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舒悫鹉琻养心殿的外殿之中,周伯彥跪在左边,脸色灰败的六王爷带着普世子跪在右边。
养心殿中灯火通明。内殿之中,穿着明黄色龙袍的皇帝沉着脸坐在御案之后。而地上,散乱地躺着几本奏折。
无论殿中还是殿外,当值的太监、宫女个个噤若寒蝉地跪在地上。气氛沉肃而压抑,静的掉根针都能听到。
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八名小宫女手提灯笼在前,八名太监抬着凤撵居中,八名大宫女在后,另有紧跟在凤撵一侧的太监、嬷嬷及一队配刀的禁军侍卫跟随。
小太监以尖细的嗓子报,“太后娘娘驾到!”
在众人接太后娘娘的大驾时,坐在内殿中的皇帝垂下眼,不让任何人看到眼底一闪而逝的厌恶之情。
雍荣华贵的太后步下凤撵,冷凝着一张脸迈入养心殿的外殿。
“母后,救救儿臣。”六王爷冲着太后磕头。
“皇女乃女乃,请救救父王。”普世子没了嚣张劲儿,跟着六王爷给太后磕头。
“臣周伯彥,见过太后娘娘。”周伯彥有御史的官职在身,因而自称臣。
太后停了一下,不过谁的话也没接,也没说让他们平身,而是冷着脸下令,“都退下。”又对跟随自己的太监宫女说,“你们也一样,全部退下。”而后迈步往内殿走。
周伯彥第一个起身退到了殿外。六王爷与儿子随后退下。在外殿伺候的养心殿的宫女、太监头垂的低低的自地上爬起来,并依序退出了养心殿。太后的人也撤了出去。这时候,洪总管亲自关上养心殿的门,立在门外守着。
皇帝没有像往日那样起身迎接太后,而是静静地垂眼坐在御案之后。
太后娘娘走进内殿之中。发现皇帝不但没有起身迎接,而且只顾低头看奏折,连个眼神都不给,她的眼中滑过一抹异色,微眯了眼看着皇帝。
这时候,皇帝慢吞吞地起身,立在御案之后,“母后请。”
瞬时,太后娘娘的心头略过好几种想法。不过,她面上并不显,走至御案左侧摆的贵妃骑上坐了。她低头看地上散落的奏折,“皇帝,你可知哀家因何而来?”
皇帝落坐,“母后的想法朕永远猜不透,便也不猜了。”这话说的语调平和,却是带了刺。
太后娘娘的手,在下头攥的死紧。“皇帝,你这是何意?”
皇帝揉了揉眉心,“朕累了。”
这话背后的意思太多了,全看听者如何理解。心思简单的人,往简单的方向去理解。心思复杂的人,自然会往复杂了去理解。太后娘娘面现怒色,“你当哀家愿意来你的养心殿?若不是为了老六之事,你请哀家,哀家都不来。”见皇帝不言语,她缓了脸色,“哀家知你疼爱彥儿,但你的疼爱不能太过。太过,不是在疼他,而是在害他。哀家也疼他,可也知道分寸,还要时不时地尽责提醒你不要太过。哀家的这番良苦用心,皇帝你可理解?”
皇帝心中窝火,但又不能冲着自己的母后发火。可是,他又觉得自己忍的够久了,便冷着脸说道,“母后说的是,母后疼爱晚辈的分寸拿捏的正正好。出了一个专横的六王爷。一个整日与酒为伍,一日有十个时辰都是醉醺醺的十三王爷。这还不算,如今又多了一个不学无术、专干欺男霸女之事的普世子。青天白日里,竟敢拦截女眷的车驾要抢人,还是抢的长公主府上的娇客,谁给他的胆子?”
太后娘娘一惊,“皇帝,你在指责哀家?”
