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第三十八章隐芳心情窦泄涌泉缠金莲泪水积满缸
格格夫人顿着小脚,喜滋滋地进了香荷房间。香荷今晚早早就洗了头和脚,乌黑的长发披在背上,用一条手帕微拢着,身上穿着一色的粉底白花内衣,光着白女敕秀气的脚丫。虽然自己的被褥已铺在炕头处,因睡不着,正坐在炕梢的小桌前,借着桌上油灯的光亮,正专心致志地绣鸳鸯。母亲突然进来,让她心里一惊,忙将鸳鸯图藏于桌下道:“哎妈呀,吓我一跳!”
格格夫人看着女儿笑道:“哎呦,是吗!那妈错了。”说一侧身坐在炕沿上,又身子一拧,一腿盘炕一腿搭地地贴上香荷,模着女儿的头和嘴说:“来,模模毛儿,吓不着,模模嘴儿,吓一会儿。”
香荷笑了,说:“还拿俺当小孩儿哄呢。”格格夫人笑着说:“噢,可不,妈糊涂了,俺老闺女是大姑娘了,该找婆家啦!”香荷不好意识了,推下母亲道:“妈,看你呀!”格格夫人眉开眼笑道:“闺女儿,妈跟你说点事儿?”见母亲兴高采烈,香荷一脸疑惑地问:“啥呀?”母亲略带神秘道:“子昂回来了!”香荷眼睛一亮,失口道:“啊?”立刻觉得自己失态,下意识地有用手遮住嘴,神情紧张地瞟一眼母亲。
见女儿这副样子,母亲心里明白了,笑道:“嗯,有门儿!”香荷愈加不安了,红着脸道:“啥有门儿呀?”母亲说:“我说子昂。他可趁钱啦!”香荷好奇地问:“他哪来的钱?”母亲点着女儿的鼻子道:“这得问你呀。”香荷又不自然了,又推一下母亲说:“看你呀!我又不是他肚里蛔虫。”母亲又咯咯地笑着说:“可你是他心上人儿呀!”香荷装着生气,身子一转,背向母亲:“不听你说了!”母亲从后面楼住她说:“别的别的,妈有话说。”她仍装着生气,从母亲怀里挣开,到了炕里,头顶墙壁不语。
母亲咯咯地笑,一转眼,看见香荷藏于桌下的锈花撑子,取出一看,取笑道:“你瞅瞅,你瞅瞅,我说咋吓一跳呢?这早就跳到河儿里了吧!”香荷不清楚母亲说什么,回头见母亲拿着自己的鸳鸯图,一跃地过来。母亲借机又将女儿楼在怀里道:“好闺女,咱不闹了,好好说话儿。”香荷没再挣,就势将脸贴在母亲胸前,颤声地唤道:“妈。”好像受了委屈。
母亲地拍着香荷道:“妈懂,妈懂。子昂要娶你,你愿意吗?”香荷仍将脸埋在母亲怀内,毫无内容地用头拱下母亲。母亲看出女儿难为情,就也谎说道:“俺老闺女就是眼眶高,子昂可配不上俺老闺女。咱要嫁呀,就嫁给田大宽家的老儿子,一个老闺女,一个老……”香荷在母亲怀里使劲摇子道:“俺不俺不!”母亲说:“那咱也不能嫁给子昂呀!一个给人家扛活儿的伙计……”香荷顿时不愿听了,胆子也大些了,猛地抬起头道:“伙计咋啦?”母亲又咯咯地笑:“你瞅瞅,急了吧!”香荷又害羞了,再次将脸埋在母亲怀里。
母亲轻轻拍着女儿说:“妈看出你心思了,就别掖着藏着了,有啥话就直接跟妈说。”香荷仍不好意思抬头,怯怯地问:“那俺爹呢?”格格夫人鼻子一紧道:“你爹?你爹也得听妈的呀!你说是不?”香荷又说:“我怕俺爹生气。”母亲说:“他生气?这老东西,这会儿比我还乐呢!你没看见子昂拿回那些钱,还有金条呢!”
