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玚珏用尽力气将她抱紧在怀里,语无伦次地安慰着:“没事,没事……我还在……”
仙界这一方天地,四极为边,皆在祥光突起的那一刻,仿佛世间万物都陷入了安宁。爱睍莼璩
九重天的凌霄宝殿上方,流锦身为仙界天后,衣着盛装,妆容精致,鲜少地与天帝共同出席坐在了这样高的位置上。
白皙柔美的手指,却死死地掐住了雕刻着龙凤呈祥云纹的椅柄,上覆着火夕包容的手掌。火夕道:“锦儿,别难过。膣”
明明是安慰,却像是一记猛药下在流锦的心头。
顿时当着满殿仙神的面,流锦滑落下龙椅,不顾身份尊荣,就蹲坐在地面上掩面大哭起来。
一切,都失去了往日的欢声笑语与热闹祥和蝮。
兴许,老一辈是该退场了。接下来是年轻人大展风华的时候。
当然,老一辈都还没忘了,东极有凤以寻这样一位年轻的女帝君,失去了双亲。只是,他们去东极看凤以寻的时候,凤以寻在玚珏的陪同之下表现得格外平静,既让人放心又让人很不放心。
她拿一段《般若心经》里的话来说服大家,也说服自己:“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就算是双亲身化作山川河流滋养万物,心化作祥光普照庇佑万物,天地之间,犹存舍利。不老不死不朽不灭。
魂魄四散,总会有功德圆满再度成形的那一天。即便是一丝一缕,能在天地之间的某个角落里相遇,也是完满了。
她说得毫无破绽,让人以为她真的是勘破了。凤以寻突然想起,曾经她母亲跟她说外公羽化的时候,母亲说得云淡风轻。
但是现在,她有些能体会母亲当时的感受了。
一天好几天,凤以寻都不眠不休地参悟佛经,她越是紧张就越是将自己陷得更深,最终让自己困死在佛经里得不到解月兑,惶恐无助地望着玚珏。
凤以寻说:“玚珏怎么办,我有些不相信我自己了。佛经上说,父亲母亲是永存的,是不朽不灭的,但是我翻来覆去地查找古佛经印证这一点,但是我却无法证明……怎么办,万一,万一真的没有了呢?……佛经,这些佛经,一定都是诓骗人的……”
满殿的佛经,落得到处都是。
看到凤以寻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玚珏格外地感到生气。他扯住凤以寻的手臂就将她猛地拉了起来,面对凤以寻迷茫的眼神,低低吼道:“这些书有什么好的,都是死的!你印证来印证去,也全部都是死的!你不信他们已经走了,有本事你自己去找啊!”
玚珏将凤以寻推出了殿外。好似,这是玚珏的家,而不是凤以寻的家。
(二)
但凤以寻一点脾气都没有,被推出来了她还想着要进去,结果被玚珏挡在门口。凤以寻消瘦了一大圈,仰着头问他:“你怎么了?”
玚珏被她这副模样折磨得都快发疯了,钳着凤以寻的双肩,问:“你是在折磨我还是在折磨你自己?凤以寻,你怎么这么差劲怎么这么懦弱!”
差劲,懦弱。
这种词,听进凤以寻的耳朵里觉得很新鲜,也很亲切。她也希望自己是玚珏说的那个样子,差劲,懦弱。
玚珏拉起凤以寻就出了妙严宫。
妙严宫外,是一片白茫茫的雪景。他将凤以寻置于一处高高的山崖上,看着一望无垠的白色。
玚珏道:“很难过对么,那你为什么不哭?对着那些佛经,就不难过了?”
凤以寻张了张口,却迎面的冷风呛得难受。她说:“父亲说,佛经可以静心。我一直在看,都觉得很安宁。为了这一天的到来,我已经准备了多少年,说不上难过不难过了。”
“那你为什么还跟丢了魂儿似的到处翻找?你在找什么?找希望?不难过,你会那么疯狂地去找?”
玚珏无情地拆穿了凤以寻。
他继续道:“初代神祗消亡,我父亲说了,我的祖先也是那样过来的,他们的七魂六魄会飞散往各个方向,永远都聚不回来。你还想找什么?觉得你要是能找到他们不朽不灭的证据,就能在有生之年里等他们再回来?”
