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的局面混杂凌乱,树欲静而风不止,不定什么时候那些蛰伏、隐匿在黑暗里蓄势待发的野兽便会洞张着它们的大口、露出尖利嗜血的獠牙一个猛子的扑过来!
扑向谁、是生吞还是活剥,没有人知道,谁都不能知道……
天下大势的兜转变幻,往往就在一瞬之间。所以每一时每一刻的不经意指间漫溯,都不定会发生怎样新生的变故、带走哪些人原本尚还活泼生鲜的熠熠生命!
太平心中沉淀了万顷思量,公主府水榭边沿,她正一个人孑孑然坐着身子投食往那水中喂鱼。
她着了一席风华灼艳的大红色滚银、金两道灿色宽边儿的缭绫裙,发结高鬟,那满头的珠翠熠熠的映衬着她虽偏于浓艳、却仍旧遮掩不得眉眼间深浓疲意的面孔,就着六月里充斥荷香的天光一眼看过去,这种虽高贵美丽不可方物、却自有茕茕难以遣散的冲击感,直让人为这女子而心疼!
事实上,立于水榭另外一头、屏息凝神默默然且走且看的人儿,委实是心里不及防的一疼……为这份隔绝了四年光景、再相见便注定物是人非的重逢。
这边儿漫不经心喂鱼的太平并未察觉到有谁即将波澜过她此刻的安谧,她单手托腮,垂了眸子潋滟开沉淀的心思,那悠悠的思绪开始在虚空里飘忽,反复思量着上官婉儿前些日子写给自己的那封密信……
韦皇后过于激烈的反应是她和婉儿谁都不曾料到的,她们当初还是太笃定,以至于一时没有想好应对之策。后来面对着韦后如许的反应,她们这边儿才不得不急行新谋!按婉儿信上的意思,是趁着韦后临朝辅政、中宗丧期未满的当口,这边儿骤然给出一记猛击,让韦后一个措手不及!
详细来说就是,譬如曾经上官婉儿在朝堂上突然出现,言词凿凿护住相王、让中宗措手不及一样。
这一次,最稳妥的便是身为武皇之子女、中宗之弟妹的安国相王与镇国太平公主一齐出现在朝堂,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高声赫赫的质疑韦后垂帘听政的资格……
倏忽一下,太平沉淀的眸色陡地闪过一丝慌乱,这一个惊惶间她手中的鱼食儿都跟着做了个天女散花状!
那是骤地一下,垂眸时她看到水面倒影出那个已然一别经年、若说不思不念那委实太假的人的影子……陡然一下电光火石的灵光闪动,她惊觉,是隆基回来了!
是他回来了……
他答应过她的,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的。果然,他没有食言。
天光明灿,隆基徐徐然的抬臂向前,小心又不失力度的扶了太平一把,将她立定身子与自己面对着面。
光影流离,太平有些不辨梦与醒的恍惚感。绰约朦胧、似真似幻里,她敛了敛盈眸,定定的看向他。
四年了,四年光阴里的浸泡和磨洗,让眼前长身玉立的挺拔之人出落的愈发俊美无双、气度卓绝。比之曾经那一份身系的落拓与疏狂,他又多添得一份坦然、一些从容;这份内里的睿智、这份适度的收敛锋芒、这份儒雅和温存……当真是越来越像他的父亲李旦!
隆基颔首,唇畔挂着徐徐的笑,就这样与太平回望。
这遗落的四个年头里,他身处潞州,却未尝没有满心记挂长安……这段时光对她来说,又滋生出怎样动辄的改变呢?
她还是那么美丽,岁月的走笔总也对她这样仁慈,似是总觉如果在她面上落下些怎样的痕迹的话都是一种残忍。
那么总该还是会烙印下一些什么的吧,是心智、是神思、是记忆、是城府……还是一些别的什么呢?
倏忽恍然,隆基的心头充斥着重逢的喜悦、激动,与流光不再、往日不复的人世流转间错综变幻的哀伤。
他们都已经不再年轻,越是在这样的时刻,越是在这一别之后倏然重逢的喜悦当口,人的思潮便越会被惹得涟涟淙淙、不能收束。
就这样四目相对,嗅着闯入鼻息的风荷幽香,彼此的视野开始模糊。那是在多久之前、跨越了多少个年头呢……那是时光的一条河,穿越洪流、逆流而上,倏然间看到了孩提时身处在感业寺里,隆基、太平、还有俊臣,这三个烂漫天真、对人生怀揣着莫大期许的孩子们单纯美好的身影。
可流光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便再也回不去了……
曾几何时,他们也曾那样的渴望着有朝一日的长大,有朝一日海天任遨游的恣意洒月兑无拘无束。可是事实证明,外面的世界是残酷的,四面八方充满着厚重的阴霾与血腥的直白;相比之下,还是无拘无束、无惧无畏的孩子们的世界,才是这一方留白的净土,才是这娑婆世界上受不住、留不得、却可以做片刻停留的人间至真的一片天堂吧!
