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破的消息一报接着一报,从紫禁门一路唱报到了金銮大殿内。最新更新:苦丁香书屋悫鹉琻晓
文武官员面色如霜,焦躁连连,他们从清晨盼到了黄昏,有从夜半等到了日出,在大殿里的十二雕龙盘柱间负手踱步,将畏惧担忧一步步踩在沉重的脚步子,叹气声不绝于耳。
饿了不过一箪食,渴了不过一瓢饮,困了便在廊柱下合衣而眠。
与其说他们愿意和皇上同生共死,不如说他们是受了戚无邪的胁迫,被软禁在了金銮殿中,像油锅中炸煮一般,等候着前方的战报消息。
终于,消息来了……
再一瞬间的安静后,啜泣悲声此起彼伏的想起,他们再哭新朝无疾而终的命运,也哭自己飘零无依的仕途。
君辱臣死,即便他们不愿意,但这句圣人古训终是印在骨子里的生根的。
文人臣子,他们因为主子升官发财,权力滔天,却也因为主子连累受死,抛家舍业。
说到底,再大的官,也终究是皇家的奴才罢了。
一朝大厦将倾,所有功名利禄化为浮云,丧主之奴,丧家之犬,这些平日里嗤之以鼻的头衔,很快就要落到了他们的脑袋上。
谁能救他们,还有谁能力挽狂澜?
他们无声啜泣,面如死灰,可当想到一个人还牢牢握着江山权柄时,绝望并没有像冷水一般覆灭所有,他们依然在骨子里对那个邪门的阉人保佑期冀。
靖武门破了如何?西山健锐、骁骑叛了又如何?
化腐朽为神奇,玩乾坤与股掌,不是向来是戚无邪的拿手戏码么!紫禁门外一定埋伏了精兵良将,炮筒火铳,大殷朝折腾的这十几年老底子,全给它抖搂出来,就等着戚保乐极生悲,在这四四方方的紫禁门外,送去万人性命,为守城的鲜卑将士陪葬!
大臣们面面相觑,眼神宽慰,他们没有外面的一点消息,也不知道戚无邪的布局安排,只有在金銮殿,这个王朝的权力中枢里自我欺骗着,默默等候一道裁决卿卿性命的旨意。
千思万绪,千恩万盼,悬着一个国家最后希望的人,此刻却在浮屠园里红灯高盏,喜幛长悬。
宫娥太监们噤声垂首,站得老远的,暖阁外长廊下的牛角宫灯送出金丝蜜烛的烛光,将原本清冷的院落,照出了一丝落日余晖般的薄暖。
庭院方砖上空荡荡的,唯有军机行走往来奔走,为暖阁中的“戚无邪”送来前线的战报。
趵趵的脚步声响起,小太监面色憔悴,手捧漆红木盘一路小跑进了暖阁。
阁中情景饶是他早有准备,却还是大大吃了一惊。
一对半臂粗的龙凤喜烛立在檀木高几之上,衬着背后烫金的双喜愈加笔走龙神。喜烛淌着泪,一如这乱世烽火下的荒诞姻缘。
小太监哑口无言,他隔着珠帘,瞥见了内室的雕格喜床,有一女子头待金凤冠,九翟凤尾的流速缀与高髻之上,她面垂五彩琉璃珠帘,掩去了芙蓉俏丽的面容,她身着大红喜袍,遮住了她乏而无力的身子。
咕咚一声,小太监咽下口水,直勾勾的盯着女子看,大约隔着琉璃碎珠帘,也能辨出她的三分容貌,隐约之中与那过世的太后娘娘有几分神似。
小太监在后宫夹缝中过活,信手拈来的便是宫闱秘史,月兑口而出就是八卦风言,曾经闹得满城风雨的两宦对食大有内情,姜檀新最后成了先帝的元妃,生下了当今圣上便撒手人寰了。
戚大督公被戴了顶硕大的绿帽子,即便身为宦官不能人事,但奉养这样一个孩子登基为帝,还是很挑战男人的忍耐限度的,这一般男人尚且做不到的事,督公竟然做到了,为了这样一个女乃皇帝,一人撑在紫禁城中。
这本是给所有人希望的事,可为何这个女人又突然出现,身披凤冠霞帔的坐在喜床之上!是鬼魂附体,心念儿子的江山安危从地狱里爬出来的?
还是人有相似,这督公觉着此战必败,临死之前寻找了一个长相相似的女人,一解相思之苦?
短短一瞬,小太监的脑袋里窜过好多,最后定格在“续弦”二字上,苦恼地皱巴起了眉头。
生死攸关,大局将覆,这个时候竟然还有这样的闲心。
究竟是胜券在握,还是必败无疑?
觉得暖阁中杀意一现,小太监立即收回了自己的视线,他并不敢对视“戚无邪”的瞳眸,而是小跨步上前,双膝跪地,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漆盘,呈上了紫禁门城防的详略图纸。
东方宪端坐漆案之后,袖管长舒,眉间是得偿所愿的欣喜,还有一份固执的孩子气。
娶她,是他此生的执念和儿时的承诺。
相比起金銮殿中的焦躁绝望,东方宪显得轻松地多,但西山两地勤王师的叛变确实重创了他一手操持的局,甚至令他有那么一瞬间的一筹莫展。
事到如今,狡诈如他,心思诡谲之下,双拳难敌四手,单凭戚无邪的一张皮相,他确实做不到真正的架空权力,操持权柄。
他本有许多时间一点点渗透势力,可惜夷则宁愿自残手掌也不肯替他再做一张人皮面具,戚保本忌惮朝廷、叶家、拓跋湛的三方势力按兵不动,却因为姜檀心的无端闯入,诱引着戚保一路攻城掠地,一直打到了家门口!
朝廷羸弱,兵弱将寡东方宪是知道的,他没奢望沿途的关隘城池能够阻挡住戚保的步伐。
这一盘棋,赌就赌在人心,赢就赢在时机,只要戚保大军耽搁的越久,征途上消耗的越多,他东方宪的胜算便越大。
可一切都被这只小狐狸搅的一团糟,三足鼎立的对峙战局一破,戚保追着她打进了京城,叶家竖起了汉室的大旗,跟穿越川蜀的拓跋湛争强陇西之地。
这样一来,戚保的后路已断,他除了誓死拿下京畿之外再无别的转机,破釜沉舟,峥嵘满目,将士带着背水一战的心,靖武门即便没有内应,不出两天,也必然城破!
因为姜檀心,东方宪的面前摆上了一盘死局,却也因为她,出现了一丝转机……
阖眼,再抬眸,已敛去本初的我,他拿捏着戚无邪的邪气,抛出风轻云淡的凉薄话语,将人心玩弄指尖,一寸一寸体探着他人的焦躁和畏惧。
一份至尊,他一人独享。
“都已经安排好了?”
“回督公,是,李将军已备守士卒,重兵驻守紫禁门,城防火炮也均已到位,北门驻兵三千,东门驻兵二千,西门驻兵三千,誓与皇城共存亡!”
摆了摆手,东方宪示意他暂且退下。
京城分为内外成,外城九门,戚保攻破了位于西北面的靖武门,但显然,东方宪早已知晓骁骑营倒戈的消息,他毅然放弃了九门守卫,让靖武门的士卒做了必死的炮灰麻痹戚保,也为他争取内城布兵安排的时间。
他将精兵扈戎安排在了内城的东西南北四门,紫禁门坐北朝南,是帝权的象征,是戚保大军毕竟的正宫门——他自诩清君侧,除佞臣,扶真龙天子登基为帝,那么天道助,人心合,不用旁门左道,他必走紫禁门无疑。
京城守卫的绿营兵不过五千人,加之禁卫军和内宫侍卫,也不过区区七八千,勉强守住侧三门已是万幸,谁来担任紫禁门的重任?
这个疑惑在姜檀心的心口盘旋,她脑袋上顶着沉重的凤冠钗环,心里更是沉甸甸的巨石堵着喘不过气来。
决战紫禁巅的一场荒唐婚礼,她无力反抗,但对东方宪的愧疚之情也变成了无稽怜悯。
她只觉自己越来越像他摆弄的玩具,她可以不会动,可以不会笑,甚至不用说一句话,就只要安安静静的坐在一边,来填补他心中的无边寂寞和恐惧。
就像这般,她凤冠霞帔,喜烛红帐,可隔着一道珠帘的外头,确实他伏案埋首,生死令箭。她被金玉困在了无形的牢笼之中,听地见外头紧急的军情报,却没有能力阻止任何事。
翕动了干燥的嘴唇,她已许多个时辰不曾蘸过水。
红色的唇脂在唇瓣上浮出细密的褶皱,蜜蜡一般封住了欲言又止的口齿。
“狐狸……”
余光中,东方宪伏案的手一顿,笔锋拖开一道洇墨。
“拓跋谋还那么小,你不应该让他成了皇权下的牺牲品,你听我的,现在走还来得及,京城不代表江山,一时称帝也奠基不了百年的大殷江山,死守这座皇宫,根本没有出路……”
苦笑勾唇,眉梢带开轻讽:“牺牲品?晨阳门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了,你,戚无邪,天下人,没有一个人问过他愿不愿意,就送他坐上了那个位置,你可以这么对他,却狠不下心这么对小五,你可有想过为什么?”