香荷这才抬起头又问:“他哪来的这些钱?”母亲认真地问:“你真不知道?”香荷摇下头说:“不知道。那头就听你们说他没影儿了,也不知他出啥事儿了。”说着一双眼泪涌出来,好象真的受了委屈。
母亲见状惊讶道:“哎呦,这咋还哭了?不用说,子昂走这阵子,俺老闺女一准儿在偷偷地想,偷偷地急,憋得好苦噢!”听母亲这样说,她竟忍不住在母亲怀里失声地哭起来。母亲更惊讶道:“哎呦呦,瞧我这妈当的,俺老闺女这是早就动了心思啦,我咋就愣没瞧出来呢!”
母亲由着女儿哭了一气,说:“好了好了,这回妈知道了,你心里早有子昂了,也为子昂没少担心。可子昂现在不是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吗,还给你带回那老些钱,你该高兴啊!你要把眼睛哭肿了,还不把子昂心疼死,好了,快别哭了。”
香荷终于止住了哭,又抽搭一会儿问:“他上哪儿去了?”母亲说:“他说他回了趟奉天,敢情他爹是开工厂的!”香荷又问:“不是铁匠铺吗?”母亲说:“他说那是假,开工厂才是真的。”她又问:“那他找到他家人啦?”母亲用手指刮下她的鼻子道:“傻闺女,他爹是开工厂的,还用找吗?”香荷埋怨起子昂说:“那他把咱家人都骗了!”母亲很是感慨地说:“我看都是为了你!他是真喜欢你,他一来我就看出来了。可妈愣没看出你是咋想的,敢情你的心思比他还大!”香荷害羞得不敢看母亲了。母亲又说:“哎,闺女儿,他还说愿当咱家的养老女婿呢!”香荷问:“那他家里愿意吗?”女儿的话提醒了格格夫人,说:“呦,可不。他家那么有钱,咋会来守着俺们?”停了片刻,又笑道:“我估么着,他准是稀罕你稀罕得蒙头了。”她又不好意思了,又推下母亲说:“妈,看你呀!”格格夫人认真地说:“妈是说正经儿的呢。你爹一直想从你这儿招个上门儿女婿,子昂准是怕得不到你才这样。”说着又咯咯地笑道:“看俺老闺女又俊又白的,他不着急才怪呢!”她又责怪母亲。
母亲长舒口气说:“甭管咋说,子昂到底是个有钱人,长的俊,有手艺,还懂礼数,把你嫁给他,我和你爹死那天也能合上眼了。”香荷又紧紧搂住母亲说:“别说些不吉利的。”母亲说:“我和你爹生了你们姐七个,一个是见不着了,五个都嫁得不赖。现在轮到你了,又遇上个这么有钱的,说啥我都不忌讳了。”香荷问:“那他要是没钱呢?”格格夫人装出认真的样子说:“没钱?没钱就让他一边儿去!要么就当上门女婿。”香荷松开母亲道:“真财迷!”母亲笑道:“傻闺女儿,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和你爹能看着你过苦日子吗?这不都是为你好!”香荷突然胆子大了,说:“不好!子昂哥没钱俺也愿跟他,他会画画儿。”母亲又被吓一跳道:“你俩不是早就自个儿好上了吧?”她急忙否认道:“没有!”母亲不相信,说:“你就从没这么哭过,这得亲到啥份儿上了?告诉妈,他碰没碰过你?”香荷着急地说:“没有!就是……”见她话说一半,格格夫人忙追问道:“啥呀?”香荷低声道:“他看过我的脚。”母亲有些惊异:“你月兑鞋让他看的?”香荷忙说:“不是!那天我在外屋地洗脚,他去送碗看见的。他一看见我光脚儿就不走了。”母亲又问:“后来呢?”香荷说:“我把脚又放盆儿他才走的。”母亲说:“也好,等你俩成了亲啊,就让他天天为你洗脚。男人就这样,他要真心喜欢你,恨不能天天把你含嘴儿里。”
