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月 第二十一章

作者 : 决明

“这女人,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红发迎风飞扬,如火焰,漫天炙烧,更衬托着勾陈的心急如焚。

光是数日的寻遍不找,他已经焦急欲狂,实在难以想象,她寻找他,长达几世……

这滋味,她是如何熬过去?!

“那一世,你决绝走后,她疯掉了,仿佛心魂随你而去,徒留肉身皮囊。某日的一次失火,她像突然惊醒,大声嘶喊着:‘勾陈还在里头!’不顾众人阻止,冲入火场,遭火舌吞噬,连尸首都找不到。”

临行前,文判鬼嗓幽幽,清清浅浅:

“她用她自己的方式,惩罚着她对你的伤害。”

“妳何必呢?!把我忘了,从头再来、重新开始,不是更好?!”勾陈啐声唾骂她,想象着她若在眼前,他要如何的责备她!

区区一只人类,为什么他就找不到?

曦月!你究竟在哪里?!

他追着她的踪迹,每每以为快要找到时,又错失下落。

甚至,她这一世的“家”,他都前去探访,只因她的气息曾归返此地。

那是一个很温暖的家,父母皆慈,开明、爽朗,兄弟各一。

听他提及曦月,他们露出惊喜神情,以为他是她的爱慕者,拉着他闲聊。

“我家小月呀,一直到三岁才开口说话,我们本来很担心她是不是聋哑,幸好她一开口,就会喊爹娘呢。”

三岁才开口,是因前几世的经历,让她深谙太早说话,会换来异样眼光、绝情对待。

她这世的爹,老好人模样,笑起来,只剩两道细细眼缝。

“她说要去‘修仙’,我们也没阻止,她向来乖巧,不吵不闹,完全没发过孩子脾气,是三个孩子中最最懂事的。难得有两件事,是她坚持要去做,只要她开心,反正不是杀人放火就好。”

一是改名为“曦月”,较他们为她取的旧名好听,那时她还不到五岁,他们诧喜于“女儿是奇才!认得‘曦’这么难的字!”其余的也没多想,便立即答应。

二便是离家修仙。

她的娘仍希望女儿有个归宿,望向勾陈时,眼神很满意——丈母娘看女婿的那种。

“要是能修回一个丈夫、几个孩子,那边更好了。”

“月妹前脚才走,你后脚就追来,怎么,小两口闹别扭?”她的哥哥皮肤黝黑,更显牙齿雪白,笑容很灿烂。

“月姊从不生气的,要是你做错事,好好道声歉,她会原谅你的。”她的小弟与她有几分神似。

若无累世记忆束缚,在这样单纯、知足的家庭中长大,她会有多幸福。

“小月说,她要去个遥远之地修行,短时间内无法返家,不过,她会勤写家书回来,你也要跟她一块儿去吗?若是,请你多照顾她……那孩子,虽笑着,又总教人感觉她心里有事。”

实话多难以启齿,难怪她扯谎,隐瞒死讯。

勤写家书……该是一口气写满十几年的份,再央托妖朋友帮忙,一年寄一封,佯装她平安无事——勾陈几乎可以确定她会这么做。

“我得快些找到她,再迟,怕追不上了,她独自一人,我很担心。”

怕再被她家人留下,耽误行程,他如此回道。

并非敷衍之词,更非信口雌黄,他是真的担心。

十六日已减去一半,不再快些,她就要……

果然,听他所言,他们马上送客:

“好好……你快去吧。她说,她在南城有朋友,要往那儿去拜访。”

今早,来到南城外的小镇,寻觅她的气味,找到了,却得到这样的答案——

“曦月?她昨天下午刚走,说要去神木村。”

他赶去神木村,她的气息更浓。

“曦月?她早上离开了,说是要往月湖方向走。”

月湖、丰叶镇、同心村、夕颜山……她到过,又离开,步履一路南行。

每到一处,他就会听见她的故事。

一点,一滴,拼凑起来。

拼凑她的数世经历、她的种种,在苍茫的人世间,一个人,努力着。

一个人,踏上寻他之途。

越拼凑,越觉得……自己像个倔强孩子。

越拼凑,越觉得……自己的绝情,折磨了谁、辛苦了谁,又爽快了谁……

为一件小事——

只为区区一件小事——

“小事?!我竟然会用这两字,比拟我那时的痛……”他自己都难以想象。

是因为,她几世的经历,更痛?

是因为,她默默的承受,让他加倍的痛?

