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封,很显然是陇西王戚保的手迹,他写得很坦白也很张狂,只要薛羽让拓跋烈一行永远回不了京,便许他黄金三万两,白银一百万两,战马十万匹。
啧啧两声,薛羽轻抛信函,嘴角露出一抹讥讽笑意,轻悠悠道:“呵,好大的手笔……”
那第二封,是鬼王屠维带给他的信,可打开一看,里头却是九王拓跋湛的笔迹——言词恳切,波澜老成,谦卑刍荛之言不甚枚举,他只求借自己借兵一千,若有九霄登极之日,百越可自成一国,再不必对天子称臣,裂土登极,双日共辉。
多看了一遍,薛羽眉头一挑,不得不承认这拓跋湛小子心思老道,权谋有术,这条件乍一听十分诱人,可他要得远远不止百越这贫瘠之地。
捻起桌案上的最后一封信,火漆封缄,信封也皱巴巴的,上头还有一股脂粉之气,应是被女子贴身藏了许久。
他有点明白过来,这是元妃瞒着监视她的耳目,冒死送到自己地方血泪之凭。
他拆信抖开信纸,上头娟娟笔迹,清秀中沉着一股堪破生死,历经苍生的决绝。不少墨字被泪渍洇出了毛边,它们是一个哭泣的妇人痛断肝肠的请托。
孤儿寡母无所依,恶狼豺豹虎视眈眈,她只求母子安平,顺利返京,若她和她的孩子有幸一登九霄,那么便以长江为屏,她愿意割让出半壁江山,妇人弱子如何治理无垠廓土,她心甘情愿与他并世称皇。
执着信指的手一顿,薛羽眸色深深,他将信纸缓缓搁在桌上,犹豫的指尖勾画,一如他踯躅难定的心……末了,他勾唇一笑,打了个响指,下一刻便有心月复推门而入,单膝跪下静候吩咐。
他袖口一扬,冷冷道:“放出信鸽,告诉武王放心,拓跋烈永世不会回京,另九王府也回信,就说这兵,本王借了!”
他是一个不知餍足的饕餮,金银玉器舍不得,战马疆土更是不舍得,舍不得、不舍得,那边统统要了,一个都跑不了!
站起身,笑意刻骨冰冷。
三日后东渡仙岛,这便是大殷朝皇帝龙驭宾天之日!
*
得到薛羽的承诺后,戚保便开始动手了。
拓跋烈走时钦命废太子拓跋骞监国,照例说这本是荒唐之事,你既已废立,为何还要点他监国?可紧接着拓跋烈又有一道旨意,命内阁次辅王孟首揆京畿,署理天下各部员、行省上呈政务。
此番一来,拓跋骞虽有监国之名,却无监国实权,帝王心术难测,此话不假。
可戚保已顾不上那么多了,这是他唯一的机会,薛羽一旦得手,江山变色,谁下手更快谁就是这天下至尊权柄的主人!
三日后便是元月十六,戚保以监国皇子之名,叫了御门大起儿,命朝中文武百官于毓庆宫商讨要事——太子虽废,却并不能挪宫殿,原先的太子宫也改名为毓庆宫。
元月寅时拂晓未破,天还是黑沉沉的,除了月影星光,难辨脚下路。
老大臣们打着瞌睡,坐着两人抬的青布小轿,在紫禁门前下了轿,只见着百轿首位相连,满满当当的将紫禁门堵得水泄不通。
这皇上都不在,监国的倒是会折腾人,寅时叫大起儿,还是这隆冬元月,被窝子里头老婆孩子,肉肘肘瓷溜溜,偏生跑这里吹冷风活受罪!官员们扎撒着手,顶着冰渣子冷风,缩着脖子往毓庆宫走去。
他们越走越觉得背脊发凉,这狭长幽深的冗道漆黑难走,两边剥落的红旗高墙,投下逼仄的阴霾月影,他们总觉得这墙上好似长了许多眼睛,正一瞬不动的盯着他们看!
不由加快了脚步,溜烟儿蹿了毓庆宫大殿,里头灯火融融,且窃语声悉索,像是松林偃风,闷声低沉,交头接耳。
近来储位之争大有愈演愈烈的架势,众人已到了草木皆兵的时候,一点风吹草动,他们心里便犹如鼓锤!