“……我……”
“现在,你还是没有问过他,就火急火燎的想把他从这个位置上赶下来,美名曰保全性命,呵,不过苟且偷生罢了,沾染过九五之尊的人,放弃了权柄就等以万劫不复,等他长大了,潦倒穷苦,躲躲藏藏,永远月兑离不了的噩梦,那时候你再问问他,他可愿意?”
从愣怔无语,到一声轻叹,姜檀心睫毛低垂,投下一道剪影。
“那你可愿意?”
“不愿意”
斩钉截铁,东方宪握笔的手泛出青白的指骨,一如此刻在姜檀心眼中,他对权柄的留恋和渴望。
“宁愿身死魂灭?”
“何以见得?”
姜檀心久久沉默,她心中的猜想挥之不去,本不打算开口问他,想从平日里的战报中听到自己想要的,可决战在即,有一个人,有一队人马跟人间蒸发一般,再无踪迹。
“你威胁了叶空,对不对?”
此言一出,她本以为至少会松一口气,可她发现,等答案远比猜测答案要更加焦虑。
东方宪狡诈的眸光霍然一现,他搁下手中的御批朱笔,脊背一靠,颇为慵懒地靠身椅背,掀起眼皮凝固了眸光,轻笑道:
“谈不上威胁,不过是你情我愿的事……无关风月,天地可鉴,降兵叛将,忠肝义胆,小师妹,这十六个字你信么?”
掳走姜檀心,本就不是为了威胁什么人,可天下自作多情的人太多,削尖了脑袋要往危险上凑,坐实了“要挟”二字的人不是东方宪,而是她口里的叶空。
对于这个男人,东方宪原以为是姜檀心又惹出来的一段情债,可当他指天为誓,无关风月,只为情谊真心时,东方宪不禁改变了想法——
他想亲手送他去往地狱的崖边,去采撷那朵悬崖之花,真心就在眼晴,触手碰到的那一刻,也就是山崖坍圮的那一瞬。
面对死亡,人往往才会诚实。
姜檀心心中梗刺,叶空不计代价追寻她来京,她并不吃惊,反倒是她亲手组建的那支兵卒队伍,竟然用了“忠肝义胆”四个字,不禁让她喉头发酸。
她给不了他们军功爵禄,甚至没有太多的军饷发放,她带着他们远走他乡,为了一个她都说不清的目的征伐刀兵。她曾为这支队伍考虑过打算,如果愿意留下来,便并入叶家的铁军中,如果不愿意,便发放银两各自回乡。
但她没有想到的,这区区五千人抛却了曾经过往,家乡亲人,只为跟着一个银枪将军,不计生死的困束京城!
这种又惊又喜,有悲又怆的交杂五味,怕也只有她一人品得出其中真心。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她问了,他也答了。
消失的队伍再度出现,为了姜檀心驻守紫禁门已成了落地砸坑的事实,那戚无邪呢?他又在哪里?
*
呵一声,驱马急行
山道小路上,两匹黑色战马溅泥狂奔。
马儿已奔驰了昼夜,不眠不休,不饮不食,一个拐角处马蹄子颤抖打滑,整个马身竟斜斜地飞了出去,倒在地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马背上的一袭红衣飞身而起,脚尖轻点一侧的树干,稳稳当当地落地。
他扭头看去,只见躺在地上的马匹口吐白沫,马眼如环,不禁眉头一蹙,瞳孔染上三分嗔色。
太簇勒住马头,喝声急停,他滚鞍落马疾步跑了回来,看了看地上的死马道:“离这里最近的驿站还有两个时辰的路程,主上先骑属下的马回京,我明日便赶到京城!”
自打知道姜檀心失踪的消息,戚无邪便一言不发,周身笼着的杀气生人勿近。虽然知道东方宪的心思,她定是平安无恙,甚至过得比外头军营里粗粮窝头,枕席卧底的生活要好上太多。
可也正因为知道他的心思,所以才有一股无名的火从胸月复中冒了出来。
该死,他真该死!
不执一言,戚无邪抿着薄唇,俊逸无俦的面容寒如冰霜,冻结了眉心天成的魅邪,也定格了嘴角边张扬的杀意。
他掸尘而行,擦过了太簇的肩头,朝着他身后的马匹走去,冷言留下了句话:“你回东厂,重启十二暗卫,除了姜檀心,本座还要东方宪的命”
太簇扭身捧了个手,垂首道:“是,属下得令”
戚无邪走到马边,还没有扶鞍上马,便已察觉马匹周身的颤抖——马儿跑得大汗淋漓,热气直喷,它的四肢不停的踉跄,不安的扭着头,摇摇晃晃似乎下一刻也要翻倒。
长眸威胁地眯成一条线,恼怒的杀意从刺目的红袍外满溢而出,马儿像是感知到了什么,惊慌失措地撩着马蹄子,不停地往后退去。
太簇见状吃了一惊,忙上前勒住马缰,一边呵声一边往前拽动。
可这畜生就是怎么也不肯挪动脚步。
戚无邪向来没有什么好脾气,更没有什么好耐心,对于人尚且不爽便杀,何况是关键时刻掉链子的畜生。
掌风一扫,马脖子便和马身分了家,滚烫的血液减了太簇一脸,也渐了戚无邪一身。
殷红的血融于他的血色红袍中,须臾便没了踪迹,好似他本就是一口血腥的深井,只有他包容尘世间一且杀戮,镇压枉死的咒怨和冤魂。
长长一声马嘶在山道中显得十分空旷,回音缭绕山林之间,惊起了休憩在树梢的几只林中鸟雀。
余音渐消后,由轻到急,由近到远的马蹄声突然响起,从下山道上竟然有马匹奔了上来,细听声响,大约有三匹。
戚无邪朝太簇看了一眼,意味明确。
太簇点了点头,心照不宣。
他们站在路边,等候着来人。
马匹飞驰而来,在飞速掠过他们面前之时,太簇果断出手,掌心三个石子飞速打出,打在了马匹的额首之上!
马匹吃痛长嘶一声,前脚一折,纷纷跪地倒下——
戚无邪定睛看去,一匹马上乘骑着一个女子,身量娇小,杏黄色的薄衫衣袂灵动,发髻上女敕黄的发带逆风飘扬。
侧首琼鼻一点像极了姜檀心,只一眼,他便认出了来人是谁。
从林中飞身而出,一揽手将人从失控的马身上救下了下来,稳稳当当落在地上,他并没有立即松开了手,反而捏上了女子的下颚,迫使她抬起了头。
多年不见,曾经的小女孩也出落婷婷,青葱般的年纪勾勒了姣好的容貌,她长得三分像姐姐,却更有自己的几分清冷孤傲。
“为什么是你?”
姜禅意仰着头退了一步,只觉戚无邪捏过的下颚冰凉一边,她的小脸略有些苍白,压下惊魂未定的心,螓首微偏,毫无惧色地对上了戚无邪的眼睛。
时隔多年,她一如从前般,即便对戚无邪的“杀父之仇”已然释怀,可她曾如此欺骗过他,也深知姐姐“死”后的两年时间,他遣派了东厂暗卫对自己劫杀追踪,让她过了许久东躲**,提心吊胆的流浪生活。
单凭这一点,对他,她也友好不起来。
理了理襟口,她背手再后,仰着脑袋直视戚无邪,轻讽道:“不是我,难道还是姐姐不成,督公寻我这么久,早些日子突然便放过了我,小女子感恩戴德,特来言谢”
戚无邪面色一沉,冥黑的瞳孔愈加深邃:“你知道,本座现在没有那个心情”
姜禅意清冷抬眼,瓷女圭女圭般的面容灿然一笑,她耸了耸肩,扭身牵过身后的两匹马来,漫不尽心地交到了戚无邪的手中。
她看了看太簇,直言道:“是我师傅叫我来的,他前几日夜观星象,今日有尧舜桥的天象,怕有星沉地动的劫难,也是异星逼宫,帝星有难的征兆,他说戚保动手必在今夜,故派我前来接应”
太簇闻言不解道:“何为尧舜桥?”
