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依目中微澜乍起。爱睍莼璩
少顷,她缓缓扭头望向别处,轻声道:“天色不早,山路难行,芊芊下山不趁早罢。”
卫芊心里怅然。
依依她,终是对自己无法谅解。
心里虽然难过,然而卫芊却能理解於。
毕竟,在她那样深刻地爱过鲁齐之后,自己的出现,无异于往她胸口撒盐。
缓缓回头,深深凝目,半晌,卫芊终是一叹,毅然转身离去。
经过依依身边时,卫芊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良久,唇边牵起一丝苦笑:“保重。桩”
依依一凛,随即狠狠咬向自己的下唇。
她近乎无措地望向卫芊,眸色沉郁而复杂。
卫芊一笑,目中满是无奈。就在她转身的瞬间,依依明显带着哭意的声音传来:“你亦要保重。请你,请你,一定要幸福……”
脚下一滞,卫芊僵在原地。
直过了半晌,她方重重点头,大步而去。
这一刻,她的心情前所未有的轻松。
昆山之巅,依依孤伶伶地伫立在原地,怔怔地望着卫芊,渐行渐远。
风从林间穿过,吹在她的脸颊上,然而却总吹不干她面上汹涌而来的湿意。
直到卫芊的身影,消失在栈道尽头的山林之间时,她才嗖然一惊,跌跌撞撞奔上前去,拼尽全力气力地吼道:“芊芊,请你一定要幸福,永远幸福……”
另一条栈道上,鲁齐健步如飞。
他的目光急切地,近乎贪婪地盯视着那个渐行渐远的,熟悉的身影。
有好几次,因为他太过专注地望着正在下山的那个妇人,忽略了脚下的山石,差点裁下山悬,让紧跟在他身后的司马几度胆颤心惊。
当那个妇人的身形一转,隐入山角时,鲁齐下意识地将手伸向虚空,却又嗖然一僵……
那一刻,他的目中充斥着炽热的深情,无边的眷恋,以及极力克制着的痛楚。
“郎主。”
司马担心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终是唤回了他似要月兑体而去的神志。
眼看着他的手臂无力地垂下,司马心里涌起阵阵愧疚。
他含头着泪,哽咽着说道:“郎主这般自苦,不如让属下这就下山追上她,告知她一切原由……”
“司马。”
鲁齐的声音缓缓响起,带着决然:“我若不在,她方能幸福。我若还在,对她终是困惑。就这样吧……”
“郎主!”
司马哽咽着不忍再往下说。
望着山下人影杳无的栈道,深深吸了口气,鲁齐的面上平静如初:“如此很好!如今,她的身体里流着我的血,就如同我日夜陪伴在她身侧一般,她若安好,我亦幸福。”
轻轻一笑,鲁齐回身望向司马,认真地叮嘱道:“司马不要忘了,鲁齐已死,昆山之巅已是他的安身之地。现如今,我的命是依依舍命换来的,我的身体里,流着她的血。我的命,亦是她的。只要她一日不说破,我便是虞夫,终身都是虞夫。”
司马哽咽着应道:“是。”
鲁齐轻笑:“要说诺。”
司马将喉中的干涩强咽了下去,大声应道:“诺。”
鲁齐目中有微光闪过。
毅然转身遁来路走去,他的心情,平和安定。
那个深爱着卫芊的鲁齐,他的心,他的血液,俱已留给了那个他深爱着的妇人。
现在活着的是虞夫。
他的命是依依给的,就连他的名字也是她给的。
现在,他的身体里流着她的血。
这个深爱着他的妇人,为了他几乎丢了性命,到如今还病痛缠身。不管是因为欠着她的情,还是欠着她的债,这辈子,他也只能留在她的身边,守护着她的余生。
如此很好。
能让自己心爱的妇人活得圆满,能让爱自己的妇人过得幸福,如此,便足够了!
至于自己是鲁齐还是虞夫,真的已经不是那么重要。
不重要了!