这赶在皇上不在叫大起儿,大伙心里都存着疑虑,莫不是要出什么事儿了吧?!
倏地,殿门自行关了起来,一列侍卫“趵趵”跑来,他们整齐划一的将整个毓庆宫大殿围了起来。
刀剑出鞘之声是武将们熟悉的,是文官们胆颤的,他们在殿里见此番突变,更是惶恐三分!
出了什么事了?
像是为了应人所答,内阁次辅王孟捋着胡子走了从殿内走了进来,他清了清嗓子道:“宫外有谣诼大起,言吾皇东渡之船遇上海上风浪,已是船骸沉浪,再无影踪了!”
众官儿一听,下一刻便是恸哭声起,他们跪倒在地,捶胸顿足,哭得如丧考妣,痛不欲生:“皇上啊……皇上啊……”
“哈哈哈哈”
见此景,王孟不禁高笑而起,众官见他非但不悲,还笑成这样,不禁怒上心头,急赤白脸的大声呵斥:
“次辅大人!万岁驾崩,你为何敢笑?!”
“哈哈,笑?笑你们自诩月复笥丰盈,有王佐之才,慧公之见,说什么挽狂澜之即倒,扶大厦之将倾,竟不知道积毁销骨,三人成虎,人言可畏的道理!”
“你这是……什么意思?”
“呵,意思?户部侍郎刘岚庭,我且问你,我只说船骸沉浪,可又说陛下安虞?”
“你……我……”
“你带头嚷嚎哭泣,口口声声说陛下龙驭宾天,狼子野心可窥一斑!众位僚佐不辨奸善,竟由着小人牵着鼻子走,太过有负圣上多年信任!我且说一句,陛下压根就没有下海,此番东渡寻仙只是一个圈套,让敌人自投的天罗地网!”
众人止了哭泣之声,不由面面相觑,有的暗自松了一口气,有的阴沉着脸很是失望,有的眼珠转动,心忧急躁,还有得呆愣麻木,不知所谓。
“陛下深居九重,洞鉴万里,今朝廷有委政权奸,私通后宫女权,国政日非,更是欲行逼立此等大逆不道之举,陛下现在已赶往金銮殿除贼,请各位大人在此处稍等片刻,等陛下凯旋而归!”
话毕,王孟便甩了官袍袖口,站到了一边殿柱跟前,他扎撒着手,背靠着主子阖眼小憩,冷峻的脸褪去一层文臣羸弱的书生之气,更像是沙场陶澄英雄骨的峥嵘将军。
确实,有的时候,政场比沙场更为血腥阴鸷。
有些人心照不宣,他们隐藏在官员之中,彼此互通有无,眼神交流,四下敲定之后,他们偷偷擦过人群,推门出了大殿,借口一声出恭便一路小跑出了毓庆宫。
逆风狂奔在逼仄的冗道之中,青砖红墙随着风一路抛之脑后,他们脚跟发虚,呼哧呼哧喘着大气,口鼻之气让寒意凝成白色水雾,脸颊干燥,唇齿开裂。
他们是戚保心月复之臣,或是万皇后多年培植的线人,又或者是马嵩曾经的党人。他们名字不同,长相各异,性格也迥然不同,但此刻他们被一根绳子上的利益绑在了一起,弑君夺位,除了一条命交付,他们必须成功!
他们逆风狂奔,只为赶去金銮殿通风报信,希望一切赶得及!
眼瞅着巷道到了尽头,再过一道仪门便是金銮大殿,他们几乎要做了那力挽狂澜之人!
可他们终究是败了,当冷风中那嗖嗖嚆矢之声传来,他们再发觉这是局中之局,已经是晚了……
姜檀心一袭纯黑劲衣,银片腰带勒出她纤细的腰身,獭毛大氅御寒挡风,随风摇动的纤毛挠过她的面颊,沉下了她锐利如箭的眼眸。
高高站于宫巷仪门之上,她手握麋筋虎贲弓,挽出一轮满月,遂即从腰际的箭囊中抽出三支穿革利箭,扣弦拉弓,气沉丹田,她喝了一声“杀”!