姜禅意摇了摇头,点了点昏暗未明的天色道:“我并不知晓,大概是天灾前的示警天象,不过师傅早有安排,我姐姐的安危你们大可放心,详情我们广金园再谈”
戚无邪余光出扫向她,言问:“是小五?”
太簇听得一头雾水,倒是她意兴阑珊地笑了起来:
“不愧是月复有经纬,手握奇谋良策的督公大人。不错,是宫里的小五偷偷给我和师傅传地消息。当日东方宪扮作你的样子在军营外掳走了姐姐,一直将她囚在浮屠园中。小五也跟着一块回了京,他顾念师兄弟的情谊,却也担心姐姐的安危,所以暗地里联系了我和师傅,请我们将消息带去陇西”
姜禅意一边说一边翻身上了马,她双手攥上了马缰,浅声道:“小五托我带给督公您一句话,他说他愿意肩挑起匡扶汉室的重则,江山路是由骷髅白骨铺就,以一人殒命而不忍,白白让苍生黎民多少战火十几年,这是小慈悲,并不兼济天下的大爱,他愿意征伐复国,只求督公一件事,待京城城破,饶过东方宪一条命……”
她言罢,戚无邪已翻身上马,留下了冷漠的背影。
他要的事,他预判的结果一步不差的衔接,严丝合缝,珍珑棋局的终盘剿杀皆在他的心线之间。放小五走,等他见识过真正的乱世烽烟,蹀血被难,他才会有真正的帝王之心,汉家王朝才会有复国的未来。
为了汉室,他受千夫唾言,更受爱人的怫然一指,算计局势,猜度人心,最后把姜檀心也放在了珍珑棋局之上,让她带着叶空,一路引着戚保攻往京城。
他做了每一件该做的事,而每一件都臻善臻美,恰如这一些只是历史洪波的推手,他也仿佛只是其中的浮游一芥,不是操盘弄局的始作俑者,而身不由己的顺势沉沦。
可他一点也开心不起来,甚是感觉疲惫无力,枉他自诩生死无界,随心逍遥,原来,所有一切看似恣意的随心态度,都是掩盖心底一份执念的伪装外表。
刨根问底,追究根源,他仿佛仍是那个行错事的孩童,**着上身跪在中军帐门外,由着严父鞭抽教言,把忠君爱国的信义教条,永世刻入骨髓。
倾覆天下只为摆正自己的倒影,颠倒轮回只应汉室称王,他可以不承认,却不能不相信。
正义凌然往往狼子野心,邪门歪道却是至纯之正。自古邪不压正,他却偏偏反其道而行。
他戚无邪,也许,就是这样一个人。
……
三人三骑绝尘而去,奔赴黎明拂晓的紫禁之巅
*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黑压压的陇西铁军涌入紫禁门外的四方广场中。
红墙琉璃瓦,天角地四方,将如潮的铁军包裹起来,皇室威仪的斑驳红墙在铁甲士卒边如此脆弱,似乎手一推,便能坍圮成齑粉,城防形同虚设。
红墙上除了剥落的粉尘,还有被大火灼烧地焦黑。
登在指挥云车上的戚保永远不会忘了,就是在这个地方,戚无邪曾送了他场万劫不复的地狱炎火,夺去了五千将士的性命,让他和万木辛亲手送葬了白马义从,然后狼狈不堪的逃至晨阳门,再以失败者的身份回到了陇西。
东山再起,势洗前耻。
四方阵营分翼两侧,重甲驽钝阵列前头,弓弩手潜藏与后,中军有清一色的铁甲步兵组成,原本机动的轻骑兵此刻也穿上了甲胄,分立大军左右两翼。
队伍末后是三十辆四轮板车,上面架着硕大的牛皮大鼓,另有身形健魄的擂鼓手抡着手中鼓吹,有序合拍地捶着鼓面。
鼓声点点,缓慢而坚决。
士卒们目色峥嵘,盯着紫禁门后权柄的制高点,他们的心潮澎湃,似乎这几个月的跋涉苦难,征伐杀戮,都是为了今日以胜利者的姿态走进这道门。
脚步声趵趵,整齐划一,更加振奋了将士们的士气。
他们停在了紫禁门楼之下,三军肃穆无声,唯有主帅的云车辘辘而响,碾过城下青石板——
不等他靠近城门,一支箭矢嗖得从城门上射下,牢牢钉在了云车前一丈处。
哗!
陇西弓弩手纷纷拉起了手中的弓弦,瞄准城墙之上,只待戚保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抬手一个制止的手势,戚保仰头看去,见城门上两抹艳红毒目三分。
“戚无邪”负手在后,揽着身边身着金红凤袍的姜檀心,笑意恣意魅邪,他眸色中的凉毒,让本就灰败的城墙愈加黯然失色。
比起“戚无邪”的张扬,姜檀心显得沉静更多,她周身无力,依靠着身边人勉强站立。
再见久违的戚保,只见他鬓发已染霜色,曾经威严赫赫的一道武王,此刻面色暗沉,唯有眉间的厉色不改,仍由战场枭雄的本色。
见到戚无邪和姜檀心的一瞬,戚保的心如坠深渊,一场进退左右的赌局他显然押错了宝,无竭必定在京城!
戚无邪放弃了外城九门的防守,只为将他的大军引到紫禁门,而候在此处的守城军,定是服用了无竭的死士阴兵!
像是为了印证戚保的猜想,久闭的城门开启了吱呀的厚重城门声,有人银枪一柄,踩着沉稳的步子,从门内的阴影中一步步走了出来。
他身后跟随地士卒轻装薄甲,发丝高竖,连盔帽也不曾佩戴,他们的袖口高高撩起,露出了精瘦的臂膀,每一个人都目色峥嵘,抱着必死之心踏出了城门之外。
只不过区区几百人,等尽数出阵后,他们身后的城门再次闭合,阻隔了他们背后的生路。
相较戚保的赫赫铁军,叶空身后的兵卒游散狼狈,他们像被铁通围住的浮游芥子,如此渺小不堪,不堪一击。
这是所有人的想法,却独独不是两军主帅的。
戚保看见叶空的刹那,脸色一白,他拨弄着拇指上的扳指,杀意凝结。
东方宪居高瞭望,他扫过叶空的单薄的背影,勾起了一抹浅淡的笑意,他圈在姜檀心腰际的手紧了紧,闷着胸膛浅声开了腔:“你虽方才不曾回答我,如今我也不再逼问你,是否无关风月,你一看便知”
隔着眼前的琉璃珠帘,一道玉色将天地两分,姜檀心不禁嘲讽笑起:
“东方宪,你当真这般可怜,你的世界除了爱便是恨,生死相随的唯有爱情么?我不爱你,你连师兄妹的情谊也不屑一顾,好,这是你的事,可我和叶空的情谊,你凭什么插手,又凭什么证明?”
“就凭我是对的!”
“……你不会懂,这辈子也不会懂”
似乎没有药效,此刻的她也再无力气,他太过狠心,也太过可怜,他即便此刻说了实话,且说他已走投无路,除了仰仗叶空的本事替他守下城门,他根本没了其他困兽之斗的办法。
可他为何要这么说……有为何要证明这种根本没有意义的事?!
“师妹,我不需要懂,只要证明我是对的,这条路我并没有选错,我不负苍生,不负汉民,我也没有辜负我自己,一辈子的时间还很长,你会知道我最不会辜负的人就是你,且再等等,这一仗很快就会过去,很快,到时候你便知晓了”
东方宪没有再给她反驳的机会,他袖袍高扬,久候在身后的小太监端着双喜红漆案碎步走了上前,他双膝跪地,垂着首将手臂高高抬起,把两只龙凤杯递到了东方宪和姜檀心的面前。
他一直低着头,先拿了一杯给东方宪,紧接着抬起另一杯递给了姜檀心。
大战在即,戚保大军就在城下,他竟有兴致要喝交杯酒,荒唐邪门,而这看似淡薄的小太监不卑不亢,面对着城楼下杀气泠泠的两军对峙,拿酒杯的手稳稳的,丝毫不见颤抖——
他引得姜檀心投来了一阵怀疑的目光。
接过小太监递来的杯子,姜檀心明显感觉了杯底下的一张纸条。
太监收起了漆盘,恭敬退下,在姜檀心犀利目光的巡视下,始终不肯抬起脸来。她觉得他很是熟悉,可那份熟悉带了久远的记忆,反倒让她记不起来了。
半杯酒饮尽,将剩下的酒从城头洒下,东方宪一展空杯,空荡荡的声音飘在空中,在几万人围堵的疆场上,他的声音还异常的清晰:
“武王兴兵征伐,远道而来,实难辛苦,赐酒本座代为敬献,愿尔等九泉共饮,一解忧愁”
言罢,恣意张扬的笑声诡如枭鸣,随着杯盏从高处直直坠下,砸在了石砖地上,激起刺耳的响声。
如此猖狂言语,激怒了陇西士卒,原先静默无声的三军开始细碎嚼语,低声掀起一**低偃的风声,呼号着直指城楼上的东方宪。
一声撞地声打断了无疾的风声。
一柄银枪赫然立在了青石板中。
和戚保的视线相撞,叶空手腕一阵,银枪拔地而去,如游龙一般窜过他的手心!
