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夜红楼 第一百零五章 千钧一发婉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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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那最得意也最著名的十环大枷被几个壮硕的侍卫抬进来、又“砰”地一声安置在了青砖小地上,原本还算和煦的景深便下意识笼了厚重的嗜血以及肃杀!

不想的,真的不想的……俊臣微缓的拢皱了两道眉弯,却依旧给了李旦一个背对的姿势,不敢直面、或者说不忍直面。

这个世界本就肮脏如此,那又何必做出虚伪的面具伪装出所为的高洁?呵。但有一点他却无法忽视,他无法做到向平素审讯其余案件、对着其余宗室那样毫无愧疚毫无感觉的对待李旦,因为李旦到底是有许多不同的!

俊臣的脑海里浮现出了隆基那抹孤绝的影像,跟着便觉那一颗心兀地开始隐隐做痛、又肿胀的难以承受!

感业寺里整整十载的情分就在那里摆着,忘不了啊!怎么能够忘得了呢?从来不消刻意去记去忆,但这情分就在那里,根本就忘不了。就好比有过的东西无论还在不在、无论在岁月的洪荒里变幻成了一副什么新生的样子,它都是有过的。这是不可变更的事实……

叹一声造化弄人,人生事事不堪凭,只除却“无凭”二字。终是,奈何啊!

当然,来俊臣此时此刻怀揣着如何一段心事,皇嗣李旦是不能解过其意的。旦敛目淡淡,那令人发指的逼仄的铁锁相互碰撞的泠响、呼应着周围潜移默化间被带起来的毛骨悚然的可怖邪气一起扑面而来,诚然是一缕缕缠绕不散的冤魂野鬼,那注定的宿命眼见就摆月兑不得、挣逃不得!

旦闭上了一双大隐大成的明朗的眼睛,他的心里其实何其安详静谧,竟有一种视死如归、万般皆放的就要得大自在大解月兑的最终涅磐之感!

就在这一刻,他遇到了这一生一世里最大也最厉害的一次索命般的、九死一生的浩劫!他深陷在一处暗无天日的囹圄里,被浓稠的血腥与阴霾的不祥厚厚实实的包裹着。他的上面有着疑心重重且铁血武断的生身母亲,中间夹杂着狼子野心且虎视眈眈的一众武家子侄,眼前又是为着必须完成的任务而不得不充分尽了自己身为酷吏所应尽之职的、只能持着最决绝残忍的态度不见兔子不撒鹰的酷吏来俊臣!

逃,如何逃的过?世事时局这是要他死啊,摆明了就是要索走他李旦的命!呵……

那幻似生命里的最后那么一刻,他想起了上官婉儿。

“婉儿”,这是何其温柔的两个字眼?唇舌轻轻一触后氤氲而出的名字,并着一齐浮拢在唇舌间的是何其的幸福、何其的温暖完满?

这座盛世无论是繁华还是潦倒、欢喜亦或悲悯,横竖都是与我们无关紧要的。重要的是我们要彼此陪伴在自己身边,只要一个回眸顾盼的目之所及处可以看到那个人的影子,那么便没有什么是比这更为无上的欢喜与无量的功德了!

但挡在我们中间的,又何止是看不穿的阴霾与浓密不散的雾霭?持着那些高高竖起在心里的障,所能阻隔他们两人的其实有很多都是自性的固守,除了自觉之外将再无化解的法门,可直到这生命眼看着便形将消泯的最后一刻,却是都不知到底他们一直在顾虑些什么!

他与婉儿之间这段尘缘看来此生是无果了,但绵绵的情愫却没有那么容易便断绝!人在濒临生死一线的关头往往都会应运而生出许多大智慧的德泽,一些坚守了、深思细忖了一辈子的观念也往往会在这濒死的一念之间做了全部的颠覆!一如此刻,李旦恍恍然暮然发现,原来这算来浮沉起落、坎坷谨慎又思量繁重的一生,这鼎盛治世里的国君帝子耗费了漫漫数十载铺就出的这样一段人生长路,他早已在风霜雪雨的磨洗之中什么都看得开、什么都不在乎……但终有一处埋藏极深的心蛊是他从未看开过、也势必执迷一生到死都再看不开也不想看开的!便是这成千上万年来最常挂于口齿间、被无数世人都快咏烂了的一个“情”字!

婉儿,他可以笑迎生死淡面宿途,可以放开一切从不固守,但他却终抵不过这些年来帝宫默然相伴间,她额点红梅淡淡一扫若了秋水无波的倦烟眼睑……

万法唯心、无心是佛,可我到底不是佛,我只知道若是就这样看着你、念着你、想着你、记挂着你,同你彼此温暖着、包容着、鼓励着、祈盼着……长久以持,累月经年,便也会成佛了吧!

但是时今么,唉!缓吟且念长情孽,倒弗如,倒弗如,从未遇见!