凤以寻抽了一口冷气,道:“我、我知道啊……知道他们会四散的……”
玚珏所说的真实,未免太残酷。
凤以寻几乎是带了哭音,道:“可是,他们就是不灭的……佛经上,佛经上是那样的说的……”她恳切地望着玚珏,“你说,佛经是不是诓骗我的啊?”
玚珏抑制住满满的心痛,口中残酷道:“佛经就是诓骗你的,专骗你这种无知少女。”
凤以寻一直在抽冷气,摇头。
玚珏道:“凤以寻,你哭一下会死吗?佛经都是骗人的,它们通过压抑人的情感让强迫人静心,其实你很难过,你难过得要命,对不对?”
凤以寻更加用力地摇头。直到玚珏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着她,她才缓缓地蹲来,缓缓地将头掩埋进膝盖间。
整个人瑟瑟发抖。
她一直以为她跟佛有缘,其实是她很好被骗,到头来是佛欺骗了她。
玚珏跟着蹲下,手拍着凤以寻的后背。他道:“你在这里哭,别人听不见,我也不会告诉别人的。”
起初是压抑的,几声闷闷的低泣。随后声音越来越大,撕心裂肺。
她倏地起身,满脸泪痕,踉踉跄跄地跑回了妙严宫。将满殿的佛经,一把火点了烧了个干干净净。
火灰洋洋洒洒飘出了妙严宫,书页上的铭文闪着金色的光芒飞起在半空中,如当日白紫光芒普照大地一般,佛光将妙严宫久久笼罩。
(三)
今日凤以寻含泪烧佛经一事,千百年后,传入佛界。佛界中人,大都悲怜叹息,佛祖慈悲为怀。唯有一人,毫无反应。
凤以寻想,她还是不及她母亲当年。她做不到像她母亲那样平静地看着生养自己的至亲羽化离开。她只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需要至亲守护身旁需要他们的疼爱有加。但是现在都没有了。
枉她看了那么多佛经,枉她以为她自己已经可以控制好情绪。
都是徒劳。
她走不出那个漩涡。
那日,她穿着长长的曳地白色纱裙,于白雪皑皑的冬日里,从妙严宫走出。顺着铺满白雪的白玉阶一直往下。她走得不紧不慢,裙摆落在雪地里与整个冬日相融合,形成了一道美极的风景。
走下白玉阶,她又顺着山路走上了另一座山崖。脚下是冰封的崖底。
玚珏来妙严宫发现不见凤以寻,便跑出来疯了似的到处寻找,终于在这里找到她,衣着单薄,吹了不知多久的冷风。
玚珏低低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凤以寻平静道:“当日便是在这里看见父亲母亲消失在四海八荒之内的,怎么,不允许我再度来看看么?”她转过头,嘴角噙着淡淡玩味的笑,“我就知道你今日会来。”
“玚珏,这辈子我欠你。”凤以寻轻声道。
玚珏凝眉,道:“你在乱说什么?”
凤以寻道:“你回去罢,这些年都不要再来了。”她抬手捏诀,手指间白光闪出,触碰自己的眉心,以这山崖的冰雪之气将自己的额印封住。
玚珏见状大惊,道:“凤以寻,你要干什么?”
