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佟宽平静地俯看她,异色眸瞳微微晃动,似乎正从她的神色里确认了这桩事实。不久,他伸出食指慢慢划过她的腮,神情近似百无聊赖,“那又怎样?”
林咏南揣想过他可能会有的各种反应,每一种都令她怯步不前,她对他的了解太过依赖直觉,有时反而模不着边际。眼前他的轻率回应即属此类,好似她的冷笑话当场失灵,她一时呆愣,不知如何搭腔。
他笑了笑:“我的意思是,你爸不是什么万人景仰或人人称羡的大人物,那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日子不是也这样过下去了?”
“他是经济犯——”
“就算是杀人犯也一样。”
“……”
“你每次北上都是为了见他?”
“……是,他一直都不肯见我,我想知道为什么,我要亲口听他说。今天他终于答应让我见上一面,他变了很多,但是什么都不愿多谈,只说他什么都安排好了,以后别出现在他面前。”
“那就照他的意愿做吧,何必造成他的困扰?”
“……”
她怔望的姿势太久,脖子已有些僵硬,眼晴也开始酸刺,赶紧掉转视线,揉揉颈项。她不知不觉松了口气,内心继之涌塞的迷惑却盖过了侥幸。
她当然在意他的看法,她用尽了力气避免太快爱上他,不就是担忧他的反应么?没有永远的秘密,她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她知道有那么一天她必须揭露这件事,而他不介意她有一位丑闻缠身的父亲的确令她感到侥幸,只是——为什么这个男人让她有种穿花拨雾后依旧朦胧未明的感觉呢?
她托着右腮发呆良久,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温和地说:“好吧,我的反应好像太不近人情了,我不过是想让你明白,我不在意这些事,你不用太担心。”
她专注地凝视他,多美好的男人!眼晴忽然不由得温热,潮湿起来。不是那美好的轮廓触动了她,而是那漫不在乎的表情底下未能测知的用情,让她胸口一阵轻微酸楚。她弯起了嘴角,叹道:“你真这么喜欢我啊?”
“我真失败,你现在才知道!”他也学她托腮,眉眼充满嘲弄。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小时候叫张永男,信不信?完全是另一个名字。”她描述了一下两个不同的字形,“知道谁取的吗?”
“你爸,他希望接下来你会为他带来弟弟们。”他不经思索道。
“佟宽,你偶而可以反应慢一点吗?”她噘嘴道,“不过,两年后,我真为他陆续带来了三个弟弟,可惜不是我妈办到的,是我爸的秘书。我妈在生我时伤了身体,已经不能再有孩子了。”
“他们因此分开了,你母亲后来替你改了现在的姓名。”太阳底下无新鲜事。他大略猜得出光景。
“嗯,我妈很坚强,从来没有对我埋怨过。她自始至终不要求半分赡养费,她是个小学教员,不靠我爸,有倔强的本钱。我爸是巴西华侨,他后来带了新家成员回乡接掌我爷爷的生意,我妈不愿意跟过去,适应新环境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我爸忙事业,后来也很少和我们见面了。一直到我中学后,也不知道我妈想通了哪一点,千里迢迢带着我投奔我父亲,在那里过起新生活,或许她认为,和我爸赌气不该犠牲孩子的权益,也或许,她的恨那时才发酵,她不想让我爸好过。
我不了解她,她一向不多话,害怕吵闹。后来,两个家在那个镇上隔三条街,维持了许多年,倒也相安无事,直到我爸扩展了事业,又回到台湾来。”
佟宽对于张岳欣的背景略知一二,张岳欣极为低调,给外界的感觉冷静寡情,在业界短短几年便声名鹊起,夹带了雄厚的祖业大肆入股几家濒危的科技厂,很有生意手腕,原本前景一片看好,但不知是错估市场抑或内部派系争斗,竟演变成人尽皆知的掏空案。
“公司出事后,你们不放心,也跟着回来了?”他吻了她眉心一下。
她面色微沉:“是啊,有一段时间,我分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的父亲……他和我之间,一向很淡薄,这件事发生后,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怎么看他,如果,他肯给我一个理由,说不定……说不定我可以释怀……”言谈间,佟宽数次捕捉到几许泪光在她交睫时闪现,却始终汪在眼眶中,没有掉落。
一个不习惯将哀伤轻易坦露的女人。他想,每当未能抵御时,她便以笑代之,彷佛只要还能笑,所有的问题终将变得微不足道,淡化在时光里,真不知是她母亲的教化结果,还是乔的影响?
“理由,能证明什么吗?”他沈吟一会,柔声问。
“……”
“如果你爱一个人,会因为这个理由,改变你的初衷吗?”
她目不转睛看住他,紧抿着嘴,不发一语。
他承接着她的惶惶注视,不改慢条斯理的语调:“能被改变的,不是真爱,任何理由,都只是你想恨他的借口。但你根本恨不了,咏南,你恨不了任何人,你真正埋怨的是他心里没有你们母女俩,所以不厌其烦找他,希望他给你一个十恶不赦的理由,好让你下定决心不再牵挂他。
我肯定,张先生做决定前,并没有要你们承担,他甚至不在乎评价,做了最坏的打算,既然他的人生不容许别人插手,你又何必知道为什么?”