银枪像箭矢一般刺向天空,几乎就要月兑手而去——再最后一寸时,又被他强行勾回,他的掌心抵着枪尾,用力一送,一柄银枪瞬间化为一道疾光,风驰电掣般刺向最前方的厚盾铁甲。
看似坚不可破的铜墙铁壁,被一道巨力击中,正中的铁盾瞬间碎成了齑粉,旁边受到牵连的纷纷倒地,一道隐形的震风从大军队伍的最前头,一直震到了中间的指挥云车。
云车上高高立起的帅旗大纛猛然翻飞,旗杆颤动,险些倾倒!
众人只听闻银枪将军一人夺城的故事,可大多并不相信,他们宁愿相信这是一处惊心安排的戏,也绝不相信一个人会有如此可怕的力量!
不等所有人反应,叶空纵身而起,一脚踏在了陇西兵卒的脑门上,借力跃起,他重新握上了直插入盾的银枪,手腕一振,几个点滴,已然跃杀进了大军队列之中。
手舞枪花,一个金鸡点头后,变枪作棍,旋身棍扫一大片——
近身的士卒像残破的蝶蛹,丝毫没有反抗的力气,他们挨着棍子的五脏俱损,飞出一丈外再也起不来身,被棍风扫到的不自禁地退后,脚跟不沾地,仰头倒在地上。
不过须臾,戚保严正以待的先头大军便被叶空一人扎出了洞来,铁臂盾防一击破碎,他身后的几百士卒挥刀举剑,杀喊着冲进了已破的阵列中,对着手足无措,没有缓过神来的陇西兵一阵砍杀。
戚保傲身**,他的眼孔微微眯起,盯着叶空的视线一瞬不动。
抚弄着拇指上的扳指,他克制着自己颤抖的手,压抑内心对无竭神力的恐惧和向往。
一战即知,这支并不是戚无邪组建的阴兵军队,除了叶空一人,其余皆是**凡胎,普通的很……
可第二波去北祁山的人马来报,浮屠塔里的丹鼎中确实已空,连烛九阴也死在了一边,若不是无竭让人启了出来……或许,还有一种可能。
戚无邪毁了所有的无竭,只留下了一颗让叶空服食了!
无竭的药力千年不化,即便丹药没有了,食用的血肉也可以再行提炼,如若他毅然建造了一支阴兵队伍,那也不过只是胜勇一时。
他并不能保证无竭会因为这支军队的瞬间覆灭而消失。为了杜绝戚保从阴兵的血肉身躯上做文章,他干脆全部毁了,这才是真正的聪敏。
这种想法一旦出现,机会就被戚保认定为了事实,他太过了解戚无邪的行事做派,不可以常理以人心去猜测,他的用兵之法、用人之道、行事处世看似邪门歪道,诡谲异数,可却是深思熟虑之后的极端之法。
不用中庸,不需要退路,这种恣意猖狂的自信,才是真正的戚无邪。
深深吐纳了一口气,戚保看向叶空的眼睛带着恨毒的血光,他抬起了手指,隔空点了点,沉声喝道:“杀—了—他,不计代价!”
仍凭他如何神力勇武,毕竟血肉之身,凭谁也不会相信,这几万人的铁军连一个人都杀不了!
“取叶空头颅者,赏钱万金!”
杀伐声破空而来,如潮的铁甲士卒围成了一层层包围圈,万千将士只为取一人首级,听似无稽之谈,却也实实在在的发生了。
杀,手起刀落
振,盔裂甲落
挑,一枪扛起刀锋剑厉
刺,一道寒光贯穿红日
一时间,天地色暗,阴云滚滚将红日头遮了个严实,地面冲天的杀气夹杂着嚎啕惨叫声,汇成久久不去的咒怨,随风低偃咆哮。
叶空的身影几乎被一**灰重如潮的士卒淹没,寒光银枪也让鲜血沾成了稠红色,枪头下的红缨让血水浸饱,像血色水藻般紧紧贴服在枪杆之上。
周遭尸体横陈,血流成河,堆叠的四肢分不清样貌,青石板被血水淹没,所有人践踏着尸体举刀进宫,可转眼又变成了别人脚下的尸体。
他的身影一般隐在黑暗中,一般隐在血光里。
除了一张张变换的狰狞面孔,一次次举刀砍杀的动作,叶空甚至辨不清方向,看不见生机,一条修罗杀戮的路在他的脚下铺成开了。
不见来路,不见终点,唯有血色的沿途风景,他一人独享……
城下厮杀一片,城上的东方宪笑意勾魂,他揽着浑身紧绷的姜檀心,袖袍高举,一道军令而下,城门女墙垛口的强弩兵纷纷拉弓挽箭,朝着下头的人堆里劲射而去。
不分敌我,不顾同袍,那几百兵士转眼成了东方宪眼中的废子,拉着陇西兵卒共赴阎王殿。
箭矢捆束着火药桶,由燧石点燃,像夜空流火般砸向地面,炸起一处处深坑,葬送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姜檀心尖锐的指甲扣入东方宪的手腕中,她目色沉痛,眼角被悔烧得通红,咬牙切齿,痛苦难当:
“东方宪,你真该死!”
不甚介意,东方宪轻悠悠瞥去一眼:“谁又不该死?为这座江山趟了混水的,死不足惜”
银牙咬碎,姜檀心拳头紧握,膈应在手心的纸条硬生生的疼,像一片刀锋,简直要切进自己的皮肉之中。
她看清楚了,也看明白了,东方宪根本没有指望凭叶空一人能战胜戚保大军,只是让他成为一个众矢之的的活靶子,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紫禁门便能完好无损,而城墙上早有准备的各色火器城防,才有它真正的价用。
戚保有言,战火叶空头颅者赏金万数,而非攻占紫禁城门者封侯拜相,孰轻孰重,高下立判。
对戚保来说,紫禁城已经是唾手可得的囊中之物,只有无竭才是心头之刺,肉中之痛。
他要叶空,无论生死,只要有一层皮囊在,无竭注定还是属于他戚保的。
纵横疆场的铁血阴兵,叱咤四海的王者之师,比起迂腐之臣恭维的九五宝座,真正的武王百胜将军,才是戚保梦寐以求的殊荣和尊严!
爆炸声不绝于耳,青石板被炸成了齑粉,碎屑粉末扬尘空中,掩盖了刺鼻冲天的血腥之气。
血色漫天,映红了天际的腥靡之光,红日晕光从云后折射出一道诡异的红光,光如彩虹驾桥,横跨整个紫禁门的上空。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天啊!尧舜桥!”
砍杀凶狠的众将士纷纷仰头看去,被那绮丽殷红的天象所震撼!
所谓尧舜桥,记载于地质刊册或是诗书中的天象,因为表象绮丽红光,往往被人称颂为帝王吉兆,贤明安泰,四海升平,堪为尧舜之治。
可此番当下,紫禁门外所有人为了一个九五权柄互相残杀,突然天上出现了尧舜桥,岂非暗示戚保夺宫顺天而行,拓跋骞乃真命天子,尧舜帝星?
将士们的热血再次沸腾。
一旦一场战役被老天赋予了顺天昌荣的定义,那么它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所谓士气如虹,不违天意,便是这个道理。
城墙上的火油陶罐还得继续不停丢下,杀场四面火光弥补,炸声连连,血肉横飞。
可陇西兵的眼睛被尧舜桥映得火光霍霍,只觉心头一阵悸动,连握着刀柄的手被灌注了千钧力道,杀伐一起,不死不休。
孤立无援,困兽之斗的叶空已然战得浑身都是血。
他高束脑后的发丝已然飞散,银白色的头发被血液染成了酱红色。他的眉心煞气显露无疑,两眼精光霍然,脖间手臂上青筋立起,踩在脚下的石板上,都裂开了一道道细密的纹路。
他甚至不再腾挪跃起,游龙四走,只是立根原地,有些麻木地将逼身上前的敌人一一刺杀。
他体内控制的力道正源源不断从四肢百骸汇出,抽丝剥茧般消耗力量,一旦冲破可控的堤坝,便是覆水难收,除了耗竭战亡,再无生还的机会。
显然,所有人都再逼他,逼他一步步将理智推入万丈深渊之中。
杀气灌顶而出,他的眼睛一瞬充溢血红,苍莽天地瞬间坠入修罗地狱之中。
他俨然忘却了自己的身份、性命、和生死绝杀的初衷,只余一具空壳皮囊和一分不输地倔强。
来时,单枪孤身血战千军,他视作死途;归时,赠紫禁巅一场浩劫,他荣光不灭。
无竭是存在天地之间的异数,它是杀戮、贪婪、铁血无情的交融。
那试问,强大的力量究竟是为了掠夺,还是守护?战争的意义究竟是为了生灵涂炭还是革旧除新?