她身边的暗卫们齐齐动手,一时间银光如月影泄下,在夜空中拉出一道决绝的弧度,射穿了他们的喉咙,将这些巷道里的官员,齐齐钉在了宫墙之上。
这是戚无邪走时留给她的弓,他说权作当日码头决战,她捡漏勉强救下他后的礼物。
她婆娑着手里的弓,这把弓集天下之练材,以乌号之拓,燕牛之角,荆麋之筋,河鱼之胶为质,它适合女子开弦,弓力不重,但绵劲十足,照样远射百步,近射入墙三分。
眸色漆黑,却灿若星辰,戚无邪既已纵横捭阖,统御全局,那么她便替他来做这嗜血女修罗。
第一批自投罗网共有五人,一个不落的全给钉在了墙上,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又来了第二批,他们忧心之前的人为何毫无消息,生怕局势有变,所以也冲了出来!
地狱大门为其敞开,在他们看见那几个被钉在墙上之人时,他们傻了,在他们看见仪门上笑得张扬的女子时,他们怕了,在寒光没体之时,他们连悔的机会也没有了,血色印染,倒在了地上。
姜檀心松手,垂下了射弓,她抬起手指数着一具一具的尸体,口里喃喃:“一、二、三……”
那空灵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她麻木清点,身后的暗卫们不由寒意上脊,心中感慨有思:果真夫妻相这种东西,不是扯淡的。
姜檀心仰首望了望天际下沉的明月,一丝晨曦拂晓漏下几点清明之光,她手托下颚,勾起了一抹冷笑道:
“天亮了,是时候上路了”
*
戚保和万木辛,带着坤宁宫那三百个白马义从冲向了金銮殿,他们要拿到藏在大匾后面的遗诏——无论上面写的谁的名字,那都不重要了。
白马义从寒光铁衣,眸色深深,他们脚步速度很快,却动作很轻,一路包围了金銮大殿。
戚保身披戎甲,腰际别着一把圆月宝刀,他踏着白玉台阶,威风凌凌的登上了璇玑露台,万木辛凤袍端持,仪态万千,她紧随其后,一同步上了。
身披狼皮大氅,戚保振臂一挥,氅披应声而起,掀起了一道疾风,将火把上的火焰蹿高了三分,火烧得噼啪作响,灼人之意迫人眼目。
“听着!皇上已遇海难,龙驭宾天,国不可一日无君,江山在肩,黎民在心,废署政务之责有违天授,上顺天意,下载民意,今本王代执天子权柄,取出遗诏奉后嗣继位!”
“慢着——”
说话的是太簇,他慢悠悠从金銮殿廊下的阴影里徐步而出,阴测测看着这嘴里仁义为国,背地里皮里阳秋,一划一道都是明冲横抢的强盗!
戚保并不认得此人,只当是戍卫殿门的御前侍卫,他冷冷言道:“你敢拦我?”
“不敢,只是皇上当日庭谕有言:遗诏当由礼部、内阁、司礼监共同取出,当众宣读,不知戚将军这私兵强闯,师出无名,意欲为何?”
“庶子小儿,你也配质问本王?”
他从腰际抽出了寒刀,直逼太簇面首,一刀劈下,扑了一个空,他腰下一挺,横劈右斩,不叫刀口染血他誓死不休。
“戚将军!杀鸡焉用牛刀!”
万木辛盯着黑黢黢的錾金殿门,阴沉着脸孔,语意不善。
戚保冷笑一声,手中却刀锋不顿,他扑着朝躲闪之人追杀而去,一道冷光堪堪从那人侧首劈下,一丝鬓发悠悠落地,戚保喘了口粗气,看着他闪至一边,却露出了身后的人来——那人一袭黑色大氅,里头一件素白锦袍,她面上遮着一层薄纱,正冷冷的看着他。
心下诧异!元、元妃?
她怎么会在这里?