凤以寻对着远天叹了口气,有些迷茫,仍旧是淡笑着,道:“玚珏,我难过。不管是过了多久,不管看了多少佛经做了多少事情,我都很难过。继续这样下去,我会感到没有希望了,父亲母亲赐给我生命和漫长的岁月,我会觉得那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她对玚珏道,“我不想难过了。”
玚珏冲过来便想要保住她。
凤以寻唇角一勾,垂下眼帘拨弄了一下腰间的小竹马,继续道:“你永远都是我的好竹马。我喜欢你,比朋友多一点,比情人少一点。只是,我们的情人契约,只在母亲还在的时候有效,现在他们都不在了,也就没有效了。这辈子,没和你做真正的情人,真可惜。但我们的友谊常在。”
“凤以寻!”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玚珏就能抓住凤以寻。怎料,就在指尖相碰的瞬间,玚珏碰到了一片冰雪,却眼睁睁地看着凤以寻跌落山崖去!他发疯地大吼,想都不想自己便跟着跳了下去,结果被凤以寻一道结界抵挡在了外面。
凤以寻倦怠道:“别慌玚珏,我睡一睡,睡一睡便好。当这里冰雪融化的时候,你便来接我。”
话音儿飘散在空气里,玚珏久久回不过神。便只看见凤以寻往山崖下掉,最终消失不见,淹没在了冰雪里被封住。
“凤以寻!”他仰天悲号。
东极的一切照旧,冬去春来莺歌燕燕。东极的四季,由原先青华座下的两位弟子司掌。
不论东极怎么春夏交替,唯独凤以寻沉睡的这座山崖,终日白雪,没有消融之日。
她这一睡,便是三百五十年。
三百五十年以后,又是另一番光景。
(四)
青华羲和番
长昭六年。
霍沐礼,长昭国皇,早朝过后,兴冲冲地来了青熙宫,随身跟着的太监总管,手里除了一把浮尘以外还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盒紫玉棋。
长公主曦和,最喜下棋。但棋艺很烂,宫中棋师换了一批又一批,都没能让这位长公主的棋艺有所进步。
可霍沐礼,非常喜爱和尊敬这位长公主。长公主是他的阿姊。尽管长公主下棋烂,他还是有心收集各国进献来的名贵棋子棋具,以讨长公主的欢心。
于是一路过来的时候,霍沐礼特意没让宫婢通报,而是让太监总管在外面候着,他自己撩了撩袖袍捧着紫玉棋进去了。
怎料青熙宫到处都找不到曦和公主的影子。
最终他去了曦和的寝殿外面,正声道:“请问阿姊是否还在休息?今日朕有好东西要来送给阿姊。”
半晌,里面传出一两声低咳,道:“我困得很,晚些我再过皇上那里去。”
到底是多年的姐弟,霍沐礼一听那声音立马就眯了眯眼,示意两个宫婢去打开长公主的寝殿。宫婢显得有些怯怯地。
霍沐礼脚踏进屋一看,床榻那里帘帐朦朦胧胧,上面有个锦被裹着的人影,有些颤抖。
霍沐礼拉长了声音不辨喜怒道:“莲儿,长公主呢?”
床榻上的人哆嗦了一下,然后很乖顺地撩开被子下床来,一身白色宫装,生得灵巧清丽,跪到了霍沐礼的面前,颓然:“莲儿该死,长公主她……出宫了。”
霍沐礼问:“带护卫了吗?”
叫莲儿的宫婢缩了缩肩膀,弱弱道:“公主说……不用,她逛逛就回来……”
霍沐礼斥了一句:“胡闹!”甩袖便出,道,“还不快去将公主找回来?”
“是是是!”
长公主名号曦和,在长昭的名望颇高。年已双十,至今未招驸马。但暗恋她的对象无数。王公贵族心仪这位长公主的也不在少数,尽管在女子当中二十未嫁已经算是很大龄的了。
曦和一直不以为意,也没有哪个敢向公主提亲。
不为别的,只因这公主的婚事早在六年前就已经定下了。那时候她才十四岁,为邻国东曜年轻的王看上,甘愿为她空置后宫六年。
往年,曦和每年长一岁,东曜便有使臣来长昭,询问霍沐礼是否曦和公主愿嫁了。此等喜事,虽说定的是曦和二十岁,但赶晚不如赶早啊。
东曜王算是很君子的了,曦和不愿早嫁,他竟也真的等得。不晓得究竟是男人势在必得的征服欲作祟还是那东曜王真的情深一片。
曦和公主出了皇宫后门,一身男装有几分俊逸,但那双眉目更多的是妩媚风情。再加上朱唇一勾,说不出的惹人。
