父亲说:

“他伯,你起去吧。起去安排人,叫贤昆和思灿今天一定赶、赶回来。”

“咋啦?”父亲猛然坐起来。

母亲依然平静地说:“今天,我好像有些不对劲。他们要是回来晚了,恐怕我这辈子就再,再也就看不到他们了。卯生,今天也不要上河堤去了,啊?”

“好好好,妈……”

卯生喉咙发硬,心情发紧。二月初二危险的事,他和父亲自然谁也没敢对母亲说起过。可是这二月初二刚一来临,母亲即作如此反常安排;难道,今天她真的闯不过去吗?他真想嚎啕大哭。他慌乱地穿好衣服,下床便找来一块旧蚊帐布洗净,搭在母亲床头上。他听人说,抢救病危人必要时,可隔层沙布嘴对嘴地作人工呼吸。

楚天下床后即安排人去天弯叫贤昆,又安排人去思灿婆家送通知。

这日天气也很糟。浓云低垂,疾风呼啸,块块乌云趁风奔走,上下翻腾,颇有翻江倒海之态,又仿若真有龙争虎斗之势。直令人心情阵阵发紧,极度焦躁不安。

自早晨起床之后,卯生和父亲的心情一直处于紧张沉痛的临战状态。不过,很幸运,长长的大半天过去了,母亲居然十分平静,甚至比前两日还显得精神一些。到了下午三四点时,竟第二次吃了两小勺米汤。

卯生整整一天中,除跑步小解之外,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母亲身边。

下午五点左右,何晓乐、何贤纯,以及白麻子等人,陪着楚天在外间煤火炉旁聊天。不知由何谈起,楚天说他幼小时候,在某人死后“回煞”那天晚上,他亲耳听到房上铁链哗哗有声,说那是阴差押解死魂“回煞”时的响声——这“回煞”,是指人死后,再由鬼差押送亡者魂魄返乡作最后告别之说——卯生不敢相信这是真事。但父亲却说得活灵活现,令人毛骨悚然。

煤火炉与母亲床头只隔一架纸糊的竹栅屏风,其谈话,卯生与母亲都听得十分清楚。这时,母亲正喝着卯生喂的开水。喝毕,她轻叹一声,语气平和而又十分清晰地接过话说:

“好哦,咋要说这些话呢?就不担心我死之后,娃子们害怕呀?不过你们放心,我死后,一切都会很平静,我是不会回来妨碍自个儿亲人的……”

“妈!”卯生急切地阻拦住了母亲,“你不会死的。我不准你死!”

火炉间的人,都忍不住为卯生命令式的“不准你死”而发笑了。母亲也在笑,笑得微弱,由衷,悲怆,而又带有甜意,似是幸福。

卯生不时盯着窗户,天快黑了。他想,这一天就要平安过去了。送走这一天,母亲就能再活十多二十年,这该有多好呀。母亲应该万岁!十多、二十年是短了点儿,但与现在相比,那又是多么难得和珍贵的时间啊?十多二十年中,自己将再享受多少母爱,这个家又将增添多少温馨和变化……卯生有些陶醉在想象中。他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煤火炉上煮的一炖钵子米汤,楚天有事无事搅了几个小时,仿佛生怕米粒不彻底溶化似的。直到惊蛰第三次闹饭吃时,父亲才说该吃饭了。卯生并不想吃饭,他想的是紧守母亲,坚持到天黑。

这时的他,尽管读过很多书,在何家沟人眼中,确也算是一个有“大学问”的人了;然而可惜他徒有虚名,纯是草包,竟然不知自黄帝纪年起即有的十二时辰中的子、午分界线。想的只是坚持到天黑,就算渡过了二月二日这一天,就能让母亲劫后余生,再活十多二十年。

这时候,已经端起碗的父亲一叫再叫卯生去吃饭,狗娘养的白麻子也在帮腔,同时母亲也催。

卯生于烦燥中犹豫着。他再看窗,天已经算是黑了。如果不为省煤油,该是点灯的时候了。他心情不由有些轻松。当母亲再催他时,他终于带几分无奈似地起身去端碗。

饭是玉珍盛好放在桌上的,卯生端起碗,挑了两筷子菜,即转身向母亲床边走来。

可是,宛若五雷轰顶!

