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易之循声望去,就看见一个中年男子正向自己怒目而视,脸上充斥着强烈的愤恨。
“你是——”对于这个中年男子,张易之倒是没有直接用方才那种暴力的方式来对待。原因在于,他听出此人的言语中并没有阴阳怪调的讽刺,他的这种恚懑,是完全出自内心的。
“怎么,是不是我也冒犯到少府公,少府公想要把我抓起来?”中年男子见张易之向他望来,毫不畏惧,反而向前一步:“那也好!反正在牢里,你们总要管、我吃喝。我现在浑家也被山贼逼死了,女儿也生病没了,就剩下一个人,活着也没甚趣味,一样是混吃等死,在里面和外面呆着,也没甚两样,倒不如就请少府公成全了我罢!”
张易之道:“既然你心怀冤屈,为什么不平心静气地找衙门解决问题,却要用这等极端的方式?你也应该知道,你这种方式虽然能消一时之气,却是无法真正解决问题的!”
“解决问题?”那中年男子好像是看着火星来客一样看着张易之:“少府公你觉得这衙门能解决问题吗?会解决问题吗?要是他们能,而且愿意去解决的话,我又何至于在这里浪费时间?难道你还天真的以为,我们这些人还期待着无能的衙门来解决问题?新来的果然是新来的,你还不知道你将要走进的这衙门,是一个什么样的衙门,真是可悲!”
“哈哈——”其余的几个人纷纷哄笑起来,但他们刚笑出声,立即意识到不妥,又纷纷强行止住笑声。毕竟,张易之方才露的那一手,还是颇为强横的。
张易之沉着脸,目光中十几个人的脸上一一扫过。这些被他目光扫到的人,大多都转过头去,不敢和他对视,也有少数故意圆睁双目,狠狠地瞪着张易之,挑衅之意颇为明显。张易之知道,大抵这几个胆大的人才是真正的请愿者了。他们虽然慑于自己的武力,不敢乱动,但从内心而言,他们并不服气。
“我知道你们为何来衙门闹事。我虽然是昨天才到箕州的,却也知道一些详情。我知道,观风山上的强人已经肆虐多年,我们的衙门虽然也曾经过多次努力,却是至今没有解决这个问题。因此,我也理解诸位的心情。不过,你们应该想清楚,你们的敌人是山上的贼人没错,衙门的敌人也是山上的贼人,咱们官民之间,应该是同仇敌忾的关系才是。你们现在将目标转移到衙门身上来,却忘记了你们的根本敌人并不在此处,这不是有些本末倒置了吗?”
“哼!”那中年男子不屑地说道:“说的倒是好听,要是这衙门真和我们一样,也想铲除观风山上那一伙害人精,又怎么会这么久了没有任何动静,以至于山贼们一天比一天猖獗。你们每个人都知道,却都假作不知,观风山周围的村镇,已经完全成为了山贼的地盘,他们在那里为所欲为,而你们这些人却在这里酒林肉池,这让我们如何不愤怒!我们不是没有通过正规的方式向衙门提起过这事,可是每次我们的诉状递上去,总是石沉大海,这让我们如何相信你们这些人?”
张易之有些默然。他知道这中年男子所说的,多半都是真的。按照王循所说,衙门以前每任刺史来上任,下车伊始便开始清剿观风山的强人,但是一直没有成效。这样时间一长,官府,尤其是辽山县的这些衙役们打了太多的败仗,士气自然消耗殆尽,以后对于观风山的强人谈虎色变。而与此同时,由于官府剿匪不力,民间的谩骂之声越来越大,衙役们听得多了,自然也就没有了最初那种热血澎湃的羞耻之感。这样一来,也就有了方才张易之刚过来的时候那一幕了。
张易之暗暗叫苦,这辽山县果然是一个很难搞定的地方。要知道,他在到达这里之前,便已经定下了目标,就是要剿灭观风山的强人。这是他在箕州这个地方立下大功的唯一机会。可是,想想方才那两个衙役的冷漠神情,就连张易之自己也很难相信,自己能带着这些人剿灭雄踞在这里很多年的悍匪。
不过,困难虽然很大,张易之却不会也不能放弃,他现在就算闭着眼睛,也只能向前冲了。而且,他还必须表现得信心满满,不能让任何人看出他心底的忧虑。
当下,张易之说道:“不相信是么?没关系,我张某人来了这里,就是要让大家相信这看起来不可信的事情。给我时间,我今天这是第一次来到县衙,并不知道要剿灭观风山的那些贼人,需要多少时间。或许是三个月,或许是半,甚至有可能更长。不过,我张易之在这里把话给大家撂下了:明年的此时,你们头顶上的,若不是一片朗朗乾坤,不必诸位开口,我便弃了这份俸禄,辞官回家,终身不再谋求任何官位!”
场面蓦然静了下来。不止那几个真心实意来请愿的百姓不再多言,就连那群捣乱之人,脸上无一不露出莫名之色。
半晌之后,还是那中年男子率先打破沉默:“好!虽然同样的这句话,我王九听了已经不止一次了,我已经不会轻易相信官府。不过,既然我当初相信他们,今天若是不相信你一次,便是对你不公!我这就回去静等张少府的消息,若是张少府真能完成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为箕州百姓除一大害,我王九必定登门谢罪!若是张少府食言而肥的话,我等小小百姓,对张少府也无可奈何,唯有日夜对着神灵祈祷,祈祷张少府出门遇贼,娶妻被奸,生子如驴,生女——”
“够了!”张易之的脸色变得铁青。原本看这王九还是一个讲道理的人,想不到这人这张嘴巴竟是如此的讨厌。
“怎么祈祷,你还是等到了那时候再说吧!”
王九话到一半就被截断,倒也神色不变,说道:“张少府说的是。既然如此,我等今日就先各自回去,然后坐等张少府的消息吧!”说着,也不招呼同伴,便迈开大步当先离去。
其余的十几个人见了,用眼神相互交流一阵,也纷纷迈步离开。不一会功夫,原本闹哄哄的一个广场之上,变得空荡荡、静悄悄的,只有方才那一阵激烈而短暂的争辩,犹在几个人的心头回荡。
“好好好!”就在张易之出神之际,忽听后面一阵鼓掌之声传来。
张易之回过头去,就看见一个身着碧色公服,头戴幞头的中年男子正站在门前,对着自己,释放出灿烂的笑意。
张易之看见这男子,心头泛起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事实上,这男子并不丑。他看起来大约三十五六岁的年纪,相貌颇为端正,只是眉宇间的笑意太浓,让人感觉似乎有点虚伪。这也许,便是张易之感觉不舒服的缘由所在了。
“张少府年纪轻轻,果然不凡得很哪!”那中年男子说道:“只是略施小计,就让这些无事生非的刁民远离我们的衙门,让我们县衙这庄严之地回复了原本的清净,了不起啊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