“长公主府的车驾都敢拦、敢抢,京中那些姿容不俗的夫人、小姐哪个还敢出府?朝中众臣本就心里憋着一股气,一直以来对普世子的为所敢怒不敢言的。现在好了,他们找到机会了。母后不妨明日与朕上早朝,看看朝臣递上来的折子到底是参谁的。”说话间,皇帝一拍桌上的一摞奏折,“这是散了早朝,御史听闻富贵巷中发生的事情后递上来的折子。只有一本折子是痛斥打世子的小姐的。其它的,全是参六王爷和普世子的。”
太后娘娘大惊,却也怀疑皇帝话中的真假。她以为,皇帝是不想让她插手此事而在编造借口。
“此事还没压下,竟敢胆大包天地又捅了个篓子。母后,不知母后可有好法子堵住悠悠众口?损毁御赐之物无罪,母后可敢开这个先例?”
>太后娘娘被问的哑口无言。她本想借着此次机会解决了古青舒,顺便让周伯彥认清现实的。哪曾想,她久居后宫、远离政事的时间长了,竟是忘记了御史死缠烂打的本事与人心所向。哪家年轻貌美的女儿被人调戏了,当爹娘的不会暗恨在心!
如今因长公主府的介入,那些怀恨在心的人自然要闻风而动。已经撞到枪口上了,她的老六却不自知,竟还砸了皇帝特命人给周伯彥做的府门。御案上现在的奏折是不是参老六父子的她不确定,但她相信,明日早朝时定有参老六父子的折子递上来。为数,一定不少。
皇帝看都不看太后难看的脸色,问道,“母后可有良策?”
“母后要你保住老六的性命。”太后娘娘漠然说罢,挺直了脊梁,以雍荣华贵的姿态坐在那里,“哀家回了。皇帝保重龙体,早些安歇。”
皇帝起身,“恭送母后。”
太后这才站起来,往外走。
皇帝跟到外殿,“来人,送太后。”
门开,伺候太后的宫女、太监入内,扶着太后离去。
皇帝走入内殿,对上前伺候的小太监说道,“宣六王爷。”
六王爷领命入内,半个时辰后红着眼眶出来了。他一脸感激之色地看着周伯彥,“舅父先回了。”拿手一指等在一旁的普世子,“这个混帐东西,舅父会好好教导、严加管束,再不让他犯浑了。”
周伯彥蹙眉回视他,“这话对我说没用,得对皇上说。”
普世子不解,张嘴要说什么。六王爷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闭嘴。”而后冲着周伯彥继续感激地笑,“这个情,舅父领了。”说罢,他扯了儿子就走。
这时候,小太监宣周伯彥进去面圣。半个时辰后,周伯彥恭敬地退出了养心殿,而后一脸隐忍模样地冷着脸离宫。
太后的眼线扯住送周伯彥出来的小太监问怎么回事。小太监先是不肯说,对方先后塞给他三次银子后,他躲躲闪闪地走到了无人之处说了出来。皇上要给彥公子重做府门,先前坏的那个彥公子要一口咬定是自己找人做的。如此一来,六王爷毁坏御赐之物的罪名就没了。
对方得了这消息,再联系起周伯彥离开时的脸色,急急去传讯。
太后得信儿,心里终于舒服了一些。心想:皇帝先前虽然对她无礼,可到底还是保住了老六的脑袋,到底还是听她话的,这就足够了。既如此,周伯彥包庇古青舒的事,她就不追究了。
回去的路上,周伯彥一直沉着脸。就连话多的没边儿的顾石头都不敢吱声,只是默默地赶路。
火把照亮了前路,在哒哒的马蹄声中,他们回到舒苑。
立在舒苑外边的周管家见到主子平安回来了,回头让家丁大开苑门。
周伯彥下马,缰绳交给了锦衣护卫,绷着脸往里急走。
周管家跟在他身侧,“公子,小姐担心您,一直没睡。”
周伯彥脚下的动作一顿,“少爷们可是安歇了?”