“曦月,曦月……我已经有多久不敢念出你的名字?不念,不代表遗忘,而是怕念了,就会忍不住——”

想抱紧她。

想把她逮进怀里,示弱、哀鸣一般的问她,当初为什么不要他?

最后,勾陈来到芳草谷外,她的味道在此伫留。

青青碧草连天,奇美之地,清幽宁静,他无心赏景,只想找她。

“红宝?”

熟悉的小名,令勾陈一震,猛然回头。

会如此喊他的人,只有曦——

不是她。

是个眼生的姑娘,身上散发兔儿味。

“你是曦月的‘红宝’?”金兔儿兀自惊呼。

她是由发色来猜,这光泽、这浓红,像极了曦月所系的发绺。

“妳是——她寄信的‘兔儿’?”勾陈也已确定她的身份。

“我是我是!原来曦月的‘红宝’长这副模样,真俊俏耶……”金兔儿有眼不识“狐神”,毕竟物种不同,“兔神”她才熟些。

兔精身后有片巨大阴霾,笼罩在魁梧虎精头顶,蹲于树脚下画圈圈的身影,看来哀怨可怜。

“呜,我就知道……你果然觉得俊俏好……”他这辈子永远也俊俏不起来……

两人无视那方灰暗,勾陈直至来意:“曦月仍在此?又或者她已往下一处去?有说要去哪?”

答案若为后者,他便要加快脚步,不能再多耽搁。

“曦月还在!她人在后山,要和小家伙赏夕阳!”瞧他一脸心急,藏不住焦虑,金兔儿快快说,丝毫不敢延误。

对于勾陈与曦月的故事,她所知不多,曦月总是淡笑,说她对不起他,说还在等他原谅,其余的,皆沉默带过。

但“红宝”出现在这儿,就是曙光乍现!

闻言,勾陈着实大松口气。

她在。

“曦月说……她快要死了,她是来道别的……”金兔儿喉一哽,眼眶又红了。以为他不知情,特别想告诉他。

“我不会让她死!”

勾陈丢下话,往兔精指着的方向,疾行而去。

不敢稍有迟疑,怕她下一瞬间又失去踪影。

芳草谷的后山越发僻静,前方宽阔无阻,远景,一眼览遍。

日正渐渐西沉,天际一片浓色,橘中带红,瑰丽绝美。

山湖间,碎金灿灿,洒遍湖面。

曦月坐在湖畔,夕阳的暖光,同样地洒落她周身,嵌上一层浅金。

她怀里抱着一只虎兔小娃,膝上枕着一只,其余泽在她左右蹭嬉,不时跑跳,精力充沛。

她侧颜噙笑,神色温柔,觑这小娃们——它们拥有兔精身形,虎精斑纹,耳长,尾茸圆,牙似虎,小爪锐利,各源自于爹娘遗传。

怀中的那只,追咬她的发辫,觉得发辫挠痒痒,很是有趣。

“你喜欢这个呀?”她捉起发辫往小娃脸上搔,逗笑小娃,小虎嘴一张,咬住不放,轻轻拉扯。

她一点也不心疼,利落削下黑发辫,给小娃当玩具。

“喏,送给你。”

膝上的小娃见状,也学着去咬,咬向发侧的红丝,努力想扯下。

“这不行,这是曦月姨姨最最重要的东西,要留着陪伴曦月姨姨。”

她轻笑阻止,却不吝惜另一条黑发辫,动手削了下来,赏予另一只小娃。

削去的长发,只剩及肩,被微风拂乱,无损她的笑,轻快、溺爱。

“要记得曦月姨姨哦,别太快忘了我,好吗?”

反正全是身外之物,送给孩子们玩,不可惜的。

“我真是急到发蠢了!她身上有我的发,要找到她易如反掌,我浪费那么多时日,寻啥气味呀?!”抹把脸,勾陈严重唾弃自己。

冷静了之后,才知道心急坏事。

心急,让他失去多少理智、白了多少头发。

一只小娃最先察觉到他,扭过头去,弱弱低狺声,朝不速之客而发。

曦月跟着转首,然后,一整个僵呆。

眼睛眨也不眨,看他走近。似乎对眼前所见,不敢置信,她楞楞地,呆若木鸡。

“虫子要飞进去了。”他徒手抓住飞虫,弹往远方,预防它真不长眼,往曦月愕启的口中钻去。

看他靠近的面孔,听他说话的声音,曦月仍有种不真实感。

“……勾陈?”她不确定地问。

想着,会不会是临死之前心有悬念,才导致幻觉产生?

