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彼时羲和一进去,便看见青华坐在矮几前,白衣广袖,竟在习着前两日羲和煮茶时的步骤,亲自煮起了石青茶。一时羲和看得有些愣神,见青华用温水温过茶具,再拿沸水滤过三两次石青茶,而后才放在小火上温煮。一切在青华手里都显得有条不紊优雅万分。
当青华将一盏煮好的石青茶放在羲和面前时,鉴于上一次的果蜜茶引起的教训,羲和犹豫了,道:“帝君掌管东极,费心劳神,煮茶这种小事委实不必帝君亲自动手。灼姩仙姑该是十分乐意为帝君效劳才是,以往不都是她做的吗?”
灼姩温和地笑着道了一句:“丞洺姑姑勿见怪,师父时有兴致。”
青华低眉沉思了一下,而后看了一眼羲和,道:“你觉得我很费心劳神?我还以为我很闲,原来是我错看我自己了。槭”
羲和石化了一瞬,努力着见怪不怪,端起青华煮好的石青茶稍稍呡了一口。味道不算苦,但也不甜,只有若有若无的茶味,十分清淡。
云烬不喜喝茶,直趴在桌子上,摆出一副饿得瘫软无力的模样,还拿捏着一团汤圆捏成任意形状,侧面提醒道:“姑姑,我觉得汤圆它快不行了。”
云烬这一提醒,羲和不急不缓地放下茶盏,恭敬道:“帝君见谅,来时时辰晚了些,丞洺偏生又饿得慌,因而我带了些食材来,可否借妙严宫的厨房一用?”如此说,显然羲和对来妙严宫下厨一事做了很大的妥协犴。
遂青华便吩咐灼姩道:“在妙严宫腾一所园子出来,专为丞洺姑姑下厨所用。”
灼姩本就感到青华对羲和的种种特例很有不妥当,想出声劝止,可一抬眼看见青华那面无波澜的神色中带着些一贯的淡漠时,张了张口一切阻止的话都卡在喉咙里,不敢再说出口。
水蓝色衣袖里的纤纤玉手掐紧成拳,灼姩对着羲和婉然一笑,道:“丞洺姑姑太客气了,若是不嫌弃的话,我身为丞洺的师姐,也可为丞洺煮吃的。”
羲和亦是微微笑着看着灼姩,道:“多谢仙姑好意,之前已经托仙姑的福对我侄儿多有款待了,怎好再劳烦仙姑。况且凡事我比较喜亲力亲为。”
灼姩不好在青华面前多说,只得往殿外做了一个指引的手势,道:“那丞洺姑姑,这边请罢。”
出了大殿,灼姩将羲和往妙严宫最偏远的地方引。对此,羲和并非一无所知,曾经她也是对这里颇为熟悉的。羲和玩笑道:“仙姑真是有心,煮个东西也要离帝君清修的大殿最远,是怕搅扰了帝君的清静么?仙姑还心思细腻,处处为帝君着想。”
灼姩神情自若道:“让丞洺姑姑笑话了,为了帝君的清静,丞洺姑姑且先委屈一下罢。”
(二)
羲和随手折了路边伸出来的一片细长绿叶,百无聊赖地放在口中吹了起来,声音如吹口哨,令灼姩霎时蹙起了眉。羲和似笑非笑道:“我不委屈,只怕仙姑是要委屈得很了。”
谈话间,灼姩就引着羲和到了一处偏僻的园子,道:“丞洺姑姑哪里话,我有什么委屈。”
“是么。”羲和推门而入,园子很素洁。即便是这般偏远又无人居住的园子,也难为灼姩能使园子一点尘都不染。羲和径直往厨房去,里面器具一应齐全,便兀自从容地生火,开始煮汤圆。水烧得沸腾了,一只一只雪白的汤圆入水,氤氲的沸腾水汽迎面扑来,将羲和的脸都晕染地朦朦胧胧,灼姩看得似有些不真切。
有那么一瞬,灼姩觉得,眼前的丞洺姑姑看似近在眼前,实则与她的师父一样,很远。羲和连煮汤圆的动作那么闲适,似乎并不是在下厨,而是在做一件高雅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灼姩更加觉得自己不能疏忽,仿佛从羲和的身上她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一个令她感到害怕的人的影子。
之所以害怕,并非因为那个人很厉害,而是灼姩不管怎么刺激她打压她,她总会在灼姩面前表现得很淡定,好像灼姩在她面前根本引不起她的嫉恨和重视。相反,灼姩嫉恨她嫉恨得要命。日日相见,灼姩恨不能让她立刻在自己眼前消失,立刻在她的师父面前消失。
灼姩绝对不能容忍青华的身边,再出现第二个茹亦。
灼姩走到小灶前,拿起一支木棍放入小灶内,听闻着火苗将木棍燃烧得噼噼啪啪作响,她道:“丞洺小师弟基本上已经适应了东极修行的日子,丞洺姑姑还打算在东极待多久呢?小孩子就是应当多历练,想丞洺姑姑这般捧在手心里,恐多对丞洺不利。”
羲和掀起眼皮不清不淡地看了灼姩一眼,道:“小孩子应当多历练,是说要让我将丞洺放在你眼皮子底下,任由你欺负么?”
