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富是冲着青坪的钨矿來的.
孟谨行去葛家见家长的那天.与葛云状在房聊到基层工作问題时.说到青坪钨矿的事.
葛云状早年在长丰山区待过一段时间.知道下湾一带曾于七十年代由集体开采过钨矿.八十年代初停采.下湾就成了采石场.
孟谨行提到青坪可能有矿脉.他觉得可能性非常高.一次周国富拜访他的时候.他说起了此事.并表示青坪有家选矿厂正好要扩股.周国富不妨考虑一下这个事情.
周国富道明來意.孟谨行却沒有立刻表态.
在燕京与同学聚餐的那天晚上.孟谨行虽然心绪不佳.但也并非头脑一片模糊.
当时在座有位在国土资源部矿产开发司工作的同学.孟谨行就钨矿一事与他聊了不短的时间.就是这三十多分钟的时间里.他得到了两大信息.
第一.矿产司马上要对矿采开发权进行改革.文件已经到了最后讨论阶段.年内就会公布.并在全国六个省份进行试点.
第二.钨矿开采的环境保护问題不容忽视.其涉及的问題不仅仅是冶炼造就的废渣废水.还有大量的乱采滥挖现象所造成的山体滑坡等问題.
这两条信息.正是第二条引发了第一条的出台.
童凯等专家在青坪期间.他专门为此事向他们求教.得出的结论令他目瞪口呆.
专家们认为.要想污染不发生.在目前国内普遍低下的稀土开发技术水平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彻底关闭矿厂封矿.
从某种程度上來说.钨矿开采所造成的环境问題如果不提前重视.那将是一种与子孙抢资源的行为.
这个结论一下令他陷进左右为难的境地.
明知有矿脉不进行开发.远的來说.來自市县各级的压力可想而知.一体两翼的构想也会折去一翼.近的來说.矿厂欠下的巨额赔偿问題成了一纸空文.
如果坚持开采.那么.技术问題不解决就意味着用后代子孙的健康换取今天的金钱.绝对是杀鸡取卵的行为.他等于是做了一件换汤不换药的事情.
短短三四天.他还沒來得及想出对策.并向夏明翰汇报的时候.周国富突然到访提出投资毛氏矿厂.让他颇感犹豫.
周国富从孟谨行的迟疑上看出了问題.颇为宽厚地笑道:“如果这事让你为难.我们可以按长丰县制订的要求.坐下來慢慢谈.”
孟谨行知道周国富理解错误.以为他是想坐地起价.
于是.笑笑说:“周叔误会了.我前些天去了趟燕京.了解到一些过去不了解的情况.由此知道钨矿开采背后涉及的环境保护问題非常突出.不瞒您说.毛氏矿厂之所以要转型扩股.也是因为污染导致的逼不得已之举.”
“呵呵.谨行.你是不是有点杞人忧天了.”周国富大声笑道.“全国那么多的大山.大小钨不计其数矿.也沒听说哪个城市因为钨矿而出现大问題吧.”
孟谨行的瞳孔一下收紧.正色道:“周叔.我不是跟你开玩笑.也不是以此跟你抬高投资目标.如果你觉得我的话危言耸听.不妨在我们正式谈之前.您去国内的钨矿产地走一圈.看看是不是如我所说.存在大量森林被滥砍、水土流失、河水污染等等问題.”
周国富沒想到他如此严肃地看待这个问題.立即觉得有几分尴尬.干笑道:“国家允许开采.就证明这些都不是大问題.就算有你说的这种情况.那应该也是极个别的存在.不能一概而论对吧.”
孟谨行却道:“据我所知.国家已经就此在酝酿新的矿产开发管理政策.就是针对钨矿开发的乱象而來.所以.这不是问題大不大.而是在区域利益面前.基层有多少人肯把现状反映上去的问題.”
周国富表情有点僵.
他本以为.既然是葛云状跟他主动提到这件事.应该已经和孟谨行达成了一致.他只要來亮个相.把事情定下來.后面就可以让手下人來处理投资事宜了.
沒想到.孟谨行突然抛出这个环保问題來.究竟用意何在.
周国富以他自己的思维揣测孟谨行的动机.孟谨行则从自己的橱里找出两本杂志递给周国富.“周叔.如果你真有意投资毛氏矿厂.建议你先看看这两本学术杂志.”
周国富接过杂志.发现都是国外的学术刊物.立刻笑道:“你欺负我大老粗啊.这些蝌蚪文.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
孟谨行指指周国富的助理.“交给你助理解决翻译问題嘛.你是做大生意的.公司里这样的人才肯定不少.”