所有的一切,都由他来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当他书写落笔的那一刹,世间再没有无竭,来时入火,去时随风,记得它的唯有沙场一柄寒光铁枪——
为了值得保护的人而战,为了心骨的热血死生托付。
无竭只是一种精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永远不是精力,而是肉身虽陨,豪情不灭的精神。
……
姜檀心立在城楼之上,她的心如坠寒冰之底,翕动的嘴唇喃喃,末了还是吐不出一个字来。
东方宪目不斜视,他眺望紫禁远方琉璃厚瓦,看着北门、东门、南门戍守的士卒从外围包围了起来,他们将修罗场围了了起来,一路从后路薄弱的防线冲杀了进去,目标直指中军戚保的指挥台。
前面是一个杀红眼的怪物,后边又有源源不断的援军,挣扎在紫禁门逼仄四方空间的兵卒们有些乱了手脚……
便在此时,一道疾劲的风低偃而下,苍穹整个都暗了下来。
天象尧舜桥消散俱无,唯有殷红的天际更显血色,诡异犹如天狗食日一般,阴沉沉地阴霾压抑在每个人的头顶。
忽然,天沉地动,整个大地突然剧烈地震动了起来!
城门上摇摆不定的士卒失足掉落城头,礌石木条也跟着坠落,砸着地下的人惨叫连连。
士卒们霎时乱作一团。
沙场上方还高举刀柄的士兵们,此刻连脚步都立不稳,他们颠倒在地上,拄着手中刀柄,更是让震动不止的地面颠簸地头昏眼花。
地动越来越厉害,紫禁门左右延伸的红墙霎时倾倒崩塌,石块飞散滚落,砸进了乱军从中。
一道道地裂从紫禁门破开,青石板瞬间化为齑粉,站立其上的士卒纷纷掉落深不见底的地渊之下,奔命踩踏,死伤上众。
土地轰然作响,洪荒巨兽在地底奔腾,似乎下一个就要破土而出,直冲云霄。
在天地之力下,人渺小地如同浮游芥子,像蚂蚁一般倾覆地缝之中,瞬间再无生机。
戚保把将军剑牢牢扎在了云车台之上,他挺着脊背纹丝不动,任周遭天地颠倒,狼狈一片,他唯有血红的眼睛对上了千钧军中的叶空,一瞬不动。
……
“竟然地动了?!”
东方宪诧色满目,他一边扶着姜檀心,一边往后退去三步,抬手看天不由痛色满目:山摇地动,天地大力之前,人力何其卑微,多少鬼谋神算,此刻都不值一文。
好好地一场困兽之斗,眼瞅着便要逆袭而胜,却天然天意如此,将东方宪的心彻底打入地狱!
看着从四方涌入的扈戎军队还不曾万马军中取戚保首级,已然和陇西兵缠斗着坠入深深的地缝之中。
局面一片倾塌,这场战役已然没有了胜者,只有匍匐在自然力量之前的妥协和告饶。
东方宪头疼欲裂,背脊发凉,胸口堵着的一口闷气。被这地动星沉折磨颠倒后,终是眼帘一抬,长眉间苦笑凝结,长舒了一口。
尽人事,听天命,他尽力了……
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扭头看向姜檀心,轻言问道:
“如果这座城楼下一刻便要崩塌,我已无憾,我最想见的人就在我的身边”
“……”
“你呢?”
姜檀心垂目默声,感受着颠簸震动渐渐停止,她月兑力撑在了女墙垛口上,俯视着修罗场上的满目疮痍,轻讽道:“你虽无憾,可天已不容”
京畿近来气候一日三变,连风向都改变了去,众人皆道戚无邪挟持幼帝,执政无道,殷朝基业一朝倾覆,这是上天的示警,福祸的先兆。本来这些风言风语,姜檀心也只当是人牵强附会,可今日尧舜桥天象一现,她已知不好。
算计了所有,独独没有算准这恰逢时机的地动天灾。
她提着心,看向那柄立在青石板上长枪,姜檀心无声怆然。
放眼望去,紫禁门下已然裂开了一道深深的地缝,岩石,深渊无尽,将所有修罗场上的杀机划割在了地缝的另一端。
一处生机,两段生死。
叶空浑身染血,双眸赤红,他的手已透支力气变得微微颤抖,银枪杆被血沾黏地十分滑手,上面残留着手掌的断纹,一如他再无后路的命途。
半饷之后,再无动作。
他垂首,银白的发丝遮了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盔甲已染成了斑驳的红色,周身狂躁的杀意一瞬间消失的干干净净,他立着银枪,双脚扎根石板之上一瞬不动,像一句石像透不出一丝生机来。
死了?
戚保双手撑在云车上,他死死盯着叶空,凌空一直,呵声道:“拿下!”
周围苟活幸存下来陇西士兵,还来不及庆幸自己从地动中的侥幸逃生,他们将畏惧尘封在心底,躬身弯腰,手拿利器,一步一步地向叶空试探着走近……
取其首级者,赏钱万金,这句话的分量抵得过畏死的懦弱。
他们脚踏疮痍的地面,屏息举步,立着尖锐的刀锋,走到了“尸体”面前,他们瞪大了双眼,高高举起手中刀尖,朝着他狠狠刺去——
铮!
没入血肉的钝声并没有传来,取而代之的是刀口在铁器上划拉发出的刺耳声!
刀剑被银枪给架住了!
睁开眼,对上了叶空瞬间睁开的血眸,众人心胆俱碎,吓了面色惨白,魂飞出体!
他们纷纷抽回刀剑,大退着往后踉跄跌倒……
一寸寸抬起了视线,叶空泛着血光的瞳孔终是对上了戚保阴沉的视线。
决绝从他夺眶而出,对戚保的嘲讽冲天而去,敛去多时的杀气瞬间暴涨,应和这猎猎狂风冲天而去,逆风刮在脸颊上,带去了剜肉刮骨的痛楚!
冷声轻笑三声,喉头如石哽磨砺,他勾起笑意,手腕一振,银枪拔地而起——
遂即暴喝一声,将身上残留的余力尽数灌注在了手臂之上,青筋暴起,眼眶欲裂,他狠狠将银枪砸回地表。
一声毁天灭地巨响过后,银枪已入地三尺多,围在枪身边的地面慢慢细痕遍布,如支流奔赴大海一般,小细痕像天空闪雷,由慢及快,越裂越大!
众人尚来不及后撤,已觉脚下的地面瞬间塌陷!
弥补的裂缝终于汇集到了叶空身后的巨大地缝里,缝隙边的地表瞬间分崩离析,裹挟着陪葬的数百兵卒,一同坠入地狱!