灼姩温婉一笑:“看来丞洺姑姑对我的成见还颇深。既然如此,你我也不妨将话挑明了说。丞洺姑姑请放心,我不会欺负丞洺,但也请姑姑不要再出现在帝君眼前。”灼姩对上羲和的视线,不卑不亢,“最好不要再出现在东极。”
羲和与灼姩对视了半晌,先勾唇笑了起来,正好汤圆煮沸了,她便拿长勺将汤圆一只一只地舀了起来,边道:“仙姑何必如此着急。我若是帝君,听闻方才你的一番言辞,就该要对你这个徒儿感到失望了。”羲和没空看灼姩变了的颜色,挑了挑眉又道,“不过你这么着急也情有可原。毕竟仙姑对帝君的心思,我这个门外人一看便知,亏得帝君有美人在侧还一直坐怀不乱,我若是仙姑你,不仅着急还觉得委屈,指不定早就心灰意冷了。”
(三)
灼姩一听,平时端起来的温婉淡定顿时就有些不稳,急声道:“丞洺姑姑兴许是误会什么了,我并没有对帝君我自小受帝君教育,能伴在帝君身侧我就已经知足,丞洺姑姑还是莫要说这样的话了。”
羲和看了灼姩一眼,道:“既然是自小受帝君教育,却收效甚微,我想要么是帝君教得不认真,要么是仙姑学得不认真。噢我险些还忘了,仙姑是帝君的弟子,自是有自知之明根本不该对帝君有那样的心思,若是被帝君知晓恐无法再继续留在东极了。”罢后总结了一句,“我是真误会了也说不定。”灼姩浑身一震:“我没有你不许乱说”
羲和舀好了两碗汤圆,面无表情道:“你有没有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也没空去乱说你的事。但若是硬要拉上我与我侄儿来陪你玩”,走至灼姩身侧时,说着朱唇一勾,风情无限,“正好你说我侄儿需要历练,我也很闲。你放马过来。”
临走出门口时,身后灼姩终于不再端柔婉大方的架子,忽而冷笑道:“我倒小瞧了你。”
羲和侧身看着她,无畏道:“那你就太大意了。你以为,我是唬大的么。”下一刻羲和又换了一副和颜悦色,“锅里还有剩几只汤圆,仙姑不嫌弃的话可试试。”说罢便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长发垂顺,绛紫色背影委实是尊贵。
两碗汤圆,一碗给了云烬,他吃得很满足。还有一碗羲和是打算自己吃的,怎晓得羲和正准备吃的时候就看见原本该看书的青华已经放下了手里的书,支着下颚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羲和抽了抽面皮,问:“请问帝君何故这般看着我,我在这里吃一下东西应该没问题罢?”
青华道:“我不介意与你同吃一碗。”
羲和看了一眼手中的汤圆,再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青华,她眼下委实是有些馋了。遂头一回,十分有勇气而又坚定地说道:“我有一点介意。”
青华起身,走到羲和面前,比羲和高出半只头来,首先在气场上压过了羲和,随后伸手来顺走了羲和的汤圆,拿着勺子舀了一只当着羲和僵愣的面送进口中,道:“那是你的事情。”
于是羲和眼睁睁地看着青华将她的汤圆吃了个干净。罢后还问羲和中午吃什么,云烬率先举手道:“姑姑我中午想吃兔肉晚上想吃烤鱼!”