戚保愣了,姜檀心却不怔。今夜,是她唯一次扮上刘红玉的装束。
在这大半年时间里,她几乎天天在东厂炼狱窝着,为了不泄露身份,一应吃食物件都有小鱼办置。她将自己的名字暂时从这人世间抹去,让她也做一回儿珑梦园生死无门的鬼女。
所有一切的蛰伏、隐忍、背负都会是有代价的,终于等来了这一天,她肆无忌惮的挽箭杀人,逆风狂奔,并且傲骨铮铮的站在万木辛和戚保的跟前……
这种感觉好极了。
万木辛蹙下了眉头,她抬眸紧紧盯住了她的眼睛,女人之间目色胶着,一个清冷霍然,一个猜忌疑虑。
末了心下颤抖的惧意一丝一缕攀上了万木辛的后脊,凉意入骨,她素手一扬,高声厉呵:“魂灵作祟,此乃妖妇,杀了她!”
白马义从受命刀光出鞘,其声如激越清泉,又如虎啸龙吟,铮铮作响,余音不止。
“寡人看谁敢!”
此声从金銮大殿中传来,喉头滚雷,隐怒勃发,声绕龙藻井渠,十分空洞诡异。
话音方落,只听“吱呀”一声,殿门缓缓开启,殿中漆黑一片,未有点烛亮灯,唯有龙藻井渠上的透气天窗,泻下一道道清明的拂晓晨光,那斑驳的光影打在了拓跋烈的额前的十二冕旒之上,辰光耀眼,气势威严万钧。
龙座上金龙交盘,吐纳混沌之珠,拓跋烈浑身僵持,用骨架撑起了明黄龙袍,他周身散着冰冷入骨的寒气,眉目上有不易发现的冰渣子。
除了龙座上的一处光明,大殿四下空寂无物,阴影下是蓄势待发的弩箭,它们泛着凌冽的寒光,瞄准着殿外的戚保,似乎下一刻便能将他打成筛子。
局势突变,戚保脸色大变,他不可置信的往后退了一步啊,死死盯着龙座上的人,满目的不可相信,怎么会?
他明明亲眼看着拓跋烈上得龙船,也亲手接到了薛羽的信件,拓跋烈已死在海上,尸骨无存,为何他会在这里?为何?!
万木辛面色发白,看着戚保微微颤抖的背脊,和渐渐握紧的拳头,心知他气血上涌,有了困兽之斗的决绝!不由上前一步扶上了他的手臂,轻声道:
“还没有输,你还有西山健锐营的五千精兵,只要等他们进了四九城,也就是多一个弑君的罪名,你我已是罪名滔天,又有何惧!”
“骞儿呢?”
“送出城外了,你我若成,他便是下一代君主,你我若败,他会拿着你的虎头指环奔赴陇西,趁着京师局势未稳的当下,挥大军北上再图天下!”
戚保喘着粗气,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他挪动脚跟往后退了一步,自有白马义从的血肉之躯上前拼挡成了抵箭之盾,两方僵持对峙,谁也没有轻举妄动。
晨曦初开,驱逐了天际阴霾,坐实了人间阴谋,琉璃黄瓦后,旭日初升,灿然之光泄满人间。
此时的皇宫内院,像极了一幅闪着万道金光巨型棋盘,它格局两分,中规中矩之下藏得是心计,是肮脏,是诡谲,阴影如潮水一般褪去,早已经填下的沟壑充斥着嗜血的杀意,铺下最后的天罗地网,一切水到渠成。
戚保在等,等他的西山健锐营,姜檀心也在等,等她的西山健锐营。
只是他们等得稍有不同,戚保等的是人,姜檀心等的是魂。
*
紫禁城有内外两城,内城便是所谓的皇宫,皇帝起居三大殿,后妃嫔妃所住的东西十二宫。而外城则像一个四方墙围,将内城包围了起来,那墙下分布着京城各部院的办公衙门,例如六部大堂、钦天监、御马监等。
紫禁门是内城的门户,在紫禁门之前,是被外城包围的巨大的广场。
而九门提督便是掌管这京畿这九道重要门楼。
西山健锐营的士兵要想进宫,九门提督是不是自己人这很关键。
还好他们颇为轻松的敲开了京城西门,他们闯入直通紫禁皇城的宽车大道,如入无人之境。
直到外城的靖武门,他们才停下了脚步,像方才一样,派人呈上信物,只寻九门提督方小斌而去。
再见小斌,但见他升官之后更是吃得肚满肠肥,原先月复上肌肉此刻俨然只剩下了一块,他睡眼惺忪,头上歪歪顶着官帽,有气无力的爬上了城墙的女垛口,打了个哈欠道:
“来者何人啊?”