旦唇畔不着痕迹的挂了一丝难以扑捉的笑。婉儿啊,这离离合合间我已听到有漫天鼓乐奏了笙歌破空尽靡漫,那是有谁前来接引我么?合该看到天神的,却为何这金光璀璨间看到的,看到的居然是你纤细软款的身影……婉儿,不要,不要你来引我,百年过后该由我来引你才对呢!那样的话你便不会害怕了,再难走的路途有我伴着呢;但在此之前,你要好好活着,代替我活着!

世间一切痛苦、爱恨、难平、郁结、恩情、怨忿等等皆是发乎于心,诸般假象铺陈障目,庸人自扰之而已!心若不跳了,一切便也都消停了、解月兑了。这是好事,知道么?婉儿,我是真的累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心里竟是从容非常的。百转了千千纠结的往事,今宵一晌归梦残!这样半生半死欲生欲死皆不得的日子,终是到了头,终于可以解月兑了……罢了罢了,就这样吧!。

苍茫尘寰原不过是轮回一场,轮回之后改换了面貌与性情便各自再也不相认了,所以这一世你竟要留下我一个人独守尘寰么?

婉儿柔肠百曲、面染焦惶,一朵萎在乌云发间的浅紫色绢牡丹随着奔走的步伐而曳曳的晃,婉儿基本是摔进披香殿的!

已经没了心了,甚至没有了血肉躯壳一丝半点儿该有的感触!维系着这个曼曼身子的,唯有那脑海里边儿倔强不移执着的信念!一路不停歇的飞奔令她才一跃进殿门,便凭着那股收束不住的惯性而直直向前扑摔在了厚实的地表。接连而起的是血肉躯壳不可避免的钝痛侵袭而至;但放于此时此刻,婉儿却没了心绪去顾念、甚至只觉这疼痛已经麻木,因为心里的疼痛远比内心的疼痛更使她欲死难安!

对这副骨骼摔磕的生钝的疼痛尚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亦不曾来得及起身、来得及见礼,婉儿就如此往前爬了半步,柔荑伸舒,一把拽住了武皇那萎了地表的层叠华美、蹿龙华盖的边角。

究竟是怀着怎样深浓的感情,才能使得一个素来玲珑剔透、颖锐谦谨不见情态有纹厘直白显露的人儿失常失态到如此难以置信的地步?

顾不得了,此刻除了皇嗣的安危以外,还有什么是应该顾及的?婉儿扬了一张素净姝丽的颜,那其间浸染着的是前所未有过的鲜活表情;似乎此时此刻的婉儿才第一次像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悲喜情态有烟火气息的人:“陛下,皇嗣不会谋反,皇嗣不会谋反!”苦苦的声息带着昭著的哽咽哭腔,急言焦诉了才只此一句,眼泪便顺着烟朦雨胧的眸子如织如亘的流淌下来。

婉儿诚然是美的,她的美貌不差于任何一位帝女皇族闺秀宦户,但她的美不能够用国色天香、倾国倾城这样张扬傲霸必露锋芒的浮艳辞藻来形容,显然不太搭调。她的美是一种不太张扬、不十分刻意的美,不是一般的美,那是水月云歌缭绕下的山巅云霄处的月白牡丹,带着一点点淡淡的玉色勾边,冷傲独立、自骨子里散出来的高人一等!无边气韵与秀美皮相任是谁都只能屏息凝神、大着胆子远远的观望,而终不敢凑近亵渎。

事情来的太过于突兀,武皇一时木杵在那里,并没有登时反应过来。

但安危性命只是瞬息间的事情,任何一刻、片刻的耽搁都可能会要了李旦的命!婉儿明白,故而这样的感知如同一道催命的符,逼的婉儿来不及等待、更莫论静下心去揣摩武皇的反应。她不加半分停滞、未带点滴犹疑,言语后放开了指间紧紧撕扯着的那片华盖袂角,重抬了柔荑腕子向那缭缭云发间探过去,即而猛地抽了斜侧的步摇上的一根金簪。

一头及腰乌发顷刻便漫了空的如瀑散下,娆娆的涨满了眼帘,目之所及带起数不尽的凄迷美态:“婉儿以死担保皇嗣没有谋反!”不曾断句的一句急言带着撕心裂肺的笃定,就这样从婉儿柔软的喉咙里发出来。语尽,婉儿握了金簪的手兀地冲着自己胸口直刺过去!

陛下,您知道的不是么?皇嗣没有谋反,更是从来都没有这个心!留他一命,留他一命,婉儿保证皇嗣不会成为您的羁绊和障碍,哪怕您废了他!他的心根本就不在这里啊……只要您,留他一命。

休论林花春红总无情,不是无情,而是专著一人后便滋长出不能自拔的、只对那一人的弥深多情!所以顾不得了,什么都顾不得了,一切都顾不得了!女皇陛下,您就当是婉儿……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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