青华拭了拭嘴角,决定道:“那便中午煮兔肉晚上烤鱼罢。”
羲和粗着脖子大胆道:“帝君吃这么多,恐不利于修行。”
青华:“你是在指责我吃得太多?”
“不敢”,羲和连忙改了口,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五谷杂粮吃多了,有时候未必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像帝君这般地位形象的人。”
“你有这样的担忧很实在”,青华想了想,上下打量了羲和一遍,道,“不过我基础比你好,你不必担忧我。”
羲和战败,选择了沉默。最终独自捡了一个角落,往袖子里掏出一本食谱来,开始细细研究。
“上次素墨给你的丹墨石,好用么?”大殿内安静了半晌,青华忽然出声道。羲和怔了怔,抬起头来,看见青华与云烬已经一起坐在一张矮长桌前,铺着宣纸,边上正安放着一块色泽妖冶的丹墨石。
(四)
青华教云烬执笔的动作,云烬边学就边想代替羲和回话。幸得羲和嘴快了一步,道:“上次承蒙大师兄送我那么珍贵之物,我也是一时好奇遂收了回去。但实际上,我不会画画,因而不怎么用得上,都是用来观赏了。”
云烬颓然地瞅了羲和一眼,不知道为什么羲和要隐瞒她会画画这件事,不由得衷心道:“姑姑,还是会画画的女孩子有魅力一些。”
“嗯。”青华简单应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羲和知道,青华不会心痛一块丹墨石,亦不会因为她说不会画画而感到可惜。随后青华又道,“那你来帮我磨墨罢。”说着又拿一种认真请问的目光看着羲和,“磨墨你会么?”
羲和顿了顿,走了过去,跪坐在青华的身边,似有似无的清幽冷香自青华身上传来。羲和捋了捋衣袖,取下一小块丹墨石,往砚里加了清水,开始细致地磨墨。
羲和努力使自己的动作看起来很生涩,青华只看了两眼,没说羲和究竟是磨得好还是不好,便开始教云烬习画。
羲和不得不承认,云烬委实十分有运气。羲和见识过紫微大帝的手画,亦见识过青华的。但羲和从青华这里习来的更多一些。那个时候她很迷恋青华画的画,柔和美好的表面透染着清茫苍劲的背后。
看着青华毫不吝啬地大手端着云烬的小手,执着画笔在宣纸上涂画,羲和的目光亦随着青华与云烬手下的笔而游走,淡淡笑问道:“丞洺,你只顾着手被帝君带着走,知道帝君带你画的是什么吗?手握笔时多用些力,脑中要有一个想法,想着你要画的是什么。”
云烬理所应当道:“暂时我还没有想法,等我学会了兴许就有想法了。目前师父带着我画,我觉得师父画的就是最好的。”
青华看了羲和一眼:“你不会画画,却会说。”
羲和闷了闷,道:“乱说的,不知道说得对不对。”
青华随口道:“那你很会乱说。”
羲和跳开了这个让她敏感的话题,而是挑了另一个她颇感兴趣的话题,道:“听闻不久后即将有一场画赛,丞洺为此很是跃跃欲试。不过既是比赛,胜者该是有一些奖励方(”,全.文.字手打)能使参赛者有积极性。不知帝君可否想好了这次画赛的胜者奖励是什么?”
青华反问:“你也想参加?”
羲和面瘫,道:“我只是帮云烬问问。”
云烬闻言抬起头来,做出一副深明大意的模样道:“可是我觉得,重要的并不是比赛胜利之后有什么奖励,而是比赛的过程。但也不是说奖励不可以有。”
青华带着云烬的手浅浅勾勒出一朵莲花模样的形状来,道:“奖励这回事本是交给灼姩在办,如若是丞洺比赛赢了,以一株九色莲为奖励。”
云烬一脸迷茫:“九色莲是什么?”羲和:“这个真的可以有。”
(五)
东极有九色莲花池,池中养着的是九色莲。其中最年轻的九色莲也有上万年的光景,可用来做莲花座,尤其是给云烬这种不会驾云又想拉风的人,十分合适。羲和给云烬讲了个大概,云烬听得心潮澎湃,于是更加卖力地涂画学习。
临近中午时分,羲和做了红烧兔肉,再炖了一锅粥。此次她将食谱上详细记载的做法详细地阅读了钻研了,因而做得也详细。云烬吃得很尽兴,青华喝了两碗粥吃了几筷子兔肉。
下午的时候,得到了青华的准许,云烬将画匣子里的画卷都翻了出来,尽情地欣赏。基本上每打开一幅画就能听到云烬的赞叹。终于羲和忍不住了,问云烬:“听你发出的诸多感慨,看了帝君的墨宝,你有什么想法吗?”