“方大人,是我啊,您不认得我了?”
方小斌“咦”了一声,缀着脑袋往下看了看,险些要坠下墙去,幸好后头士卒把他一把拉了住。
“黑灯瞎火的,老子哪里知道你是谁啊,再不自报姓名,我回去再睡个回笼觉,这皇上不在就爱瞎折腾,老子不陪你们玩”
“诶诶,别啊!我是西山健锐营振尧,您从前还跟我摔过跤啊!”
“哦……是你小子啊,不是还好,一提就来吃,仗着从小吃菠菜长的你就了不起啊,把老子摔了个狗吃屎,这会儿又大清早跑来叙旧,你脑子进水了?”
“不、不是,属下奉命进宫勤王,方大人快开门吧”
“亲王?你要亲哪个王?废太子还是九王?莫不是要亲五王爷吧,啧啧,从来怎么没看出你小子好这口啊,青天白日的来恶心我,你能耐啊”
振尧绝壁要疯了,这方小斌月复中草包,没有一点墨水,他是怎么当上这九门提督的?
“方大人,皇上出海遇伏,我等奉命进宫清君侧,勤王事,拥立新主!您若再推三阻四,延误时机,莫不是存心想放贼子逃出生天吧?”
方小斌沉着脸没有说话,像是权衡了很久的轻重,方慢悠悠开口试探道:“似乎……听起来有点严重哦?”
振尧气得胸膛起伏,扶额道:“轻重缓急,您自行拿捏”
点了点头,方小斌豪气一挥手道:“好,开门,你一个人进去,剩下的人留下!”
振尧脚跟一软,无力的扭过了头去,他忍着心口最后一点耐心道:“方大人,火急火燎的关头能不能不开玩笑啊?”
“哟,不错嘛,知道我是开玩笑,哈哈,好了好了,进去吧,贼子凶悍,一定要当心哦,我方小斌的门就跟裤裆似得,你钻来钻去膈着鸟儿了,老子最多抽你一巴掌,可阎王的地府门可不是好去的,一去没有回头路哟”
振尧神色怪异地看了他一眼,耳边是靖武门缓缓开启的声音,他按下心中不安,抄手一挥:“跟我走!”
士兵脚步趵趵之声踩踏着泥土,他们排成两列队伍,小跑着过了靖武门。
面对着寒风肆虐的空旷四围广场,振尧的心也提上了喉咙口,行军打仗的队伍最怕这种四围皆阻的地形——这代表瓮中捉鳖,这代表退无可退。
像是为了验证他心中所想,待所有士兵过了门,身后的城门带着决绝的沉重喑哑,咚得一声关了上。
门缝里是呼呼作响的逼仄寒风,风像刀子一般剜肉刮骨,刺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振尧当即下令继续前进,立即穿着这个让他浑身难受的四围空间。
可不过百步之路,他便看见了前头拥堵在紫禁门前的百来顶大小的官轿。可抬轿的轿夫却人影全无,轿子透着渗人诡异的死寂之气,阻了他们行进破门的步伐。
他下令要求士卒搬开这些碍事的东西,不料他手势刚起——空中尖利之声便破风而来!
身后的靖武门上射出了一道道燃火的箭矢,弓力强劲,密布的箭雨交织成一幅大网,铺天盖地般向振尧袭来!
火箭射在了首尾相连的轿子上,彻底烧起了一道汹汹火墙,他们的身后是密网强弓,身前是焚体大火,要么被射死,要么被烧死!