周国富不置可否地挑了下眉.将杂志交给助理.看着孟谨行道:“我呢.做生意喜欢爽气.这跟我当兵出身有很大关系.所以.谨行.你给叔一句话.这个矿.你到底是开还是不开.”
周国富这种霸王硬上弓的态度.让孟谨行很是头疼.
“眼下不能决定.”他打起了太极.“我需要向县委县政府请示.另外.省地勘院的最终报告还沒有出來.到底是不是真有矿脉.也沒有最后认定.”
周国富轻哼一声道:“谨行.你不实在啊.要不是老葛跟我说.毛氏矿厂要搞扩股开钨矿.我会跑來问你吗.你不会又是想把这个生意给创天留着吧.”
孟谨行沒想到周国富竟然会有这样的理解.
他摇摇头道:“周叔.我年轻.经验浅.才导致沒有作充分深入全面评估的情况下.把矿脉一事向上作了汇报.所以.这事怪我.但眼下.我真是认为开矿一事需要从长计议.而不是想把肥肉留着给谁吃.还请你能体谅.不管怎么说.咱挣钱不能把后代的健康一起挣了吧.”
听孟谨行话说到这份上.周国富知道今天这事不用再谈了.当即假笑着告辞.还让孟谨行不必为此事介怀.
但是一下楼.他就直接打了葛云状的电话.
孟谨行意识到.这件事必须马上向夏明翰汇报.也必须向葛云状作出说明.
他也在周国富离开的第一时间.挂了胡云舒的电话.但胡云舒很快告诉他.葛云状在通电话.让他晚些再打过來.
他只好先向夏明翰作汇报.
夏明翰在电话那头长时间沒有出声.孟谨行这边则懊恼不已.觉得自己太疏忽大意.一心只想着合理解决毛氏矿厂的问題.却忽视了更重要的长远问題.
他想起肖云山当时在凤山说的话“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不要换个壳污染继续发生”.可见.在大问題面前.一个人的经历与经验还是能起到很大作用的.肖云山无论出于怎样的心理说的这句话.都足以证明他比起肖云山还差了许多火候.
夏明翰足足思考了十來分钟.才简短地说:“我知道了.这事先放放吧.”
沒有任何态度.夏明翰挂了电话.孟谨行一颗心七上八下.再度打了胡云舒电话.这次.胡云舒把手机交给了葛云状.
孟谨行实话实说.把自己所了解的信息.以及专家的建议.和他自己对这件事的看法.都一一向葛云状做了汇报.
葛云状听完就说:“这事我知道了.老周给我打过电话.你也不必焦虑.等报告出來.由你们县里先拿出个意见來再说.”
两个电话打出去.他只是获得一个亮出自己态度的机会.至于结果.缥缈难测.
他沮丧不已.打电话找蔡匡正一起喝酒.
广汉二楼.烟雾袅袅.孟谨行与蔡匡正面前的桌上.火锅汤底翻滚出一个个红色的泡泡.
“……这么可怕.”蔡匡正听完孟谨行的话.张着嘴.一块肺片夹在筷上忘了放进去.
孟谨行点着头道:“镉污染就是放在眼前的例子.这种危害性不在于一天两天.而是一年两年.甚至是十年二十年.居安如果不思危.等到了那天.老百姓会指着脊梁骨骂我.”
“就怕这种事.你一个人顶不住.”蔡匡正道.“翁老板天天大会小会在喊大招商.就差全城总动员了.青坪发现这么个宝藏.他肯放过.他要肯.我蔡字倒着写.”
“我就是为这愁.”孟谨行道.“长丰穷久了.老百姓穷怕了.有机会赚钱.沒几个人肯放过这机会.我跟他们说二三十年后可能会因为今天的行为后悔.你看连周国富这样见过世面的人都不以为然.更何况大山里的老百姓.毛氏矿厂要不是因为我们去查封.青坪人虽然觉得那些污水有影响.但谁会知道搞不好还能在许多年后要他们的命.”
他长叹着把一杯酒倒进嘴里.“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啊.”
蔡匡正无言地帮他倒满酒杯.然后举起杯子又与他对饮了一杯.
孟谨行一杯接一杯喝着酒.沉默着再不说一句话.工作以來.他第一次感到思想与现实的激烈对撞.给他带來的像大山一样的压力.
这种压力让他喘不过气來.也让他举步维艰.他甚至觉得为什么不能做个短视的人.先把眼前顾好.
晚上九点.他被蔡匡正背回县招.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