一切都晚了。就是这三五十秒钟,仅仅就是这三五十秒钟,母亲居然已经停止了呼吸。他惊叫一声,碗丢了,脚烫了,他毫无察觉,扑上去摇着喊着,凄惨的呼叫声,那声音尖利妻怆,震得满屋回音,他却再也喊不应母亲了。母亲面容庄重平静,嘴唇微张,两眼紧闭完全像是睡着了。

卯生忽然想起人工呼吸。他趴下去,忘了用沙布,也忘了整个世界,捧起母亲的脸,口对口地拼力地做着人工呼吸。他一口紧似一口,完全是一种抓天抓地似的急切心情。

然而,母亲像是被谁生扯活拉般地拖走了,再也不肯转来了。

一阵天塌地陷般的感觉,卯生晕死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当他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母亲对面床上。昏弱的煤油灯光下,第一映入眼帘的竟是白麻子的背影。他爬起细看:白麻子正手托一块鸡蛋煎饼,热气腾腾,厚有半指,大如小碗;她侧身扭头的,伸出长长的胳膊,像是怕见瘟神似的,猛一下将蛋饼扣在母亲嘴上。

卯生一愣,顿觉那鸡蛋煎饼改变了母亲自然安详的遗容。他陡生反感,深深觉得白麻子这是故意侮辱母亲形象。不由一股无名火起,他忽地跳下床来,圆睁双眼地问道:

“你这是做啥?”

“幺婶痨病,怕传染。”

“你!你凭啥说我妈是痨病?你是医生还是神仙?”卯生气得浑身发抖。他此时并不知道农村人称之的所谓痨病就是后来的肺结核病;也不知道母亲是否就是这种病。反正他觉得“痨病”一词非常刺耳难听,这难听的词句不应该强加在他母亲身上!忍无可忍中,他一把抓起母亲面部的那块蛋饼,直朝麻脸狠狠地砸去:

“去你妈的。送给你吧!”

避之不及,那块煎饼正好不歪不邪,不偏不倚地扣到了白麻子嘴上。她扒拉下煎饼,居然连声“好好好”,又大度地撇了撇嘴,忙着干别的去了。

有人为母亲沐浴,穿衣。可怜的母亲辛苦一生,如连嫁时衣服也算上的话,虽多,却全是旧的。如今她撒手人寰,驾鹤西去时,家人能让她“风光”的,能为她套在外面的衣服,唯有卯生年前做的那套廉价衣服了。睹物兴情,卯生又次大哭起来。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为母亲做的第一套衣服竟然成了送终寿衣。回想母亲平时的音容笑貌,回想母亲走过的人生道路,他不禁更觉心如刀绞:天哪!母亲一家两代人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含辛茹苦养大的这么个儿子,仅为落得尽这点点儿义务,尽这点点儿孝心吗?难道天下母亲养儿仅为此?

他深深感到天理不公。他知道母亲的死不是什么“天不假寿”,更不是什么“寿终正寝”,而是因为家穷,因为他做儿子的太无能而未能有效治疗。想来,母亲不仅精明贤惠,而且知书达礼,心胸豁达,堪称一代才女;她不应该年仅五十就这么过早的离开人世呀。他心痛得像被人插了一把刀。

他从人手中接过准备为母亲穿在最外面的那件新衣服,一针一线拆开上衣的脚边,再叮嘱人从里边衬垫一飞边;这样算是加长了大半寸,勉强可以罩住里面的旧棉衣、不露红脚边了。他低声哭诉道:“妈呀,儿子这辈子无能不孝,太对不起您了。如果人有下一辈子,下一辈子我一定再给您做儿子;那时一定好好的,好好地加倍奉还您今生的养育之恩!”

他哭诉的情真语切。这会儿,他实心实意希望着人真有下一辈子,希望自己还有机会报答自己可敬的母亲。

然而,人真有下一辈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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