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乡政府在食堂设迎新宴,给党政办副主任孟谨行接风。
何其丰与姜庆春均吃完全场,梁敬宗只是到了到场,孟谨行在一帮工作人员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大醉。
凌晨渴醒,他找不到水喝,干脆翻出家里带来的白酒,又喝了小半两,不但胃里翻江倒海的烧灼感立时减轻,人也精神不少。
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索性躺床上,思考父亲交给他的两道题目。
孟清平作为政治上的失败者,向儿子推荐《敌戒》,其意义其实不言自明。
孟谨行稍一细想,便能领会,父亲是要他记住,在官场,一个没有对手的官员,就缺少自我观照的镜子;没有斗争就失去锻炼成长的土壤;没有挑战就难以发展强大……
至于朋党问题,他理解父亲为什么提出来,但他心里始终没办法苟同,也不明白与自己目前的工作有什么关联。
东方渐白,他索性起身到室外锻炼。
桑榆乡的集体宿舍就在行政楼的后面,是一幢两层木结构小楼,因为干部大多为本地人,宿舍很多都空着,成为一些领导的午睡场所,孟谨行是这幢小楼仅有的几名正式住客之一。
孟谨行刚摆开架势,何其丰也走了出来。
“何记早!”他主动打招呼。
“早啊,小孟。”何其丰转过头来笑道,“年轻人打太极倒很少见!”
“嘿嘿,读初中的时候跟我们班主任学的,后来一直就当强身健体用了。”
“那也是练了很多年了。”何其丰若有所思地问,“你有没有体会过太极的精义?”
“精义?”孟谨行还真没有想过,他一直只是按当年老师的指点练习,并没有更进一步的领悟。
“不如我来说说,你看看有没有帮助?”何其丰亲切地询问。
“记指教,小子求之不得!”他连忙收势,洗耳恭听。
何其丰道,“依我看啊,太极最擅长的就是以阴柔的外式采取闪避、借力,将内劲藏于外式之下,一旦躲过进攻,就立刻内劲外发,变被动为主动占据上风。希望我这想法对你有所帮助,去观山村后更要勤加练习啊!”
孟谨行刚点了两下头,何其丰已经回了自己宿舍,久久没有出来。
记大人一大早指点自己太极精义,孟谨行怎么想都觉得此中有深义,但他一时又难以想明白其中的究竟,只好囫囵吞枣先默记下何其丰的话,等着哪天来个融会贯通。
上班前,孟谨行将行李寄在传达室,回办公室见刘明学,看他还有没什么指示,刘明学未等他开口就说,“梁乡要见你!”
孟谨行赶紧去乡长办公室,一进门就呆住了。
梁敬宗的办公室四壁都贴了墙纸,低垂的吊顶中间挂着一盏硕大的水晶灯,一水的实木办公家具,豪华老板桌后面的真皮老板椅被擦得锃亮如新,奢华程度非记办公室所能比拟。
“坐。”梁敬宗的嘴里叼着烟,焦黄的食指点了点自己对面的椅子。
孟谨行问了好,端正地坐下来。
梁敬宗道,“找你来是给你打打气!观山村在我们桑榆乡的份量不轻,又是第一个试点选举村长的村,新村长刚上任就出了事,县里领导都很重视。你这次过去,不仅要抓紧把小凤山承包权的问题妥善处理好,更要早日查明前任村长梁小山的死因,还观山村一片清朗的天空!”
孟谨行暗暗吃惊。
到桑榆后,突降一虚一实两顶官帽,让他因为小兴奋而忽略了“临危受命”的真实含义,徒然听说这中间还涉及一条人命,他才意识到飞来官帽沉甸甸的份量。
“怎么,没信心?”梁敬宗对孟谨行没有立刻表态很不满意,“你可是省委给我们送来的燕大高材生,如果连基层最基本的问题都解决不了……”
梁敬宗话只说一半,就用颇有深意的目光看着孟谨行。
“乡长放心,我一定不辜负组织和领导的信任,尽全力做好自己的工作!”孟谨行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也没有退的打算。
别人嘴里的“危”,于他未尝不是机会。
“嗯,有什么情况随时打电话向我汇报。”
梁敬宗说罢挥了挥手,结束了短暂的谈话,他要看看这个高材生到底有多高,是不是能领会他简短谈话中所透露的工作重点,以此确认此人到底是不是可造之材?
孟谨行识趣地退了出来。
党政办与乡长办公室只一墙之隔,此刻人已到齐,一片叽喳地议论新任命的副主任。
“我以为燕大高材生一定高度近视,神色苍白,脸无三两肉!”一个有些娇柔的女声,“想不到长得还挺神气哦……”
“看你那点出息!”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响起,“燕大毕业、长得帅就了不起?到了桑榆的地头,就算他是条飞龙,也得老老实实趴下!”