目光微转,昆山之巅,那个妇人正遥望着山下出神。他知道,现在的她,并不好受。
拼着一命将自己救回来,妇人拖跨了自己的身体。背负着自己还活在人世的秘密,妇人桎梏缠身,一日不曾轻松过。
她的痛苦,他看在眼里。
已是虞夫的他,除了对她更好,给她更多的关心,其他的,他什么也不能做。
或许,大家都需要时间的治疗。
他需要时间去接受自己的新身份,需要时间敞开心扉去试着接受她。
而她,则需要时间去亲眼见证卫芊的幸福,如此,她才能放下心中的愧疚,安心地享受着她偷来的幸福。
心似乎被什么拔了一下,将手缓缓放在心口。
在那里,一种叫希望的东西正在萌动。
勾唇一笑,他温和而不失坚定地喃喃道:“卫芊,你一定要过得幸福!如此,依依才可能幸福。我,也会幸福罢……”
前往韩国的驿道上,一辆马车均速前行。
卫芊没有想到离会再次找到自己。
曾经身为段国的隐士,他能找到自己,卫芊并不诧异。让她真正愕然的是,他对段墨执着的忠义。
因为答应过段墨要将自己安危送回韩非身边,所以在料理完段墨的身后之事后,离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了她,坚持要完成段墨的遗命。
那时凭着自己心中的执念去了鲁齐的身死之地的卫芊,堪堪从昆山下来,身边带的银两所剩无几。
无疑,离的出现解了她一时窘境。
正因为如此,现在,她才可以一路悠然地向韩国而去。
因为离,卫芊知道韩非已经回了都城。她也知道,他正在四处寻找她的下落。她还知道,在段、越两国相继被灭之后,其余各国均纷纷上表,甘原以臣国自居。她更知道,韩国现在正在建造九层土台,以期天下诸侯前去朝贺。
心事得解,现在的卫芊,尽管无论是想起鲁齐还是段墨,心里还会难过,然而,终究是彻底释然了。
当那些曾经跟自己无比亲近的、熟悉的人相继离开人世时,卫芊亦发深刻感受到人生苦短。现在,她只想赶快回到韩非的身边,与他相守一世,不再分离。
在离的护送下到达密城时,离韩国的都城相距已经不过二百余里了。一进入密城,卫芊便发现,这座城邑比起之前经过的任何一座城邑都要热闹。
这种热闹,除了街头巷尾的百姓那种发自内心的欢喜,密城中还多了许多来来往往的异国仪仗队。
卫芊心中大是意外。
这种疑惑,直到她与离在食肆进食时,方才明白其中的原委。
原来,韩非灭越灭段之后,当世之中已经再无可以与之对抗的国家了。这些诸侯国在忙着上表称臣的同时,亦忙着将各自的公主也送了过来。
不同于从前强国与弱国的联姻,现如今,这些被急急送至韩国的公主只是礼物罢了。
这是臣子们用以取悦于当今天子的礼物。
卫芊静静地听着食肆里众人的议论,一时间兴味索然。
正在这时,适逢吴国护送公主的仪仗队招摇过市,引得众人竞相挤向街道两侧引颈而望。
坐在食肆二楼的卫芊,不自觉地随着众人走向临窗的街道,望向那一辆辆披红挂彩的锦车。
薄纱轻拂之间,端坐在锦车中的女郎面容隐约可见,竟是倾国倾城之貌。
众人一阵惊呼,一时间,赞美之声四起。
在众人的称赞声中,突然有人异议道:“这吴国的公主美则美矣,只是丰满不足,不似鲁国公主那般身姿丰盈,让人见了,心中***痒难忍。”
“咄!鲁国公主虽然身姿丰盈,然而却不似古国那等小国的公主风***善媚。”
突然一人插话,引得众人又是好一阵争执。
卫芊怔怔地听着,心头一阵惘然。
她竟是没有想到,当韩非登上天下霸主之位后,这些以各种理由送到他身边的妇人,竟然成了他跟她之间,难以跨越的障碍。
卫芊不知道,现在的韩非是否还记得她自始至终都坚持着要独霸后宫这件事。
如果是在韩非失忆之前,这些原本她死命也要坚持的,似乎已经不再是他们之间的问题了。
可是现在呢?