振尧幡然醒悟,他怒红着眼睛向后头的城墙看去,没有意料中的自信双眸,也没有嗜血的邪魅唇角,方小斌还一如往常得支手胳膊,撑着脑袋懒懒站在女墙垛口,望着火海中四窜的士卒,听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他只是浅浅打了个哈欠……
火星四溅,围在他身边的士兵一个个倒了下去,振尧仰天嘶吼,手里的寒刀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上,他双手捂着胸口上横突恣意的箭羽、箭簇,拼着最后一分力气……
大火之中,一支信号鸣镝直冲云霄,末了爆开一点火星,五千条性命,便只化作空中的一道烟痕,沉着大火中焚而不灭的怨恨之气,久久阴霾了紫禁门前的天空……
*
戚保看了到信号鸣镝,姜檀心也等到了自己的东西,她狡黠勾唇一笑:“戚将军,若要护着你们两逃出皇宫,你的白马义从要倒下几个人呢?”
戚保恨恨一咬牙,满眼血丝,擒贼擒王,他大手一挥下了死命令:“杀进殿,活捉拓跋烈!”
白马义从深知此时情形,他们已没了援军,若不挟持皇帝逃出这里,怕是来日东山再起的机会也无,求生意念远比服从命令来得深刻,他们如虎狼一般,盯住了金銮殿上的拓跋烈,嘶吼着嗓子冲了进去!
门槛一跨,像是牵动了机关,殿中的弩箭万箭齐发,将第一批冲进去的十来个人射成了刺猬!
后头的人怒目圆睁,他大吼一声:“上当了,里面根本没有埋伏,全是机关!”
戚保怒上心头,他不管不顾的向依旧端坐,自信满满的拓跋烈冲去,发现有怪的万木辛欲要阻止,可无奈她一介女流,如何扯得住他!
眼瞅着白马义从拥着他一块冲进殿去,又眼看着插满刀尖木板从梁柱上砸下,她却无力制止。
刀尖从头皮插下,脑浆比鲜血流得更快,戚保由人护在了中间,他的胳膊被刀扎出了个血窟窿,戚保疯了,彻底嘶吼,他已经顿失理智,一把掀开压在自己身上的尸体,他捡起地上的刀尖,就这么握在手中,大吼着向拓跋烈冲去!
一路他并未再遇上什么机关,直至将刀尖捅进了拓跋烈的心口。
浑身冰凉的身体,麻木僵冷的四肢,他的脸更是青灰一片……
拓跋烈愣怔当下,他眼睁睁的看着拓跋烈不流一丝血的倒在了龙椅之上,一个防腐玉塞从舌尖吐出,便只是一瞬间,他的皮肤像皲裂的土地,烂疮腐坏,带着腥臭的血肉,一瞬间化为了一叹尸水……
尸体倒下,牵动了龙座上的机关,大殿中央的地面轰然倒塌!
死在刀尖板下的尸体,或者是站在门边刚幸存下来的白马义从,不管死活皆齐齐掉了那陷落的深坑之中,坑下刀剑林立,一声声刺破血肉之声带着临死前的吼声,回荡在这空荡荡的金銮大殿……
他的白马义从,他的精良亲卫队,战场刀戟没能伤得了一分一毫,他们驰骋疆场,威风凌凌,这四个字敌人闻风丧胆,望旗便降,所有的心血,所有的培养,就这么死了,就这么死了!
小人……阴险,卑鄙!
戚保浑身颤抖着,眼中流下两滴血泪,明明可以杀了自己,为何不装个机关杀了自己!为什么不!
“死,永远是最解月兑的惩罚,戚将军,晨曦方起,一切才刚刚开始”
不知何时,姜檀心不见了,她留下邪魅的笑意便消失了,这笑太像一个人,一如他在……一如他在!
看你备受折磨的疯癫之举,听着你撕裂沙哑的碎心之声,不需要投降乞饶、没必要谩骂斥责,这本不是一个关于救赎和宽恕的故事。
有人布局却身在局外,没关系,你的痛苦,他看的见也听到的,且欣然享受。
戚保僵硬地走出了大殿,他回望那黑黢黢躺满尸身的塌陷大洞,心也好似破了那么大一块,洞用尸体的血肉填补,他的心又该如何补偿?