银枪受力碎成了三截,在叶空坠下地渊的一刹那……
来自城墙上的痛呼他听见了,来着乌云后的第一缕日光,他也感觉到了。
杀伐让他如此的疲惫,他下意识抬了抬眼,可血水凝结了睫毛,连睁眼也觉得疼。
这细小的痛楚在麻木的四肢游走,透着蒙上血色的眼孔,他朝城墙上的她释然一笑,迎着地劫过后破云而出的朝阳……
煤矿场外养尊处优的愣头青是我,北祁山里初现峥嵘的是我,乱世烽烟中一人夺城的是我,千军万马枪定乾坤的是我……
多谢你,赠我一场金戈铁马,铁血豪情的陪伴。
无关风月,只为真心。
阖上了双目,带着渗透了无竭的肉身,他坠入了深不见底的地渊之末……
将一场传说,再次终结。
……
戚保一声高声厉喝,颤抖地音线在疾风中被吹散,听到了最后,竟成了扭曲的哀嚎之声。
地动的突变也没能让他倒下,可叶空的决绝让他颓然坐倒在了身后的位椅上。
霍然眼眸变得灰败暗沉,他像是被抽走了半生的力气,连动弹一根手指的力气也没有了。
仿佛一个垂暮耄耋的老者,耗费了一生的心力心血,在一朝灰飞烟灭的挫败,是任何一场战役的输赢不能比拟的。
看着紫禁门前的地缝鸿沟,戚保知道,他已然结局……
*
地缝如同鸿沟天堑,阻挡了陇西兵马攻城的路,紫禁门暂时得以保全。
城墙的守城将士不由松了一口气,方才一系列的天崩地裂让他们到现在还缓不过劲儿。
不需要东方宪下令,他们已然自觉地挽起了弓箭,对着城下手足无措的西陇兵卒,准备最后的剿灭。
而城墙正中,只余下东方宪和姜檀心两个人。
此时他们的姿势近乎拥抱。
两抹艳红交缠不放,像是恋人一般依偎,又像是仇人一样厮杀。
姜檀心揽上了他的腰肢,从他宽大的袖口里探入了手,在他的里衽里握上了她熟悉的琉璃金算盘——她确信,他不会扔了它,即便他抛弃了从前的身份,不愿再做广金园的东方宪,他也不会扔了这件东西。
这件她送给他的金算盘。
那年少年生辰,她在广金园摆下赌台赢得百金还有这只金算盘,遂即便将它当作礼物送给了他,全了他锱铢必较守财奴的嘴脸。
可谁也没想到,当日输惨的富商大不服气起了歹意,他雇佣杀手夜潜广金园欲要痛下杀手,亏得当夜她不曾入眠,反倒和狐狸在房间切磋赌技躲过致命一击。房间不曾摆放刀刃护身,他拉着她东躲**,狼狈逃窜,赤手空拳难敌寒光刀剑,负手才得以逃月兑。
“那次后,你就悉心学武,还拿出了好几年积攒的银钱聘请城东的妙手工匠,在金算盘里暗嵌刀尖,还骂咧咧的说:下次再碰上那龟孙子,绝不吃手无白刃的亏”
“……原来你都记得……再后来它从没有派上用场,直到今天”
东方宪揽着她的腰肢,感受着腰际冰冷的刺痛,刀锋明明抵在皮肉之上,却仿佛扎在了心口。
震惊之余,湿了双眸,终于一言不发,勒紧了双臂将她死死抱紧怀中,也将她的决绝送进了自己的血肉之中。终于,她的气味溶入血水之中,残留在他的生命里。
有人欣慰的笑,笑出泪雨滂沱。
滚烫的血液在手心烫出情疤,姜檀心颤抖地松开了手——
金算盘染上了斑驳的血迹,重新坠回了他的腰际,牵连的丝绦血红一片,由机关按出的刀尖刺头向上,嘲讽的寒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姜檀心垂目,泪盈睫毛:“就算我杀了你,你都不放我走?”
“是……不死不休”
“你知道,一旦我杀了你,除了从这个城墙头上跳下去,我没有生路”
姜檀心轻轻笑了出来,苍白脸上的笑意恍若轻风拂面的柳絮,触手可及,可倏尔又飘到了天边。
从一开始她便没想让她走,如果赢了,便是站在紫禁巅,并肩看天地浩大,倘若输了,不过三尺坟茔,生不能同寝,死必同穴。
她双手抵上了他的肩膀,轻轻挣月兑开来,裙裾飞扬,艳红的凤袍纠缠着他的衣角,若有若无的态度,转瞬便被打上了决绝的烙印。
她倒退着步履,脊背抵上了粗糙不平的墙垛口,她黛眉高扬,挑衅之意充斥眉心:
“都是一场身死,我却还有权力赋予它意义,你不信无关风月,那我就投你所言,为他殉情……”
玩味之语带着深深的讥讽,姜檀心袖袍高扬,在东方宪晃神的刹那,她的身体往后一跃,从高高的城楼坠了下去!
须臾之间,红色凤衣便被地缝里的无尽黑暗所掩盖!
“姜檀心!”
东方宪瞪大了双眼,仓促的伸手去拉……
手却只能和她的衣衫交错而过,只抓住了呜呜空响着的冷风。
眼中那抹刺目的红色,手指间的触感,却是最为柔滑的蜀锦。
她一直是弱水中的骨刺,永远让他痛彻心扉。
青梅绕竹马,两小无猜时,希望和失望在彼此的年岁不断角斗,此消彼长,循环往复,但是他不敢绝望,即便再她几次三番的逃月兑拒绝后,他仍然不敢。
绝望是一条不归的思路,一旦踏上,就泯灭了心中最后一线生机……
可现在,已然由不得他,那灭顶的绝望瞬间湮没了他,心死如灰,空荡荡被掏空了身子。
男儿泪,不轻弹
可痛哭至此,已然是绝望入了骨,是穷极天地再也找不到的凄怆和悲凉。
东方宪慢慢,颓然跪倒的身影,落在了站在不远处的酉苏眼中,转成了浓郁的悲伤。
他上前走了两步,搀了他起来,轻言带过:
“戚无邪回来了,东厂重启暗卫,已经控制了军机中枢,还有太簇也跟着一块到了,那个女人背弃你了,走吧……”
耳边呼号风声,眼晴苍莽一片,东方宪捂着腰月复上血流不止的伤口,踉跄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一切尘埃落定,一朝欢喜一朝唏嘘的落差,从此颠沛流离的羁旅生涯,为何活着?为何要活……
自绝的念头才上心头,他已然嗅到了一阵馥郁的芳香钻进了鼻腔,心肺舒爽,却意识混沌,转瞬便坠入了云雾缭绕的空明幻境。
收起手中骨扇,架起东方宪的胳膊,酉苏眉头深蹙。
他偏头看了东方宪一眼,暗叹过后,掀开了他面上干皱的人皮面具:
“我救你一命,你和她孽缘难分,来日相见终有期,也算是还了你赠我一场幻梦的人情”
言罢,他一脚踩上了地上残留的纸条,架着东方宪匆匆下了城楼。
纸上书:地狱生死门,生门在下
姜檀心,她还活着……
*
一骑绝尘,驰骋在京畿道上。
马上乘骑着两个男人,让马儿负重不轻,鞭子不停地狠抽,马上血痕斑斑,显然是为了逃命下了死手的。
为了躲避耳目,东方宪已然月兑下了身上的血色红跑,他单手捂着月复腔上的伤口,整个人靠在了酉苏的脊背上,面色惨白,神智并不太清楚。
咬了咬牙,他一手狠狠揪上了酉苏的衣角,冷声质问:“……你说、说……她还活着?”
“信不信由你,你只有活着,才能知道我有没有骗你”
酉苏玩味一笑,月白袍衫逆风飘决,眉心一点妖娆比女容更加妩媚,抛下分崩离析的紫禁城,一骑逃生千里驹,彻底逃离。
明知戚无邪下了通缉海捕令,定要取东方宪的性命,明知身后几十丈远处,已有东厂暗卫策马追捕,明知身下的马驹负重奔驰,不用一里地,就会被后头的夺命鬼差给勾去了魂……
明知道这些,他依然心情大好,游走在生死疯癫外,困顿在七情六欲中。
身虽似柳絮,潇洒随风,心如却磐石,风雨不蚀。
没有因由,不问前尘,他只凭喜好行事,心已千疮百孔,如若身再被理智束缚,倒不如死了解月兑。
他酉苏能够活下来,潇洒红尘去,他东方宪又为何不可?不过以命殉情,蠢人行径,连命都没了,如何才能再见到她?
还能奢求什么,能见得到,有时候也是一种幸福。
轻声从喉头溢出,抛洒在猎猎冷风中,转瞬消散伶仃:
“东方兄,何必如此委屈自己,你此生既没有机会拥有她,为何还要逼她恨你?她被你拘禁的时日那么长,你从没有告诉她你的打算,贪恋权柄,鸠占鹊巢,不顾师门情谊,心狠手辣,难道这些就是你想让她记住一辈子的东西?”
“……”
酉苏浅叹一声,轻笑道:“如果你贪恋权柄,志在江山,你不会在决战之前三日未眠,不是为了排兵布阵,研算兵法,而是为了轻徭赋,批刑案,把各州县细碎事通宵达旦的一一批复,甚至吏部察举缺位,你保举的全是汉官,还有……”
“闭嘴!断……章取义,凭……凭什么猜度我?”
“呵,你都剩下半口气了,不用强撑,承认你是你,还是原来的你,这很难么?我曾描皮画骨,不能拥有他就变成他,可终了,不过发现一场痴梦,我还是我,永远不会成为他”
见东方宪沉默,酉苏坦然直言:
“这些你可以都不认,那我问你,拓跋谋现在在哪里?可还在龙床上嗷嗷待哺?恐怕早已被你托送出宫,以保安平了吧……我再问你,你明明还有三千精兵,为何血洗紫禁门时不见他们,却埋伏在京城以北十里外的龙须坡?”