“你还真会跑,完全没有停下脚步,明明就要追到了,永远又早一步走,我几乎要以为——你知道我在后头追赶,所以逃得这么快。”

“我……”

曦月全然状况外,嗫嚅吐出一字,又闭上嘴。

细眉皱得好紧,仍是发怔地看他。

这不是勾陈……这不是勾陈……这是哪里来的妖魔鬼怪吧……

她已非井底之蛙,活了几世,梦魇、蜃妖这一类,专司以幻术迷魅人,营造海市蜃楼,她时有所闻,若真遇上一两只,也不会太惊讶。

只是“他们”变成勾陈的模样,还是教她……胸口一窒。

“勾陈不会说这种话,他只会叫我滚,‘你’模样仿得像,声音也无懈可击,可惜你没学到精髓,露馅了。”曦月好心告诉“他”,哪儿出了破绽。

这下蹙眉的人,换成他。

“这表情真像……”曦月忍不住赞叹,目光流连在“他”面容间:“他看见我时,都是这副神态,锁着眉,板着脸,总是不开心的样子。”

这女人,把他当成了谁?

“你是梦魇?还是蜃妖?真正的面目是什么模样?”她又问。

答案揭晓,果然……

“我是狐神勾陈,真正面目是这个!”

要看真面目,是吗?他就露给她看!

蓬松的红茸狐耳窜出,整团往她脸上罩。

狐毛既软又滑,挠在腮颊间,全是痒意。

还有,温暖。

这回,曦月是真正吓傻了,一动也不动,没挣扎,没倒退,连伸手拨开狐毛都没有。

久等不到反应,勾陈以为闷死她了,匆匆放下狐尾,她还瞠大了眼,屏息,没在呼吸。

“你的死因,……不会是被我闷死的吧?!”

勾陈一惊,连忙探手,猛拍她的脸颊,险些要直接渡气,以口对口——

她猛一抽息,双腮粉艳,身躯后倾泰半。

“你干嘛不呼吸?!”害他以为——

“我忘了……”她现在正把“忘了”的气息努力补回,凌乱喘着。

是真的忘了,只震惊于他的出现。

“你……勾陈……不是蜃妖?不,我是要问,你为何……在这里?”

“对,我为何在这里?”他也很想问。

这、这你问我,我也……她失笑地想。

“听完文判说你这一世将死,死后,连魂魄都无法剩下——然后,我就在这里了。”

至于途中经历的波折、焦急,他全数略过。

“……文判大人告诉你了?”她咬咬唇。

她并不希望他知晓这些……

她最无法开口道别的对象,就是他。

她怕自己会哭。

怕自己懦弱,再也佯装不出笑脸。

更怕,他是特地来伤害她;以嘲笑、以轻讽,甚至是解月兑,说她的死,将换来他永远安宁。

“文判说,我的魂魄……被我弄坏掉了,不可能修复好,所以这一回,我会走得干干净净,真的不再打扰你……一切,终于能结束了。”

怕他开口,曦月自己先说了,深吸一口气,想用轻快的语调。

自己说,不痛,由他说来,却如剜心。

“如果,你是来笑话我……求你,不要是此刻、不要在这种时候,口吐狠话伤我,我……承受不住,再等几天,好吗?”她再也忍不住服软了,恳求他的慈悲。

等她不在了,永不会痛了,他爱如何笑、如何庆祝,她没有异议。

“你以为,我是来笑你?”勾陈脸色一凛。

对,她真的以为是。

“求求你,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曦月示弱着,无法去在意是否被他轻视。

不要说,你有多开心。

不要说,总算等到这一日。

不要说,终于摆月兑我了……

“若不说,我跑这一趟做什么?!”勾陈很气,低声沉狺。

气她,竟当他是……如此残忍之辈,在她面临死亡之际,赶着来笑话她?!

“最好我时间太多、太闲,一路追着你跑,几乎不眠不休,脚步不肯停,就为了来笑你!”他又吼道。

曦月被他吠得怔忡,只能呆问:“那你……是为了什么?”

她眼中的惧意,并没有减少、或消失。

似乎仍在猜测着,除了笑话她,他还想做哪些……更狠的作为?

拍手称快?

仰天狂笑?

不会是……想赶在她死前,掴几掌、送几脚泄愤吧?

她不由得将怀中的虎兔娃儿抱得更紧些,汲取些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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