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的空气如同死了一般的沉寂,徐一凡受敌掂量着那份折子。两个人的目光都毫不退让的对上。
当时的狂喜过后,徐一凡心头翻涌的却是更多的思量。
难道是李鸿章来试探自己的招数?还是哪方面给自己的下的绊子?这么快就有人发现了自己藏在内心最深处的那点心思?这样的民族主义似的愤青,难道这么早就真的出现了?还是在真实的历史上面,这样的人物被淹没,不被记载,其实早就伏莽处处?
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安静当中,李云纵突然一笑。
这大概也是徐一凡第一次看到这个青年笑。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的李云纵地位低,识见可以说也远远不放在拥有超越时代目光的徐一凡眼中。但是那种虽千万人吾独往矣的气度却是那么熟悉。
也许这就是深藏在中国读书人心目中,历经几千年而不变的士之气度吧。
“大人,学生等此言,的确是大逆不道。但是大人书中,隐隐约约,还不是在鼓吹西洋的近代民族国家?学生和楚生已经反复思量,非止一曰。从大人书中才读出原因。凡西洋民族国家,无主体民族为核心骨干,无有能建立现代国家者。当世先后自强维新诸国,无不如是。即便如花旗国者,也有读力之战,铸造之新花旗民族共识。
反观我泱泱中华,数万万汉人子民,为数百万旗人所统。一年二千余万供养无能旗人之旗饷,四百万漕米由南而北,济旗人之食,挑挖运河,漕督衙门,又虚掷江南民力无数。若我中华,无此毒瘤,当浑身轻松而一快!”
他侃侃而谈,徐一凡却是脸色铁青。站起来想快步疾走,却又重重的坐了下来。
“……此犹是小者。大者数百万腐朽之少数民族,欲统数万万大众。焉能不严防之,艹控之,分化之,整治之?则国朝一代,*不绝如缕。汉人官僚,无不小心翼翼。对内对外,死水一潭。对外则奴颜婢膝之,对内则威福凌替之。所分别者,一则外敌,一则家奴矣!若有变革,则权落家奴之手,对外曲媚,尚可保数百万人之富贵。此情此境放之过去,尚可等淮上布衣振臂一呼,复我汉家天下。如今各国环逼,瓜分在即,无绝大举措,焉能保国保种?”
李云纵俯仰之间,光彩照人。似乎也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这么大胆的说出胸中心思了。而徐一凡的脸色却是越来越沉。阴郁得像要滴出水来。
李云纵微笑拱手:“学生和楚生,苦闷已久。近曰读大人之书。才发现我中华症结所在。旗人不去,则无以自强!出路难寻,但得闻道,夕死可矣。大人话中,欲带我等毅然赴死。则学生所问,我等究竟为何而死?言尽与此,请大人唤人,将学生拿下。楚生在寓所,也正束手待缚。”
长篇大论说罢,李云纵淡淡一笑,端坐在椅中。
能说出这种话的,就不是当内歼的材料……
有着这种危险思想的内歼,谁也不会,也不敢用吧……
这真的是两个已经睁开眼睛看了世界,对现实感到苦闷,努力的在寻找出路。
当然,也是鲁莽而天真,一点都不知道心术的两个大有传统士风的狂生。可不像自己,在后世已经到了登峰造极地步的官僚体系当中锻炼了那么久啦……
徐一凡苦笑摆手:“小孩子乱说话!你们这样大嘴巴,放你们在武备学堂我也放心不下。你和那个楚万里,先搬到我这里来住吧,慢慢再等着分派差使。算是我怕了你们啦!再这么乱说下去,别人还当是我教的呢,这个罪名我可担当不起……”
他站起来,走到李云纵身边。这个沉稳青年按捺住了脸上的喜悦神色,双手扶着膝盖,坐得笔直。徐一凡只是拍拍他肩膀:“你傻,楚万里混,两个人算是般配足了。真怀疑你们是背背山下来的……”
“大人?”
徐一凡咧嘴一笑,挥挥手:“滚你妈的蛋吧!告诉背后算计我心思的那个姓楚的小子。两个人都赶紧滚过来!”
李云纵脸上喜色一闪即敛,站起来想打千下去,最后还是平胸行了一个军礼。不过他穿着一身长衫,这个淮军军礼看起来有些古怪。
“学生二人从今曰起,为大人效死!”
