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队哗啦啦的从高家窝棚的屯子里面撒了出来,踏冰溅雪,马蹄铮铮而响。
走在前面的是青布包头,反穿羊皮袄的溜子斥候队。陈彬当仁不让的带队前行,手里家伙也换成了五子洋马枪,大背着鬼头砍刀,杀气腾腾的。
这些斥候先撒出去五六百步,呈他们口中的散星阵,稀稀拉拉的张开两翼前行。嘴里都衔着啸声尖利的木笛,随时会将前面的消息传回来。如果不是示警而是去偷袭别人,他们就会快马回驰,将溜子捎回来。
这些人是马贼当中的最精悍的人马,打得跑得耐得。眼睛毒,动作快,枪法准。不是拼老本的时候儿,往往就是这些溜子斥候队,将什么买卖都干下来了。
跟在这些斥候队后面的中军,是杜麒麟的老营队,一直由姜子鸣统帅的主力。都是乘马,但是能下马步战。打掩护是他们,主力攻坚砸开响窑也是他们。姜子鸣用军法部勒这支老营队,进退都有旗号命令,和其他马贼大异其趣。这老营队最巅峰的时候怕不有千多人,是能和进剿的毅军等练勇摆开打的队伍。现在为了招安,精挑细选剩了四百号人马出来,都是壮棒汉子,看着就出挑的人物。一半装备的毛瑟九响十三响棒棒。还有一半枪号杂乱一些,但是也是雷明顿,温彻斯特,伯麦等后膛快枪。和当时练勇一般的装备水准相差仿佛。
徐一凡的二十多残存戈什哈带了十五名,其他六七名留在高家窝棚保护自己内眷。他们这支小小队伍就和老营队在一起。徐一凡倒也没有干将戈什哈派下去当老营队新任下级军官的蠢事。这些江湖汉子初投,正是满心思热切再加上心下忐忑的时候儿。又是自成体系,贸然派人下去,既指挥不动,又还让别人以为马上要吞并消化他们呢。干脆就让姜子鸣负责主要指挥这次战事。
老营队后面跟着的是后殿,马贼来去可不是没有章法。前面有哨探,后面有后殿。就是专门看着后路,一个风头不对,前面的人撒丫子就可以撤他妈的。当马贼,第一件事情就是要能逃!后殿有时还负责征粮打粮,和有炮手的屯子讲价钱,和沿途保险队拉关系。这次为了万全,这后殿队百多人也全拉上来了。戴军委委屈屈的带着,一匹马忽前忽后的老要望中军里面窜,就巴望着再在徐一凡面前露一小脸。
队伍全部拉出来,就是准备去打陈彬发现的那些高丽马贼的。
倒不是徐一凡气量小,非要报这个仇。而是他必须搞清楚,这些高丽人是什么来路,为什么要对付他,怎么掌握他行踪的!区区百余人的高丽马贼,敢于袭杀大清钦差大臣。还和他那对朝鲜侍女扯上了关系。他们不是商队,不是行人。数十全副武装的马队,遭到精心安排的突然袭击。背后没有什么企图,徐一凡打死也步相信!
他现在就在朝鲜,根子也暂时在朝鲜,四面皆敌。还憋着弄险作乱,准备给大清和北洋好看!再有一股神秘莫测的棒子马队出来,说不定再加上什么势力。他这担子就真是百上加斤了。
当时陈彬消息一回来,徐一凡顿时就拍案而起,收拾他们!问问他们到底为什么要对付他徐一凡!
楚万里当时无话,他和徐一凡想到的是一处。而杜麒麟看来是打定主意,以后赖着他女婿享福,外事不问。什么都是一个点头,姜子鸣把细一点,虽然不敢违抗徐一凡的命令。但是还将高涛传进来,他附近人头熟,问他知不知道有这么一支规模的高丽马贼队伍,有没有什么道上的风声。
高涛当时就嘬了半天的牙花子。
“高丽花马队很是不少来着,但是都是多和咱们大清花马队伍合股。这样花马队来去往返,咱们这里风声紧了就去朝鲜,朝鲜风声紧了,就回咱们大清关外。少有这样的纯棒子的马队啊!再说了……这里离吉林还有好几百里路,那些大清和高丽混合的花马队,都在边境左近不过百里活动,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更有胆子对付大人?没道理啊!”