她又难为情地推一把母亲,然后问道:“俺爹给你洗过脚吗?”母亲说:“你爹呀,年轻那会儿洗。那会儿妈就和你这么大。要不是八国联军打天津,你爹哪能娶上我!”香荷也了解一些自己的家史,便替爹抱起不平说:“你咋不说俺爹从强盗手里救了你?”格格夫人板起脸:“你这没良心的,妈白疼你了,咋老向着他说。”她忙说:“不是,俺爹就是你救命恩人,你咋不念着?”母亲说:“妈要不念着,能一门儿心思跟着他?来黑龙江打老毛子那会儿,妈是天天为他提心吊胆。再说了,咱米家今天能有这份产业,那可都妈的功劳,要不是妈从王府里带出那几件玩儿意,咱家那来这些房子地?你爹救我时,咱家那金菩萨就在日本兵的兜里揣着。你爹就象似神兵天降,要不然,妈可就让那俩日本兵糟蹋了。后来一想,敢情就是菩萨保佑。别看金菩萨在日本兵的兜里,可他们都是强盗,菩萨是不保佑强盗的。打那以后,金菩萨就一直保着俺。尤其刚到了黑龙江那会儿,你爹跟着你九爷参加了义军,天天是刀光剑影儿的,杀老毛子,烧洋堂,天天都有义军让枪打死的,可你爹就啥事儿没有……”
她知道母亲喜欢讲这段,而且一讲起来就收不住,便打断母亲的话道:“俺都听过好多遍了,你讲俺爹后来还给你洗脚吗?”母亲故意板起脸道:“鬼丫头,急这让子昂给你洗脚吧?”香荷忙又否认道:“不是!这个你没讲过。”母亲笑着说:“那怨谁呀?你也没说过子昂喜欢看你的脚啊!”香荷使劲推一把母亲道“哎呀!”母亲还是咯咯地笑,说:“妈的脚是不值得一提了,天天搁裹脚布缠着。没听人说?俺们的裹脚布是又臭又长,这脚还有啥稀罕的?说是三寸金莲,我咋看都跟个咸菜疙瘩似的,哪有俺闺老女儿这脚丫好看,清清亮亮儿,秀秀气气,白白女敕女敕的,走路也稳当,难怪子昂要盯着瞅。”香荷急了,居然使劲拍打母亲道:“你看你呀!”
母亲不以为然,仍咯咯地笑,然后说:“你们是赶上好时候了,不用遭那罪。”她又问道:“那后来女人咋都不裹脚了呢?母亲说:“妈小那会儿也不是都裹脚,满族女人裹的就少。东北这旮儿是满族老祖宗待的地儿,当地人都不裹脚。在东北见的小脚儿女人,那都是从关里来的。后来关里也不让裹了。最早不让裹的,是外国人办的耶稣会;外国人瞅咱中国女人的小脚,就跟瞅怪物似的,可中国人不听他们的。后来听说革命党也不让裹了,那会儿妈就不在关里了。听关里人说,民国以后,小脚女人都不让走马路,还得交捐子,谁愿花钱买罪遭?听说关里的乡下女人现在还裹呢。让我说就是出贱,我是没赶上这时候,要不给我多钱也不裹。”
香荷又问:“那早先为啥要裹脚?”母亲说:“咳,裹脚这事儿,说是从唐朝兴起的。当时皇宫里有个宫女叫窅娘,舞跳得好。她每次跳舞前儿,都用帛把脚裹起来,在好几尺高的金莲花上跳,就跟腾云驾雾似的,皇帝可喜欢看了。打那以后,歌女和贵妇们都跟着学,后来又传到民间。到了大清朝,女人裹脚就更兴了,最好的是三寸金莲,脚缠的越小越好,一步挪不了四指那才算是美呢。”香荷笑着问:“你觉着美吗?”其实她从未觉得母亲的脚有多美,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总是觉得怪异,尤其见母亲走路不便的样子,就感到浑身不舒服。
母亲叹口气说:“这咋说?此一时彼一时,老时候都说美,你能说不美?可是啊,小脚一双,眼泪一缸。妈是七岁裹的脚,疼得我呀,哭有小半年儿。可再疼也得忍着,不然大了没人娶。就是娶了,婆家的门儿也不好进。当年女儿出嫁进婆家门儿,那得穿着婆家给做的小鞋。婆家都愿意过门儿媳妇儿是小脚,就把鞋做得可小了。脚小的还好,脚大的就难穿了,可再难穿也得往里挤。咱今天说的‘给小鞋儿穿’,就是打这儿来的,知道吗?”