万木辛面色悲戚,却并没有留下一滴泪水,女人是韧竹,她看似娇弱,风吹竹偃,可她并不易折,即便从云端亲吻泥土,只要根还扎在土里,她就有冲回云霄的一天。
她上前扶住了戚保的胳膊,撤下了自己裙裾上的绸布,帮戚保一圈一圈包扎伤口,她浅言开口:“只要你还活着,一切皆可从头再来,快走”
白马义从活着的不到二十个,他们本是在殿外护着万木辛的,却没想到因此逃过一劫。
皇宫沉在一片死寂之中沉落,抬眼望去,日头渐渐高升,金轮四溢,光辉边镀。
*
你方唱罢我登场,夺嫡之争远没有就此结束。
金銮殿阴霾不散,血腥之气如冤魂鬼影,在每一条砖缝角落飘荡迂回,它们企盼着晨光救赎,往生超度,如此虔诚之心,却还是被另一波蓄谋已久的人影遮挡了住。
鬼王的死士一直藏在皇宫的冰窖之中,直至戚保逼宫失败,他们才魅影一般,跃墙而出,用即将褪去的夜色制成隐蔽自己的外衣,他们脚步生风,一阵影子掠到了金銮殿前。
他们朝着殿门之外那长身玉立的颀长身影单膝跪下,单手按着胸口,行了一个南疆至高无双的礼节。
拓跋湛隐在阴影之中,他眸色深深,看着内殿的狼藉坍塌,他缓缓抬眼,紧盯龙座之上那“殷祚万世”的錾金大字匾。
他的视线似乎能够穿透这块厚实的木板,看到匾后那只檀木锁金匣子。
谁的名字?是骞?是湛?还是谋?
不重要,都不重要了……
扭身回过了头,迎着晨曦清光,他一身素白锦袍,暗龙绣蟒,低调华贵,面上仍是温润玉公子的风轻云淡,他抬了抬手,瓷玉般的指向后一指,似乎不屑一顾,又似乎不忍相顾,唇色微启,他道:
“烧了吧……”
死士们看了他一眼,不问理由,只求迅速执行。他们从后背的箭囊里抽出了侵过火油的羽箭,箭镞之上捆绑着棉絮布条,一点即着,搭弓挽箭,黑烟浓密,只听一声粗犷的“放”一支支火焰之箭,朝着錾金大字匾飞射而去。
咚咚钉在了匾上,木头即可被火舌吞噬,漆黑一点点蔓延,它首先吞没了“万世”二字,不过片刻,那“殷”字半边已坠进黑漆火舌中,只剩下另半边与火舌拉锯,作着垂死挣扎。
大殿起火,将死去的白马义从一并毁之一炬,血肉烧焦的臭气在浓浓的黑雾中翻滚刺鼻,怨念魂灵一起攀附浓烟,冲入金銮之上的苍莽云霄。
拓跋湛背身徐步离开,他的身后是烈烈火场,他的眸中是沉沉峥嵘,衣袂在风中翻飞,他一步一步走下璇玑露台,将满目疮痍丢在身后,止步不前,永远不是强者之路。
穿过血色宫墙巷道,他无视墙上一排一排穿喉死去的文弱大臣,脚步不顿,极目远眺,他看着毓庆宫浅显的轮廓,笑意冰凉。
*
门外闷哼一声,侍卫噗通倒地,殿内的大臣们本就胆颤心惊,猜测纷纷,一听见这响动,人如潮水一般往后退去,缩在了一堆,极是惶恐的盯着紧闭的殿门。
“吱呀”拓跋湛推开了殿门,淡定坦然的迈步而进。
比看见叛兵更加恐怖,大臣们圆眸大大瞪着,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他们结巴试探问道:“九、九王爷?”
“是九王爷!九王爷,你的腿……?”