记忆并未完全恢复的韩非,他还能记着她的坚持,并愿意为她退让吗?
在他一统天下如此意气风发之时,自己这个没有身份没有地位的妇人,还值得他与天下人对抗,也誓要成全自己的心意么?
卫芊没有把握。
不仅是对韩非没有信心,便是对自己,卫芊也一样没有信心。
因为,在与韩非经历了这许多之后,卫芊真的没有信心可以再一次为了自己这点卑微的愿望去争取,去努力。
缓缓闭上双目,几乎是突然地,卫芊不愿意回去韩非身边了。
她曾经对韩非说过,“我若曾经对你有所求,那势必是我十分介意之事。夫主若能想起,方见得是上了心,或是愿意退让。若是夫主想不起来,那便说明夫主从未将妾的话听进心里,或是不愿答应臣妾。臣妾若趁夫主前事不计而左右你的想法,如此,不是夫妻之道。”
如今一语成谶,除了抽身而去,卫芊委实不知道回到韩非的身边,又能改变什么。
“韩非,一直以来,都是我执意强求。如今,我将选择的权利交还给你。如果你还能记起我当初的坚持,那么,你自当知道该如何取舍。”
卫芊喃喃自语着回到几案前,离正诧异望来。
离本就是习武之人,他功力高深,又耳力过人。
卫芊一席话,别人或许因为噪杂的声音听得不实,他到是听了个清清楚楚。
卫芊自知瞒他不住,只好冲他勉强一笑,淡然道:“韩王身边,我却是突然不愿回去了。君送我至密,便算是完成了段王遗命,卫芊在此谢过了,你请走罢。”
离怔忡了片刻,方小声问道:“即是如此,女郎意欲何往?”
何往?
卫芊勾着头怔怔地想了半天,方抬头冲他淡然一笑道:“卫芊前往韩国之前,在太原尚有一些私产,如今我也只能回那里去了。”
望着离,卫芊的嘴唇张了又合,最终还是咬了咬下唇,将那一直压在心底深处,最想知道,又最怕知道的事吞了下去,没敢再问。
在她看来,有些事,如果一直不知道,那么心里便总还存着一线希望。一旦知道了,那结果是自己所不能承受之痛,还不如不要知道的好。
离目中一闪,嗖然想起一事来。
他端起几上的酒一饮而尽,淡然道:“你回去太原也好。你阿兄卫青,在护送皇上逃出嵩城时曾中箭坠马,伤了一条腿,如今已退隐红尘。太原毕竟还有你们卫氏宗祠在哪,或许你重回太原可以遇上你家阿兄也未可知。”
“我阿兄还活着?!”
卫芊悲喜交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离难得地冲她一笑,不无肯定地告诉她道:“是的,你家阿兄还活着。若是我的消息不错,他应该就隐居在太原的蒙山一带。”
卫芊不由得喜极而泣。
在亲身体会生离死别之后,嗖然知道那个与她自小亲厚的阿兄还活着的消息,没有什么比起这个来更让她高兴的了。
在这极度的狂喜中,就连对韩非的那点不确定也一扫而空,不复存在了。
她急切地希望可以马上回到太原去。
离望着心情嗖然转好的卫芊,心情也跟着一松,轻声说道:“皇上的灵柩我等已暗中渡回了太原,离原本打算护送女郎回到韩王身边之后,亦要重回太原去的。女郎若是心意已决,不妨与我同行,一同回太原去罢。”
离一番话尚未说完,卫芊已频频点头,忙不迭地答应了下来。
不管是为了卫青,还是为了段墨,她势必要重回太原去的。
她一定要亲眼目睹卫青无恙才可放心,她亦要前去为段墨燃上一柱心香,送他最后一程才可安心。
至于韩非……
卫芊心中一黯。
这次,便全然由他决断罢。
韩王宫。
韩非重重地将案上的物件一扫而光,厉声道:“已经半月有余了,你等竟然还让我稍安勿躁!”
“请皇上息怒。”“不要朕息怒!”