这长公主一直是长昭这些年来无人超越的美人儿。不怎么施粉黛,举手投足随意慵懒,做事也干脆不拖泥带水,是女子们人人学习的榜样。
因而长昭的女性朋友们大都养成了一种独有的性格,一会儿***像火一会儿有冷淡似冰,实在教人模不透。长昭的女子,也成了各个国家的男子们最受欢迎的女子。(五)
长公主的事迹,不光为本国子民所津津乐道,还扬名邻国。
当年,处于兵荒马乱之际,曦和身为霍沐礼的长姐,女儿家虽不能舞刀弄枪,却饱读诗书兵法。弟弟当时是太子,为退邻国进犯亲临战场之际,她便居于太子身侧,成为太子身边运筹帷幄的第一军师。
将邻国的三方夹击之势化解,让邻国三方盟友自相矛盾,最终以极险峻之势保存了长昭国。
他们不知道,长昭军队的后面,指挥的只是两个十几岁的孩子。
彼时两国蟹军力已经撤出边境,唯有东曜国几万大军驻守边境迟迟不肯退去。东曜国挥师的是年轻的王,看上了霍沐礼身边的那个小小女子,让长昭同意和亲方才肯退军。
东曜国王年轻有为留了一手,通过奸细,东曜国王上才得知一直为长昭太子出谋划策的军师乃一介女子,且还是长昭的公主。
他也得了一副画卷,乃曦和公主之画像。一身戎装,没有英姿勃发,却让铠甲都添了几分小女儿的妩媚多情。
曦和连对方的容貌都没有看清楚,竟答应了东曜无理荒唐的要求。谁都知道,这仅仅是权宜之计。因而曦和答应得很是模糊。
但东曜国王有心,等得。
长昭那个时候不仅有外敌,还有内患。那时曦和年仅十四,宫中有一位同年十四的二皇子。二皇子一直不服皇后所出的同胞弟弟为太子,早一心谋反篡位。
一方面长昭太子要上阵立功树立君威,一方面朝堂之上却又耽误不得。
于是曦和便有了这么一处口头婚约。弟弟为此一直感到愧疚。
班师回朝途中,长昭国皇帝驾崩。二皇子黄袍披身,端坐于龙椅之上,笑吟吟地迎接姐弟二人归来。
皇后也被废封号,打入冷宫。
二皇子篡位之狼心已经天下皆知。整个皇宫皆有他的御林军队守卫,要想入宫便荆棘丛生。二皇子迫他们交出兵符。
进宫前,曦和问霍沐礼:“你登基,会做个好皇帝的对吗?”
霍沐礼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凝重地点点头。
她唇角一勾,轻松地吹了一声口哨,道:“那就反罢。”
一方面回朝之军一举逼宫,一方面她竟派人八百里加急前往边塞,让还未走远的东曜国蟹军队再度折返。条件便是她双十年华,若东曜王还未娶也不嫌她老,就来迎娶她。
白纸黑字立下契约,让人一并送到东曜王的手上。
那时东曜王年已二十。
(六)
一边有回朝之师逼宫,一边有边境之患。就是二皇子要夺取太子的兵符,也得忌惮着邻国的进攻。二皇子哪里还敢轻举妄动。
迎接太子入宫那天,他坐在高位上,曦和却站在比他还要高的宫檐上,手握一把檀弓,拉满了弦。手指一松动,箭离了弦,便直直朝二皇子射去。
女儿家,不能舞刀弄枪,可以饱读诗书兵法,还可以攻于骑射。
御林军没有发现曦和刺杀二皇子的这个死角,后知后觉地跑来。曦和站在房檐上,一边立着一只长梯,她显然是爬梯子上来的。她随手扔了手里的弓箭,吹着口哨不紧不慢地再爬梯子下来,面对持兵相迎的御林军,若无其事道:“二皇子薨,你们赶紧重新择主罢,不然死罪都难免了。”
御林军齐齐下跪。
曦和这位长公主做事雷厉风行,不留后患。二皇子被她一箭射死,她还能找出不少有关二皇子和先皇之死月兑不开的联系。
最终二皇子登基不成,太子霍沐礼登基,成了长昭最年轻的皇帝,年仅十三。
走在通往宫外的长长巷子里,曦和背着手不紧不慢,偶尔遇上有侍卫巡逻经过,她便侧身往墙角躲一躲。等侍卫走过了,她才若无其事地出来,吹着口哨,往宫外去。
她是长昭的传奇。
今日,听说京城最大的棋楼里,有人前来挑战京城最厉害的棋师。能让最厉害的棋师结下战帖者,想必是有点功夫的。
曦和除了武功以外,还有一样很糊涂。那便是下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