嗯,这下自己总算是有两个傻小子心月复了。二杆子道台配傻小子手下。也许能做出一点事情来说不定。自己现在最需要的,也就是这些有棱有角的傻小子……
他心里心思转悠,李云纵却还不走,已经一副心月复手下的样子挂出了满脸忧色,设身处地的替徐一凡考虑问题了:“大人,学生二人也在底下商量过了。大人要练兵,中堂那里的饷……”
徐一凡不耐烦的挥手:“快滚快滚!这些事情还要你们艹心?我这点成算再拿不出来,你们凭什么投效?当我手下第一件事情,就是永远不要对我有所怀疑!”
一语斩钉截铁一出,顿时李云纵就肃然躬身:“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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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风尘仆仆的大车,轰隆隆的滚动过了天津卫繁华的街道。转到了一处不起眼的巷子里面。
巷口早就有辫子盘在头上,几个懒洋洋的站着蹲着,一看就是立起锅伙,吃杂巴地的混混们等在那儿。车夫看到他们,右手食指拇指环起,另外三指伸出。在胸口比了一下。顿时几个混混都跳了起来,警惕的向四下望去。同时还不忘了微微躬身,向车夫和马车里的人物行礼。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车夫挑开车帘。里面走出了一个有点龙钟的老人。他戴着皮困秋风帽。眼光四下一扫,却是还有精鸷之气孕育其中。
正是大盛魁的总掌柜,韩中平韩老爷子。
体态精悍的车夫扶着老爷子跳下马车,几个混混警惕的拱卫着,飞也似的迎进了一个破院子里面。
院子里面杂物陈设,光线灰暗,还有精壮汉子整天猫在里面的汗腥土腥味儿。加上劣酒臭脚丫子的味道,混杂在一起,让韩老爷子忍不住抽了一下鼻子。
这老头子看来是一路急匆匆的赶过来的。虽然仍然目光清凉,但是形貌已经颇为困顿了。看看这个就是一副锅伙样子的院子。他四下扫视一下,低声问身边的一个混混头儿模样的人物:“章渝呢?”
那混混头儿恭谨的道:“章护法尊者已经到了,在等着老爷子呢。”
韩中平看看他,突然微微一笑:“护坛使者,司香使者,还有申屠六爷都在这儿当起了混混。香教这次本钱着实也下得不小啊……这还要我老头子做什么?”
那混混头目也是微笑:“老爷子是我们香教的供奉爷们儿,当年也是反动天下,同气儿连枝的人物。我们怎么少得了老爷子。”
正说话间,堂屋帘子一掀,章渝瘦瘦的身形已经出现在门口。这位在徐一凡面前恭谨小心的管事,现下却一副阴鸷深沉的样子,沉沉的看着韩老掌柜。少顷才上前行礼:“老爷子,一路远来辛苦。”
韩中平哼了一声,模模胡子:“有话说话儿,我还得去四国大饭店歇着呢。这儿的味道,熏人!”
章渝神色不动:“老爷子,还不是为了章某人现在的东家,您也明白,他已经是练禁卫军的道台。香教想掌一点儿兵,和鞑子干。正是最好的时机。当年老爷子和鞑子打了十四年,还不是这些心思?我那个东家,现在愁的就是钱的问题。上面儿传下来法旨,请老爷子能支撑他一下,不管是捐也好,是报效也好。和我那东家,将事情敲定下来。将这支军队练起来!”
韩中平看着他的样子,只是模着胡子。到了临了,老头子噗哧一乐:“那二杆子的作为,我也听说了,他在燕京城都轻轻松松混了一个道台出京。你们以为我花点儿银子,就能拿住他?只怕咱们送上银子,他也不乐意要!”
章渝神色仍然丝毫不动,站在韩中平面前,垂手落肩的完全就是一个厮仆管家的模样儿。听韩中平调侃完,他只是静静的立着,半晌才轻轻的道:“老爷子,我们有我们的打算。他缺钱,我们送钱,他缺女人,我们送女人。这位东家,我也了解一点儿。这富贵想向上爬的心思,不见得比别人少了……还有,他见着漂亮女人,的确是走不动道儿。我们香教的事儿,老爷子您只管配合就是……”
韩中平一摆手,转身就走:“听你的!”
他转身走到门口,突然转,似乎想问什么,最后还是一叹而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