她呆了一晌,缓缓偎近他,下巴靠在他肩头,含糊道:“你一定要这么直截了当吗?我总可以做点努力啊。”
“徒劳无功的事又何必费尽心机?让我再猜猜看,这应该是你妈过世后,你还留下来没回巴西的主要原因,而且,也是让你对我裹足不前的理由吧?”
她暗讶不动,但他察觉到了她身躯有一秒的僵凝。
“佟宽,你希望我怎么做?”
“爱我。”
“……这也可能徒劳无功啊。”她叹息,把脸埋在他肩窝里。
“你这么说,不过是想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吧?女人。”
她倏地拉开上身,一抹淡红爬上耳根,她此刻才领略到,自己有多不习惯情人间的私语。
他再次拉近她,贴着她的耳道:“你现在想不想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不想——”她月兑口反应,尴尬万分地看着他,“我是说,不是现在,那个,小狈在地板上尿尿了……”指着沙发旁刚出现的一滩尿渍。
他回头一瞥,懊恼地揉着额角,“……我从不养小动物的,就是怕麻烦,这只狗让我清理了一下午的地板,你现在可以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了吗?”
她立刻咧嘴笑了,笑进心坎里,笑出让他心动的一脸粲然。
他以稳定的步伐走出电梯,一路上擦肩而过的公司员工行色匆匆,偶而交头接耳也特别压低了音量,部门主管从会议室快步走出,分别回到个人办公室。
现在才上午九点半,会议刚要开始,不可能提前结束。
他走向办公室,琳娜已在里面等候,一见到他立即迎上前报告:“经理,早上会议取消了,老董只召见了陆晋先生和几名投资部门主管,现在该怎么做?”
“什么都不必做,我心里有数。”他淡淡应道。“这两天厂商会议都安排好了么?”
“大致上都安排好了,只有周昌……”她适可而止,谨慎地看了他一眼。
“周昌怎么了?”他面不改色。
“周昌的范小姐说,你亲自和她约时间吧,她的时间你都知道。”
他不置可否,继续和她讨论下一个事项,心情不受影响。
佟宽从不论及私事,也绝少把感情带进公务,但琳娜生性敏慧,上司的生活秩序变动了,自然是有人影响了他。
他南下的行程增多了,冰泠的表情柔和多了,酬酢大为减少,部属能代替的活动绝不主动出席。令她大为讶异的是,他竟然为了一只朋友交托的小狈大费周章,请她带去动物诊所做例行检查,打齐疫苗,买妥器具狗粮。
佟宽并非寡情之人,但绝无热情到自找麻烦的地步,尤其是养狗这回事,她很清楚那不会是他的选择。
一年前,她记得那是陆家的家宴,他是座上客,她为他专程送去遗忘在公司的礼盒。他当时站据庭院一隅等她,冷眼注视一群陆家孩子在逗弄一只威昂的杜宾犬。她凑兴说了两句:“这狗养得真好!经理也喜欢吧?”
“那是小时候的事了。”他直言,停了几秒道:“我曾经有过一只狗,很乖的一只小柴犬。”
“柴犬的确很可爱,又忠心,那是很棒的经验吧?”
“不怎么好。”他出乎意料地回答,“养了半年,就有人弄死了它,只是为了恶作剧,图一时之快。”
“嗄——”她接不下去,很后悔开启这个话题。
他却笑了,“不过那个人很快付出了代价,他手臂骨折,石膏打了好几个月。”
她惊骇得说不出话来,身旁那张漂亮的侧脸找不出情緖的痕迹。
“所以我从此不再养狗。”这是他当天的结论。
但他为了某个人打破了原则,她尚无天真到以为某个人是他的男性好友,然而,也不会是范尔晶,她想象不出来“某个人”的形貌,侈宽的心思严密封藏,谁都无法一探究竟。
筹谋检讨了几项工作计划,他接了个电话,面色略变,琳娜示意先退出办公室,他颔首,门阖上后,他出声:“我知道有困难度,没有困难度的条件您怎会放在心上?董事长。”
“佟宽,你这么说并不公平,董事一职不是凭我一句话就可以促成的。”
“是吗?那就算了,我从不强人所难。”
“陆晋最近出了点麻烦,你就不能让我少操点心?”
他放声笑起来,“别生气,我这边答应您的事一定做到,我是个守信诺的人,这一点和陆家人有很大的不同吧?”
“……重划区那块地就让你主导吧,这点其它人不会有意见。”
“我对盖房子没兴趣。”
“你对什么有兴趣了?”
“从小您正眼都没瞧过我一眼,当然不知道我对什么有兴趣了。”
“……”
“老董,我闹着玩的,我要来董事做什么?和您对着干么?”
“……”
电话咔嚓一声挂断,他敛起笑意,稍事一想,拿起手机拨出设定号码,对方没有浪费半秒,立即接听。
“见个面吧,就在你公司地下楼咖啡厅,十分钟后见。”
他知道自己可以做得更彻底,更淋漓尽致的,像之前一样,而且毫不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