香荷看着母亲说:“你就是比俺爹懂的多!”母亲一脸神气道:“那是,你爹一天学也没上过,妈咋说还学过四书五经呢。不过要讲杀洋鬼子,妈可赶不上你爹。”
香荷脸上透出开心的笑。忽然,她将自己一双白女敕秀气的脚丫伸向母亲,问:“妈,我脚真好看吗?”格格夫人将女儿的脚搂在怀里,抚模着说:“妈说没用,人子昂稀罕才是真格儿的!”香荷忙将脚抽回,又一副不高兴的样子道:“不问你了。”母亲笑着说:“那就等着问子昂吧!”说完又咯咯地笑,身子一翘下了炕,脚小一时站不稳,从容地前后左右倒着碎步,以保持身体平衡,接着说:“光顾着和你唠了,子昂还没吃晚饭,我的给他弄点好吃的去。我猜你准是着急见子昂,可都这前儿了,你又穿得少,就等明个儿吧。赶紧省省灯油睡吧,做个好梦,噢。”
香荷忽然想起见事,说:“妈,您等会儿。”格格夫人便又搭坐到炕沿上,看着女儿问:“还啥事儿?”香荷主动贴到母亲身上说:“我昨晚就做个梦,可奇怪了。我梦见一个女要饭的,头发可乱了,衣裳也可破了,她管我要钱,可我把我兜里钱都给她了她还嫌少,说她有一帮孩子没吃的了。我说我没有了,她就和我急眼了,说我有的是钱不帮她,还过来抓我,我吓得往家跑,后来见追我的人在天上,身上还发光,可亮了,仔细一看,是观音菩萨,还冲我笑,我就下跪给她磕头,再一抬头,观音菩萨不见了,我就可哪找,咋也找不着,我就醒了。你说怪不?”
母亲又欣喜地看着女儿说:“哎呦,这是好梦啊!凡是梦见拜佛拜菩萨的,都是好梦。咱家就是和菩萨有缘分。你说当年,妈眼瞅着让日本兵糟蹋了,你爹就冒出来了,那就是观音菩萨显灵了。妈把玩艺儿都换成钱了,唯独把金菩萨留下供着。菩萨还真是保着咱,咱米家除了没个小子外,啥都顺顺当当的。这不,你前脚梦见观音菩萨,后脚这子昂就变成了有钱人。这一准儿是冲着咱来的,事儿也就顺理成章了不是?子昂有钱,不就等于你有钱了吗!也别说子昂对你有心,这就是观音菩萨为咱送来的吉祥果儿。得了,我算看明白了,你和子昂这桩亲事是咋也变不了了,一切听菩萨安排吧。行啦,快睡吧,我去前屋瞅瞅。”说着又下了炕,倒了几下碎步,一顿一顿地出了屋。
香荷本来就无困意,这时则更来了精神。要不是母亲的那席话,她真想立刻见到子昂,好象自己早就是他的人了。许是因为母亲已揭开她心中的秘密,倘若这时候见到子昂,她甚至敢扑进他怀里,将自己心中的委屈全都哭出来。虽然不能立即见到子昂,但她依然陶醉在喜悦中,仿佛是在梦里。时而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藏在心底的情愿,竟是如此突然顺利地称心如意,幸福的愉悦,如甜蜜般地滋润了她的全身,曾经有过的焦躁与不安,此时只有说不出的愉悦。
母亲走后,她兴奋地一转身,趴到被褥上,忽而又爬起,将灯熄灭,钻进暖暖的被窝,想象着母亲对子昂讲述自己方才为他哭过,想象着子昂在为自己而感动,还想象着明天见到子昂时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