“当然“小说领域”,有。”云烬义正言辞。
羲和又问:“那你有些什么想法?”
云烬再一次赞叹:“师父画得好深奥啊!”
羲和:“……然后呢?”
云烬:“然后、然后我看得不是很明白啊。”
羲和:“……那你继续罢。”
云烬摇头晃脑地看了一阵,羲和亦坐在他旁边陪着他一起欣赏着青华画匣子里的画卷。云烬手肘推了羲和一下,示意羲和看细窗那边,悄悄说:“姑姑你看,有小鸟在那里,师父睡着了。”
羲和顺着话看过去,果然有一只小青鸟停靠在窗边,喙有一下没一下地啄着窗柩,十分悠然。而青华,坐在细窗下,单手撑着额,稍稍垂着头,没有声响。白皙的手与他的脸的肤色连成一片,如莹润的白玉,手腕遮住了他的侧颜,一个恰好的角度将下巴的弧线修饰得格外柔美温和。
紫发似受了惊吓,忽而滑下一缕。晕“听潮阁”,染在雪白的衣袍上,让看得怔神的羲和联想到了沉睡中的紫莲。青华便如那莲,安静而美好。
云烬看着青华,开始憧憬:“我什么时候才能像师父这样,连睡着了都很帅呢?”
羲和道:“你师父说得对,这是与生俱来的。但你也不必灰心,等你长大了,应该能比你阿爹再帅一点点。”转念之间,羲和似想起了什么,没再有空去看青华的睡相了,将目光放在了画匣子里的许多画卷,修长的手指在画卷上面流连,最终似探到了想要的东西,手指一挑便抽出了一幅卷轴,在长桌上打开来看。
卷轴上竟贴着一方白色的薄纱,薄纱之上画的是一场雪地里红梅绽开的场景。红梅映入羲和的眼帘里,惊起一番滔天骇浪再也无法轻易平静。云烬兴奋地指着那红得妖艳的梅花,道:“就是这个,师父在这些花儿上面涂了颜色,本来是合拢的花儿就开放了。”
羲和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云烬:“他有这么多笔墨极好的画,这幅其实不是最出彩的。即便是少了这一幅,他也不会发现的罢?”
(六)
云烬哆了一声,严肃道:“就是今天不发现,后来师父也一定会发现的。我都已经看见师父拿出来看了好几次了。后面他一有兴趣,也一定会再拿出来看的。姑姑,你莫不是想要这花儿罢,其实这红颜色越看越刺眼,初初看它开放时是很好看,但现在我已经淡定了。姑姑你也能画出这样的花儿的啊。”
羲和“嘘“了一声,道:“你小声些。”说着她便手指捻住那画轴一卷,扫袖将画卷收了起来,欲收进自己的广袖里,边小声道,“反正你师父画多,少了这一样也不要紧,他还可以再画。”
这么一说,换来云烬又推了推羲和的胳膊。云烬预料道:“可我觉得你会失败。”
“失败?那是什么东西?”羲和底气十足道,于是云烬又推了推她,她这才掀起眼皮来。怎想,倏地就撞进了细窗那里不知何时已经醒来的青华的狭长幽深的双眸里。还带着惺忪的睡意。
羲和反应还算迅速,手腕一转就将那幅画卷插进了画匣子里,而不是塞进自己的衣袖里,而后努力镇定道:“帝君这么快就醒了,午觉睡得还好?”
青华不回答,而是看着羲和半眯着眼道:“你对那红梅有意思?”
虽是问羲和的话,可青华语气似乎再说:你不可以对那红梅有意思。
羲和摆摆手道:“帝君委实是误会了,早前听丞洺说帝君画的画很神奇,画上的花朵亦能在纸上开放。我有些不能置信,故想找一幅有花的画卷来看一看。”
云烬很配合很真诚地点点头。
青华垂下眼帘,让人看不清他在想什么,半晌才淡淡道:“你好奇心很重。但是那画不能碰。你过来。”
ps:来罢来给胖云长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