拓跋湛徐步走进殿中,温笑一声道:“天有眷顾,有神医救治,已无大碍”他捧了捧手后道:“湛相救来迟,让各位大人受惊了”
温言温语,如雪中你送炭,皇子龙裔这般自贱身份,自称其名,关怀慰问,这让刀尖上战栗许久的大臣如沐春风,心怀感激,不少本就是九王党的已是泪水连连,哭嚎在地:
“九王爷,您总算是来了,这外头究竟出了什么事啊,王孟大人说这是陛下的权谋陷阱,可至今未见龙颜,臣下实心忧虑啊”
拓跋湛眸色一黯,叹了一声:“父皇遇难,此事不假,王孟大人那番话,怕是激敌之言,戚保欲上金銮殿抢夺匾后遗诏,拥立废太子登基,此处戚保党人如若听闻父皇并未遇险,必会逃出报信”
众人恍然,纷纷扭头环顾四周之人,的确有好几个不见了,方才心有焦虑,完全没有发现。
“那九王爷,戚保逆贼如今何在?速派兵剿灭,绝不能让他跑回陇西,否则大军来犯,朝廷便又是一场浩劫啊,陛下遇难,后嗣未定,这叫我们这一帮忠主老臣,如何是好啊”
言罢,抬起马蹄袖哭了起来,嘴里含着先帝爷,显然已是把拓跋烈归于死人之列了。
一个带头,带动了一片哭泣之声,末了还有一边嚎啕,一边愤慨的激进之臣缄言机锋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戚保大贼出卖旧时山河,开关揖贼,如见又弑杀新主,简直辱及祖宗三代,祸及子孙后人,此贼不除,国无宁日!快随我一同前往金銮殿,取出匾后遗诏,拥立新主为君,肃清霍乱,重振朝纲!”
这人是旧时汉臣,新帐老帐一起算,他是恨毒了戚保,恨不得生啖其肉,一篇激愤之语有些口不择言了。
拓跋湛并不与他计较,反而抬起了手,示意他冷静下来,暗自一叹道:“晚了,金銮殿已付之一炬,带着遗诏一起……”
他话未说完,门外匆忙跑进一个侍卫来,他灰头土脸,衣服也被烧成了褴褛破布,血肉焦炭黑黢黢的,与血水凝成了疙瘩血块,挣扎着匍匐进殿。
他怀里抱着一只檀木金匣子,铜扣之锁虽让火势灼得漆黑,但却依旧泯不了它在众人眼里的光辉。
拓跋湛佯装吃了一惊,忙上前搀扶,长眉颦蹙道:“这是……”
侍卫睁着混沌的眼,指了指怀里的匣子,长抒了一口气道:“属下从匾后救出来,是不是这个匣子……是不是遗、遗诏?”
未及言罢,他便两眼一翻,痛得昏厥过去,身体软软一倒,拓跋湛见他浑身都是上,碰着哪里都是个痛字,于是只能将他放在了地上,目色沉沉:
“士卒小兵,其可忠心,封疆裂土,何当大贼?”
言一出,众官无不跪地叩首,喟然抚面而泣,此时,地上的礼部侍郎铮康爬了起来,他擦开眼泪,走到了拓跋湛跟前,恭敬行礼道:
“天佑我殷,火中取栗,在风云际会的贼乱之事,这无疑是龙祚兴旺的天意,现虽无司礼监在场,但内阁次辅王孟大人,我礼部侍郎铮康,皆可取出遗诏当众宣读,国不可一日无君,贼首尚逃,外地不清,攘外必先安内啊!”
王孟冷冷看来,他怀里的目光落在木匣之上,又看了看长身玉立的拓跋湛,他嗅到了一种叫阴谋的味道。但众目睽睽,自己却没有拒绝的理由,他只是受督公调遣,出了这么一场捉贼计而已,拓跋湛事后诸葛,笼络人心,他还真没有应对的法子。
沉着脸色,他步履僵硬,同铮康一起开启了檀木金匣,里头丝绢软黄立,静静躺着一本明黄折本。
小心翼翼的取了出遗诏,抖了开了,见其上朱砂御笔,蝇头小字洋洋洒洒,王孟心里便有数了,此乃矫诏!
铮康不顾王孟心中纠结,只自顾着朗声读诵,声如洪钟,响彻殿宇:
“朕仰蒙皇考太宗成皇帝嗣位,亲承政训历十四载矣。履位以来,严恭寅畏。惟日孜孜,思天立君以为民,以养以教,责在一人。是以宵旰焦劳,无日不兢业也……朕之皇子湛,醇谨夙称,谦挹宽宏,自幼而始深肖朕恭,今着皇九子湛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遗诏宣读完毕,众人惊诧难抑,竟是九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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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混乱,因为不想吧多嫡写的太简单,似乎只是一个人的事,所以就用了配角多线视角,主角反而藏在背后,恩,换个视觉看故事吧~
下一章更精彩,风云际会,看谁主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