周遭空气感染了人的心绪,便连温软的风儿都撩拨的十分缓慢,恍如正在行将走向静止。
须臾的平复心绪,这样的久别重逢合该欢喜澎湃不能自持的,但不知怎么,即便心湖泛起波澜,可二人的面目却都十分平静、掀不起半点儿波澜。似乎这么些年过来,二人已都学会了从容处世、与那一份行走红尘间难能可贵的淡泊。
流光静好、天气晴好,隆基含笑的神色没有消散:“我回来了。”喉结滚动,淡淡然的一句,温馨的似是老友一次极平常的串门儿叙旧。
很奇怪的感觉,即便两人间已经阻隔了整四年的时光,但只要这么站在一起便依旧是那样熟稔、那样亲切,半点儿都不需要重新的熟络和叙旧。
嗅着飘散周遭的缕缕安详气息,太平莞尔含笑:“回来了,就好。”浅浅的句子,氤氲出口时好似夹着一股柔和的风。
是不是风、花、雪、月都当真是有颜色的?这一刻隆基倏然觉的那扑面的风儿化为了斑斓的七色虹,承载着内心深处一些别样的情丝,倏然一下被送的又高又远。有一些东西,注定会扶摇而去。
他不说话,点头含笑。
她抬眸,善睐的眸波中忽而充斥进一脉灼亮的光芒,檀唇徐徐、夹着冷香透着深意的一句继续:“回来,就不要再走了……”
入耳甫沉,隆基一定!
这顺着耳廓漫溯迂回着一层层落进心里的句子,这话里,有着深意……。
就着临风水榭旁一处简约且幽静的厢房里,隆基与太平二人默默然对坐一起密谈。
阵阵荷风自湖心处一层层吹掠而来,天风被扯的十分稀薄。暗影一道道的筛洒进这小小的竹屋,一倏然意境自成。
“当下朝中,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隆基颔首,开门见山的问了一句,英目熠熠。
眼下时局,任是谁都能嗅到分明的阴谋气息;而恰恰也正因了动荡的乱局,故而才更令一些人心生欢喜。若有出世的英雄,自是每逢动荡才有那一份刺破云端直上九重的契机……
太平没有诧异于隆基的突忽提问,她倒是诧异隆基怎么突然就从潞州回了长安来:“陛下早在韦后诏告天下之前,就已经仙去了若许久。”眸色一沉,“韦后扶立幼帝,心怀不轨、亦欲乱政。”这两件事有着直接的关系,却全都是地覆天翻动辄乾坤的大事情!
隆基眉宇聚拢又展,心里隐隐有谱。看来这风云际会的长安政局,与他想像的还真是如出一辙的肖似……
太平顺势有心没心的又问:“看你的样子,似乎心中早有笃定?”明眸微动。
“嗯。”隆基默默然点头,顺势也解释了自己为何会突然回到长安来,“长安这边儿突然下旨,召我们一干李唐宗室回长安来。”他顿顿,抬目看她,“当时我便预感到是发生了什么事,朝中担心我们生乱,有可能是要把我们一网打尽。果然如此。”心思微动,“眼下听你这么一说,算来那个时候先皇应该已经去了,可见那旨意是韦后传的,委实是要引我们羊入虎口、网**净!”依旧气定神闲,他抬臂伸了个懒腰,似乎这紧急事态全不关己。
无言的默契与自成的灵犀流转昭著,太平已然看穿了隆基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或者说自他方才与她步入竹屋、对坐密谈时,他的心思她便已经心照不宣:“时今之计……”话说一半后缄默了声息,太平故意拖着冗长的声调在这里止住话题,善睐的软眸徐徐然看着隆基,在他深浓的眉目间刻意定格。
光影筛筛,斑驳的碎金下,隆基与她四目相对,面容平和,顺势淡淡接过她的前话,把那句子做了补充:“为今之计,唯有发动一场政.变。”最后一个字眼稳稳的落定出口,他颔首,唇畔挂着若有若无的一缕笑意,目光沉淀。
太平迎合着他直抵灵魂的目光,这样定定然回看。并没有为这大不敬的句子而生就了怎样的惊疑,其间意味,二人心照不宣。
这么些年了,从武皇在位时便开始积攒着什么、思量着什么、忖度着什么、筹谋着什么……即便似乎从没有光明正大的说起过,但彼此又岂会不知道?
所不同的无外乎只是,三郎从一开始就是有心刻意、撒网放长线捕捉最大的鱼;而太平是浑浑噩噩的顺着时光的洪流、命途的走势,糊里糊涂被冲击堆叠着行至了时今这一方境地!
他目标精准,她一向被动;而命运,主动与被动、服从与抗拒,横竖都是一个殊途同归的大结局,或是顺着它走、或是被它拖着走,过程不一,结果却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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