周管家一脸喜色地回道,“是。两位少爷起先不肯睡,吵着要等您回来。还是小姐有办法,三言两语的就哄的少爷们上床安歇了。”
长公主府的主子除了常年在外的周伯彥,还有一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不着家的安荣舟,府里冷冷清清的。如今来了青舒姐弟三人,周管家觉得他们长公主府总算是热闹起来了,于是高兴的不得了。再加上青舒是主子看上的小姐,是未来的当家主母,周管家便带着人直接称呼青舒为小姐,称呼青阳和青灏为少爷,连姓都不带。
周伯彥颔首,有心去看青舒,可又担心这么晚过去会有不利于青舒的传言流出。于是他踌躇了一下,吩咐道,“派人往秋院报个平安。”意思是他就不过去了。舒苑中有人安插了眼线,在没有全部揪出来前,他们的言行举止都要处处小心。
周管家答应一声,又说道,“公子,老奴自作主张地将您的东西搬去了夏院。如今一切都安置妥当了,床铺也已铺好,公子过去便可安歇。”
周伯彥听了,哼了一声,脚下的步子不停,“知道是自作主张,你还做?”
周管家搓着手笑。心说:公子,老奴这么做还不是为
了您!
舒苑很大,苑门到春、夏、秋、冬四院的路可不短。因这,青舒他们姐弟三人进出时才给备了软轿。周伯彥自己却是不坐软轿的。他步子大不说,走的速度又快,不多时便到了夏院。
听说青舒还没睡,他特意往秋院和冬院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秋院和冬院的院门紧闭,门上的灯笼亮着,但院中似乎是黑的,没有光亮的样子。他不解地看向周管家。
周管家脸上没有任何异色,“公子,小姐大概是熬不住,已经歇下了。”
周伯彥没说话,迈入夏院。却听身后的院门一下就被人给关住了。他回头,隔着紧闭的门问话,“管家,你又在玩儿什么花样?”
门外的周管家嘘了一声,小声说道,“公子,老奴和石头就在外头,您放心。”
周伯彥觉得莫名其妙,可又突然觉出不对,转过脸往东墙上看。
墙的这一头儿是夏院,那一头儿是秋院。而隔开两院的一人多高的墙头上,正坐着一个披了黑色披风的女子。女子笑的眉眼弯弯的,长长的头发简单编了个麻花辫子垂在身前,悬空的双脚正悠闲地一晃一晃的。
周伯彥的眼底略过愕然的神色,接着是难以言喻的喜悦之情。他走至墙下,抬头看着胆大妄为的女子,“怎么上去的?”他忆起两年前的夏天,在步大将军府中。他为了躲清净,藏身在花草树木遮掩的墙根下。他听到墙的那边有女子的窃窃私语声。
他正在考虑要不要走开时,她便爬上了墙头。然后,她发现了他。她似乎吓的不轻,于是从墙上掉了下来,正落在了他的怀里。他可以不接住她的,他完全可以躲开。只是,他鬼使神差地并没有躲开,伸手接住了她。
事后,他被此事困扰了好几天。他想不明白,从不给女子近身机会的自己为何会如此?然后,他给自己找到了合理的答案。因为掉下来的人是古将军的女儿,所以他必须接住。于是他释然。而释然的结果是,他放松了警惕,不知不觉间便把她放进了心里。当他发现自己的异样时,他苦恼了许久,却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等他想明白时,为时已晚。她已经住进了他的心里。
他排斥过这份情愫,恼自己,也恼她。懊恼也罢,生闷气也罢,一切已于事无补。可他死撑着,就是不肯承认自己的心意。直到那日,他无意间听到顾城与宋翰林的对话,他才停止了无谓的挣扎,做出了选择。
他进宫,跪在皇上面前说:此生非忠武将军古云虎之女古青舒不娶,望皇上能成全。
听到他的请求,皇上哈哈大笑着说,“难得你有了娶亲之意,准了。”
当时顾城也在御书房,只是手中的折子没来得及递出去而已。看到顾城变脸,并把折子藏进袖子里时,他知道自己做对了。
那时的他,其实没有非古青舒不娶的决心。他会这么做,只是不想毁了古青舒的后半辈子而已。事后,再见到青舒时,看到她明媚的眼,看到她张牙舞爪的模样,他便知道,他心意以决:此生非古青舒不娶。
想到这些,他的眉眼间全是笑意,嘴里低声念了一句“非卿不娶”,伸了手臂出来,“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