韩非重重一拍案几,再次牵动右胁的伤口,痛得他面上一僵。
众侍卫一惊,不由得再次将身子伏了下去。
甲心里暗暗一叹,只好上前一揖禀道:“皇上,此次前去搜寻段王与娘娘一行的暗士,属下分别派出五拔,分别向段王最有可能逃遁的五个方位追击而去,如今三队已归,尚有两队自三天前便断了与属下的联系。属下以为,应是他们对段王的踪迹有所察觉才会有此变故,皇上还请再稍加忍耐,保重龙体的好。”
韩非无力地闭上双目,半晌,方挥手令道:“退罢!”
众侍从如释重负,忙不迭地退出殿去。
一殿安静中,韩非的声音,低低地自殿内响起:“自重回都城以来,朕每夜梦回,俱是与妇人相处时的点点滴滴。”
缓缓张目,韩非的目光从书房中游弋而过,“在这里,朕曾与她朝夕相伴,夫唱妇随,谋定天下。这书房之内,曾是朕与妇人的缠绵之处,亦是她与朕的决绝之地。”
韩非的眉心一阵急跳,目中尽是痛楚之色。
伤口的地方,隐隐传来的痛疼,然而,那种痛,却完全没有心口的痛疼来得那般清晰。
“这段时日以来,明明朕已坐拥天下了,明明朕已壮志已酬了,可是,没有妇人相伴在身侧,与朕共享这创世之举,这一切于朕而言,又有什么意味?!”
韩非的声音,透着一股身处高位的萧瑟跟孤寂。
甲静静地望着他俊美却又无比落寞的侧面,心头不由得漾起一抺怆然。
到了现在,如果甲还不明白失去妇人对皇上意味着什么,他也就不配自谓韩王的影子卫士了。
一室的安静中,韩非的声音再次淡淡响起,带着一股沉沉的威煞,跟不容置疑的决然:“甲,替朕将她找回来。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请你务必要将她找回来!”
甲神色一凛。
他没有想到,韩非竟然对他用了个“请”字!
睥睨天下的韩王,为了一个妇人,竟然对身份卑微的他,用了个“请”字!
甲目中一潮,郑重地双膝跪地,大声应诺道:“皇上请宽心,无论如何,属下也势必要将娘娘找回来。”
韩非的面上一喜,终于露出了自回宫以来的第一抺浅笑。
甲带着韩非的希望去了,然而韩非没有等回来卫芊,却等来一拔又一拔让他不胜其烦的妇人。
这种莫名其妙的现象始于他回宫之后,最近已有近乎失控之状。
若是在平时,韩非或许还有心情顾全一下这些急于前来示好的诸侯们的情面,即便是做做表面的工夫,也总还会敷衍那么一次两次。
可是现下这种状态,适逢卫芊被段王率领余部掳走了,他又岂会有那敷衍的心思。
所以当上卿前来请示如何安置各附属国送来的公主们时,韩非仅是不耐地抛了一句:“爱卿酌情处置便好,此等妇人之事,无须前来禀示。”
因为韩非这完全无所谓的一句话,让那上卿为难了半天。
毕竟怎么着,这也是那些自愿称臣的诸侯们的一番心意。尽管韩非还不曾定夺,但是她们的身份已经烙上了,这是皇上的女人们这个标签。
偏偏韩非现在无暇,也没有心思去理会这些妇人,更别提说给她们一个身份了。
要是其他的事,身为上卿,或许该酌情着办的,便酌情着办了。但这关系到皇上的宫闱之事,他一介臣子,又如何敢越俎代庖!
上卿还想再行请示,韩非已是不耐,冷冷地一个眼风扫来。
这眼光,冰寒森冷,生生让他将想要问的话悉数咽了回去。
一时间,侥是这上卿算是见惯天威的老臣,也不由得冷汗涔涔而下。
他想来想去,也唯有将这些陆陆续续送来的异国公主们,一股脑全安置在驿馆内,对外也统一口径,只说是:如今九层土台正在修建,待到天子接受诸国谨见之时,自然会对各位公主有所封赏,界时普天同乐,方为盛世佳事一桩。
这样的答复,各国使臣自然是满意之极,也是期待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