龙须坡,官道毕经之地,如若京城城破,鲜卑贵族举家奔逃回关外,必定经过此处。
“我……”
嗖得一声嚆矢从耳边飞过,钉在了路边的砂土之上,迅速被马儿抛在了身后。
酉苏沉下了脸,扭头往后看去,只见五六骑魅影如风,各个戴着他熟悉的黄金面具,身穿飞鱼锦袍,快如闪电,杀气决绝。
扯着东方宪迅速低头,勉强躲过充满杀机的一箭,他叹然道:“竟忘了他们的本事,扰了我们说话,实在可惜,前方拐子林,东方兄,最后随你一件礼,望自珍重,后会有期!”
言罢,酉苏腾出一只手来,抖开怀中折扇,一阵沉水香扑面萦鼻,落了东方宪一脸一身……
心中诧异,又恐他香中蹊跷,可时间太过,闭住鼻息已然来不及!
仰头要躲,却不想酉苏已先人一步,一个手肘击上了他的肩窝子,连掀带甩将他丢了出去——
马儿刚过拐子林,速度稍减,见瞅着人要消失在视野中了,后头紧追不舍的暗卫搭弓射箭,嗖嗖两支破风而去!
东方宪从马背上翻下,滚进了草丛之中,他的小腿和后背各中了一箭,可除了能感受到滚烫鲜血不断溢出外,并没有其它的痛觉。
伏在地上,等着暗卫铁剂疾风离去,他只觉头昏目眩,身坠云端。
一点点踉跄地爬起,拖着腿,向着高过膝的草丛深处模索……
日晕在头顶炙烤,视线模糊,像被拉伸地皱皮画,忽远忽近,忽明忽暗。耳边充斥着稚女敕孩童的欢笑声,笑如银铃,清脆悦耳。
挡路的杂草渐渐松散,他仿佛走到了一处废弃的宅院。
青石墙白粉剥落,绿色的藤蔓爬满了墙垣断壁,倚门歪歪斜斜的倒在一边,由着春日微风拂来,吱呀吱呀唱着怀旧的戏词——
“你穿凤冠霞衣,我将眉目掩去,大红的幔布扯开了一出折子戏,青梅绕竹马,泥巴捏空城,许诺今生一段婚”
“过家家,拉钩钩,亭亭长成娶过门,红绸布,痴泥鸳,执手白头枕未央”
……
东方宪嘴唇翕动,额头沁满了细密的汗水,他拖着受伤的腿,一步一步寻着童谣闯进了宅院之中。
顽童绕着院落嗤笑着奔跑,她们撒着手里的花瓣,朝着中间的“新郎官”讨要喜糖。
一块红色手帕蒙在头上,小女娃笑容甜甜,毫无羞涩的一口亲在男孩的脸上,她伸出肉肉的小手,握上了男孩的手心,糯音甜美:“我是你的新娘,等我长大之后,我会变得更高,更漂亮”
……
东方宪喉头滑动,战栗的身体如风中落叶,无处依附,无处寄存。
儿时的记忆倾泻而出,也是一个毒辣的日头,泥巴地上是他捡起了脏得黑乎乎的红色丝绢,盖在了小师妹的脑袋上。
他**着瘦瘦的上身,皮肤上都是在泥潭里打滚后的伤痕淤青,他笑着擦去了小檀心面颊边的泪水,忍着嘴角边的淤青,扯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师妹,我打跑了所有人,我可以娶你过门了……”
风吹动了红盖头,他和她泪眼朦胧,却得以望见对方。
一别经年,恍若两生。
一切终究化作覆灭而来的黑暗,席卷了他所有的只觉。
“咚”得一声,东方宪仰面栽倒,震动了边上垂柳。
其上飘落下的轻柔柳絮,好似他永眠的美梦,裹挟着儿时飞散纷乱的幻境,绕了他一脸一身。
但愿沉睡不醒,与心同寂。
*
一人睡去,一人方醒。
姜檀心被颠簸的马车震醒,只觉得浑身乏困,四肢都跟散了架似的,但比起喝过汤药后的疲软无力,这种不能自己的感觉出乎意料的消失了。
她支撑着从躺坐上起来,摇了摇昏沉的脑袋,一点点找回了清明的神智。
看向马车里的小太监,姜檀心看了他的侧脸,终于认出了他,感怀无声一笑,她轻轻唤了他声:“三师哥……”
郝无能正捣着手里的药槌,听见姜檀心醒了,忙去伸手搀扶道:“方才的那杯酒我掺解药,你一时不适应定要好好休养,还有你受了点伤皮外伤,更多歇一会儿”
姜檀心摇了摇头,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只是她有太多事情想知道,要求证,此刻叫她如何继续安睡。
余光处瞥见门外赶车的是太簇,她的心中溢出一丝酸涩,哽咽着问道:“他来了?”
郝无能点了点头,言明道:“是,京朝一朝清洗,鲜卑贵族得知拓跋谋早不在皇宫中,大殷将覆,他们纷纷卷了铺盖逃回关外,可在龙须坡惨遭埋伏,死伤大半,督公接手这残局,未免日长梦多,他已迎了小五进宫准备改朝换代,恢复汉王朝的事宜,想来现在人已去了东厂。”
“那戚保呢?他是不是还滞留在紫禁门?”
“督公擒住了拓跋骞,陇西已在股掌之中,这个消失一旦在戚保的大军中传开,你也知道总会有人叛作降将的,军中几位先锋将领,发动了军变只为逼迫戚保投降,失败后武夫鲁莽,他们一动杀心,便取了戚保首级礼献,如今陇西军一朝解散,也由东厂派人接手了”
姜檀心诧异不已,心中唏嘘,戚保纵横沙场,自负武王,却没想到不是铁骨铮铮地洒血疆场,反倒死在了自己手下的叛将手中,不免荒唐可悲。
可转念一想,有因有果,报应不爽。
曾经他亲手弑兄,改作叛臣,今日身死叛臣之手,也算全了一段有始有终,还了孽债因果,剩下的悔恨罪孽,到了地狱再向真正的戚保解释去吧……
“三师哥,你如何救下的我,我掉下地渊的时候好像看到了……”
郝无能点了点头道:“东厂能建九重阎王殿,紫禁门下自然也别有洞天,这是皇宫密道,为了一朝突变所用,当年鲜卑人攻占皇城,国君本能从密道逃走,可他过于贪恋权柄金银,带着一堆嫔妃宫娥,金银玉器准备逃往,这么大个阵仗,还没跑到地道入口,已拓跋烈破了皇宫,身死殒命”
顿了顿,郝无能继言道:“几月前我观天象,已知近日有地动灾劫,唯恐地道塌陷,我暗中书信联系了督公,得到了他在京潜藏的势力人脉,在紫禁门下又挖了大大小小数十条地缝,他只知我要将拓跋谋偷运出宫,却不想阴错阳差,地动裂缝,今日恰好救下了你”
姜檀心恍然道:“那张字条,原是暗示我走密道之意?”
惭愧一笑:“自然,我虽自负神通,却没有操纵天地之力的地步,霎时地动也出乎我意料,我本不想写得太过明了,含糊比拟,却误打误撞对上了号,不过你当时飞身跳下的一瞬,当真吓到了我。”
突然想起什么,姜檀心拉住了他的衣袖,追问道:“三师哥,你既救得下我,可有救下叶空?就是那个使得银枪的将军,和陇西兵血战的银发将军?”
抿了抿唇,他抬手按上了她的肩头,安慰似地拍了拍:“那道地缝划开了紫禁门和沙场,你在我可以救的一边,他却在另一边,而且你也知道,他早已是半死之人,这一场血战,他油尽灯枯,回天乏术了”
这是心中最坏的打算,可当最后一丝希望泯灭,她还是沉沉倒靠在车壁上,仍由马车颠簸。
回想她和叶空这些年一路走过,夺煤矿,争家业,斗贪官,打商战,从兵不血刃到血肉横飞,回忆像走马灯一般。
心中的难受抵不过胃部的搅动,一阵阵恶心翻涌而上,她扶着车壁吐得七荤八素,简直连心肝脾肺肾都要一股脑吐了出来……
沙场征伐这么些月,殷红色已成了她习惯的色泽,飞散的血肉,凄厉的惨叫,人命转瞬即逝,修罗一般的阿鼻地狱,好几次她忍受不了刺鼻的血腥,阵前不输人,帐内吐得肝颤寸断,未免将士分心,她愣是连大夫都不曾请过。
郝无能见状,忙上前扶着她,一边顺着她的背一边轻言责怪:
“都是当娘的人了,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也不知道你平时吃得什么,这么大动干戈,沙场颠簸的,胎气到挺稳,想来肚子里的家伙不仅生得壮实,还挺懂得体贴,一点不像爹娘,一个邪里邪气,一个傻里傻气”
苦涩的味道还未从嘴里消去,心头泛上的惊喜已彻底淹没了她。
她喘息了几口气,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边,抬起了不可置信的眼眸:“我……我?”