“那是,那是!”马上有个油腔滑调的男声恭维道,“有刘主任和畅哥在党政办,哪轮得到姓孟的外来娃子说话。”
“城墙倒拐加碉堡。”又一个女声冷冷地说。
“姜琴芳,劳资今天就是告诉你,在桑榆,就得我们梁家人说了算!”梁畅有点发狠,“你……”
他突然转脸看到门口的孟谨行,立刻恼怒地瞪了孟谨行一眼,仿佛刚才冲撞他的就是孟谨行。
刘明学坐在角落靠窗的位置,这个时候抬起头来说:“琴芳,你陪孟副主任去观山吧,在观山选出正式的村长前,你就在那里配合工作。”
“为什么是我呀?”姜琴芳不乐意地站起来。
“那让我去吧!”娇柔的女声又响起,孟谨行想起昨晚这女孩的目光老在自己身上转。
“刘爱娇,你凑什么热闹!”梁畅斜了刘爱娇一眼。
“要你管!”刘爱娇不示弱。
“吵啷个嘛!”刘明学终于不满地皱眉,“世锋,你开车送孟副主任和琴芳下去。”
坐在门口一直抱着电话私语不停的矮胖青年,很不情愿地挂了电话,站起来嗡声嗡气地冲孟谨行道:“我在车上等你们。”
孟谨行知道这名司机叫姜世峰,昨天就是由他陪姜庆春把自己接到桑榆的,晚上吃饭时更是满场飞,很有点领导开心果的味道。
他当即冲姜世峰点点头,又问姜琴芳:“我的行李就在传达室,小姜你要不要取东西?”
“她家就在观山,直接可以走。”刘爱娇抢着说。
“那我们直接走了,主任。”
孟谨行跟刘明学打了个招呼,和姜琴芳一起步出办公室,梁畅骂骂咧咧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啷个东西,大学生多了不起撒?连再见都不会说,不乐教!”
刘爱娇很快追出来,递给孟谨行一个BP机和一个号码,说是刘主任让给的,便于工作联系。
……
男人烟酒不分家。
孟谨行上车扔给姜世峰一盒利群,俩人一下就热络起来。
姜世峰极健谈。
他告诉孟谨行,他与姜琴芳是远房堂兄妹,家都在观山;党政办现在连孟谨行一共七人,说话油腔滑调的是梁学军——梁敬宗的专职司机,昨晚没参加迎新;另外还有一位叫穆添的信访干事,自从观山村出事后就一直在那里蹲点。
“那你是何记的‘记’喽?”孟谨行玩笑着问姜世峰。
“我是人民公仆,为大众服务。”姜世峰说着呵呵直笑,“咱们桑榆,除了梁老大,谁敢配专职‘记’?”
孟谨行转而说,“好像咱们这儿姓姜的挺多啊,姜记也是你们亲戚吧?”
“对头。”姜琴芳终于也忍不住插嘴,“梁家人以为还是几十年前,啥子都他们说了算。他们也不想想,申城的常务副市长是哪个?长丰县委副记又是哪个?梁老大?哼!不是我背后塌人,要不是仗着当年抗洪救过县委郑记,副市长汪实秋又是梁家养子,哪个现在还真把他当老大?党领导政权,他在党内也不过是副记嘛!”
姜琴芳一顿牢骚,让孟谨行暗暗惊讶,想不到乡里一小小的办事员对官级这么门清,关键还胆子大,敢当着新来的副主任嚼乡长舌根子。
“咱们的副市长、县委记也是姜家亲戚?”他追问道。
“副市长佑才叔、县委德才叔,那都是琴芳的亲叔!”姜世峰一脸骄傲,仿佛说的是他亲叔。
难怪。
孟谨行立刻明白姜琴芳为什么不怕自己把她的话传开去了。
看来,姜家人都不简单。
就眼前这俩,虽然不是什么领导,也看不上姜家的对头,却又懂得斗争中的平衡,显见在观山,姜梁之争深入人心。
他忽然明白父亲提及朋党时问社会根源的用意了,究其根本是这个国家数千年形成的宗法社会体系,并没有随着社会的发展进步完全消失。
而眼下困扰桑榆乡的,就是基层常见的,最简单,恰恰也是最复杂的宗族派系问题,姜梁两族则是桑榆矛盾的源头。
“孟主任,”姜世峰这时突然把车停了下来,目光瞟向孟谨行,“看上去情况不妙啊!”
孟谨行闻言,转眼向窗外望去,不由暗暗叫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