“天,你竟然还不知道?那他……他也不知道?”
姜檀心呆愣愣地摇了摇头。
本来空荡荡,被征伐掏空的心瞬间被初为人母的幸福填充的满溢,她的脑子一片空白,除了曾经他许诺的幸福,自然而然勾勒出闪现的画面,一下一下撞击着她悸动的心外,她根本想不到其它的东西。
郝无能笑颜逐开,他拍了拍姜檀心的肩,探头向外头赶车的太簇乐道:“快一点,稳一点,东厂该有好消息了”
太簇曲着单腿,踩在车辕之上,他闻言勾起上扬的唇角,颇为潇洒地一振缰——
车辙碾过落在地上的花瓣青泥,朝着东厂一路飞驰而去……
*
四时变化,百花杀寂,火烧枫林,鹅雪茫茫。
一眨眼,京城已春盛百花开的季节,渡到了隆冬腊月的寒峭天
他并没有一统天下,她也没有爱如童话。
对江山格局来说,小五已承汉姓,名讳武,祭天酬神登极为汉帝,国号东周,改元钦宪年,是为钦宪皇帝。而拓跋湛当日吞噬陇西不成,退出蜀地,以长江为凭,自立为帝,并延国号为“殷”史称崇治皇帝。
长江天险,两方势力角斗不休,可谁也没有轻举妄动,因为彼此都知道,多年战乱烽烟,再也没有耗战的资本了,除了修生养息,务实国本,再举刀柄就是死寻死路。
两方虽是沿用了周、殷两朝的国号,可彼此心里都清楚,都是初生的政权,根基尚不稳固,贸然进兵实在太过莽撞,葬送好不容易的来的局面不说,还会失掉天下民心。
无论是南征还是北伐,已是十年之后的征伐,至少这一段日子,百姓终于有了一段太平年岁。
而他,戚无邪不再是戚无邪,他有了妻子,很快又会有个孩子,再也不是东厂头目,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督公。
他面带黄金面具,身着暗黑缕金的宽袖衣袍,百官并不知他的姓名,也不知他的容貌,只知皇上在人前称他“军师”在人后称其“姐夫”。
他可以自由出入皇宫,军机内阁,每一件大事皇上会主动询问他的意见,但他并不摄政,也不御笔披红,甚至连官品位衔,俸禄银饷都没有。
但他有着一处地下的耳目组织,这势力遍布朝野上下,掌控着包括中枢天庭的所有机构,它无处不在,却像鬼魂一般,人人都听过,却没有人真正见过,比起前朝如雷贯耳的东厂,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在宫里的还有一处宅子,那个曾经叫“浮屠园”现下改名叫了“梦浮生”的小院子。
红墙琉璃瓦中,在梦浮生像辟出异数,它幽森寂静,凉意沁人,它花香四溢,藤蔓满枝,在这里,他过得安泰闲适,闲暇时便垂钓养鸟,或是拥着妻子园内赏花煮酒。
无人敢扰,远离尘嚣。
而她,再一次转变了身份,从丞相府的官婢,到待嫁的太子妃,到司礼监的小太监,到荣极一身的太后娘娘,她从卑微一路走上了权力的巅峰。
可她也曾登高跌重,再如泥潭,一寸一寸谋划,一片片开拓,她终于靠着自己和他并肩站在了九重紫禁巅。
现在,她是长公主,皇上最亲近的人,也是一个孕育着生命,最为幸福的女人。
梦浮生中的廊亭外,积雪压地白梅微颤,扑簌簌地掉落了一地的梅花瓣。
亭内四角火盆烤的炙热,一男一女对桌而坐。
女子裹着厚厚的裘毛大氅,将脖子都缩在了高高的绒毛领子里,她芙蓉面上嗔色不悦,两道远山黛在眉心处攒起了小山丘,她一手抚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一手从圈着貂绒的袖筒里伸出,拣着桌台上果盘里的小青果往嘴巴里塞去……
“居然是白梅,一下雪白压压的一片,又有什么好看的”
她余光斜睇,见戚无邪早已摘下了面具,换上了他情有独钟的血红衣袍,正悠哉悠哉的在茶案上烹煮着茶,视她的抱怨牢骚如微风拂面,丝毫不为所动。
看了半响,她的目光一直在他俊美无双的脸上流连,渐渐落到他风骨俱在的衣袍上,霎时明白了什么,恨恨拍了大腿责问道:
“我知道了!你说出来赏雪赏梅,其实就是想让我赏你吧,周遭都是白花花的一片,就你红得像把火!”
戚无邪长眉一挑,拿捏着三分邪魅,提壶抬袖斟满了一杯碧绿的茶。
他伸手,用手背探了探茶温,遂即推到了姜檀心的面前,并且端走了她面前的小青果,抿开水色薄唇道:
“食不过三勺,已经吃过三个了,性凉,不可多食”
眨巴眨巴眼,可怜兮兮地望向他,虽然知道撒娇耍赖这一套对戚无邪来说几乎免疫,可看在她身怀六甲的份上,让她当十个月真正的公主吧——
显然,这一个前提依旧没有奏效。
戚无邪只是抬眸正色一眼,她便乖乖松开了抢夺盘子的爪子,老老实实握住了眼前的杯盏,嗅着四溢的茶香,一口一口呷着温热的茶水。
她委屈低头,他无奈一叹。
“哪有何办法,明知园中是白梅,你却朝着要出宫走走,我若再不花枝招展一番,如何哄骗地你去?花有甚可看,不觉为夫更秀色可餐些?”
嫌弃地抬眸看了看他,可嘴角已不自抑地上扬。
临盆之期已近,她确实不应该四处乱跑,只是成天困在房间里着实难受,缠了他大半个月才有今日这遭雪中观梅,可惜雪早已落停,梅又是白梅,当真一点乐趣也无。
呷了大半杯茶,她仰面伸手,浅笑道:“走吧,要赏你得回家,一个人偷着看”
朗声而笑,戚无邪撩袍而起,伸出手拉上了她的,将人轻柔拦在怀中,一边小心叮嘱,一边扶着下了亭外的阶梯。
“为何要回去看,这园中且没人,为夫月兑光了任凭娘子看便是”
“嘘,瞎说你,不知道这几天有两对人正闹得厉害么?在园子里窜来窜去,前些日子,还把我种的盆栽给砸了!”
“谁?”
耸了耸肩,姜檀心抬了抬下巴,指了指偏院的人,笑颜道:
“小鱼这个月已是第三十六次表白了,我琢磨着得开个赌盘,看看夷则他能熬到第几次……哦,对了,千万不要把我养在房间里小花小树放到园子里去,夷则会扯光它们的叶子的!同意……不同意……同意……不同意,你懂的……”
戚无邪含笑不语,只是搂着她腰际的手紧了紧,轻言问道:“还有呢?”
暗叹一声,眸色霍然,她握紧了他的手,将手指一根一根抠进了戚无邪的手心里:
“你娶我不顾世俗,我嫁你不顾责言,历经千难终有今天的局面,所以,我很希望禅意也能够幸福,只是三师哥他过执拗,过不了心中的那关”
“你不是不知道,小五很喜欢禅意”
说到了姜檀心的心事,她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软菜叶一般道:“我何尝不知,只是小五虽未曾立后,但为了香火繁衍,已纳了两宫嫔妃了,我希望禅意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幸福,而不是母仪天下的虚荣,她自小孤苦,心中早已认定了三师哥,她倔强无悔……哎,小五怕是……”
手心手背都是肉,这番纠结起来,姜檀心更是抓耳挠腮,难受得要命。
“好了好了,你且顾全自身尚且不行,想那么多作甚?先安胎,帮为夫把女儿生出来,余下的事你再去烦心”
“女儿?为什么是女儿,我是要生儿子的!”
“生儿子自己养”
“凭什么!”
“儿子忤逆,女儿贴心”
“……戚无邪,你不要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好不好!”
“……自己养”
“喂喂!好嘛……要不商量商量,这也不是我能做主的事啊,万一是个儿子你叫我怎么办啊,小五那兔崽子发我的俸禄还不够我买花肥的呢,相公……”
“……”
“下雪了?”
姜檀心扬起了头,摊开手心,迎上再度降临的雪花。
晶莹的雪落在掌纹之上,洇润了今生切合的纹路,纠缠依偎,再无分离。
两人相视一眼,浅笑相对,十指紧扣一步一步踏着积雪的青石板往回走去——
走着走着,
便白了头……
——正文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