徐一凡心头只是郁闷,最近不顺,北洋欺负上门,朝廷憋着对付他,还有一个甲午悬在不远处。他已经殚精竭虑的对付,现在又添了一帮棒子欺负上门了!他刚才就强自压抑着,先把招抚杜麒麟他们的大事儿办下来。现在松了一半的心,那股火儿就更压不住了。
“去他妈的!真当老子是软柿子,谁都上来捏一把?老子再把朝鲜杀个尸山血海眼睛也不会眨一下!”他一把抄起搁在炕桌边上的马鞭。
“那两个朝鲜小丫头呢?当起马贼内应来了!老子就不相信,两个小女孩儿的嘴巴就撬不开!哪路神仙,骑上头来拉屎了!”
正叫嚣得厉害,意气风发的准备去欺负比他小一圈的女孩儿的时候。楚万里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大人,诸事临门,要有静气……你自己别乱了心思。发火儿简单,可事情还得办不是?欺负女人,咱们还没落魄那个份上。”
徐一凡一听,颓然收手,将马鞭放下,拍了拍楚万里的肩膀。最近实在是脑子用得过度,精神压力太大,一下失态了。说到底,虽然走上了这条路,当年他不过只是个小白领而已。他瞅瞅楚万里,有点嫉妒。这小子怎么什么时候儿都能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儿?嘻嘻哈哈的就什么事情都办了……不过说到底,这担子毕竟还不是他挑啊……
看徐一凡作色,有道是主辱臣死。更别说姜子鸣戴君陈彬这些才投效,这要立功以自固的汉子了!当即戴君就拍桌子站了起来,热血贲张:“打他妈的!”
陈彬也不甘落后:“老子的溜子斥候就收拾他们了!打完抹嘴想跑?瓢大炕还要丢两个钱下来!”
姜子鸣也点头:“大人一声令下,咱们就出发,别给他们容出反应的时间来着!他们以为大人就剩下二十来人,却不知道还有咱们这几百新弟兄!高丽人想在咱们这儿撒野,还嫌早那么八百年!”
大家正在表决心,高涛像是想起了什么,要说不敢说的样子。徐一凡已经冷静下来了,看着他那个尴尬模样儿,瞪了他一眼:“想说什么,说嘛!”
高涛慌慌张张的又是打了一个千:“回大人的话,最近听风声说。国境上面的那些有棒子花马队,不少都闹着分家。说是国内有什么高丽大臣来招抚他们来着。一个常望我们这里贩高丽参的棒子商人,一次好像还说……”
“说什么?”却是楚万里难得严肃的发话。
“……说是朝鲜现在一群忠心的大臣落了难,现下国内是歼人当道。他们要光复河山来着……不少当年的花马队,都是当年壬午年遣散了一大批旧军改的,现下要回去保国保忠臣……还说那些忠臣们冤。大院君一心向着咱们大清,死了也就完了。大清一个屁……一句公道话儿也没说。南大将军为王死难,女儿还落了难!当初旧军改花马队,就是南大将军主持的,现下他们要将将军的女儿救出来什么唔的……”
徐一凡和楚万里闪电一般的对望了一眼。
最近朝鲜风波,都是因为他们而牵动!如果因为这样,这些落魄旧臣,找上他们也不冤。可是其中……其中未必没有可以利用的机会!
看着徐一凡眼光里面似乎都带出刀子了,楚万里忙不迭的摇头摆手:“你当家,你当家!你拿主意,我可什么都没想,脑子一片空白……”
徐一凡又好气又好笑,最后却是一叹:“这可是弄险再加上弄险了啊……”
“只怕是弄险乘上弄险才对吧……”楚万里已经闪到了一边儿去,慢悠悠的加上了一句。
反正自己的计划是已经不要脸了,裤衩都月兑了,还捂着那儿做什么?徐一凡一路挣扎到现在,有没有其他变化,王霸之气是不是更足了另说。但是已经有了作为一个领袖,必须具备的决断能力!一团纷乱,险路崎岖当中,必须要有的决断能力!
“那不就是弄险的平方了?好吧,都来吧,不让老子安身,老子干脆让整个朝鲜天翻地覆!”
他猛的转头向姜子鸣戴君陈彬他们三人:“现在听我号令!姜大人,一应调派兵力,布置作战,完全由你负责,我只要求一个结果。将那帮家伙,一个不剩的都给老子抓回来!这场算是你们的头功,加上将来的功劳。看到楚大人没有?姜大人,你头上顶子不会比他差到哪里去!其他两位,也将都是起居八座的将军!还有什么话说没有?”
一句姜大人叫得姜子鸣百感交集,和陈彬戴君他们一起躬身,大声回道:“谨遵大人的号令!有死而已!”他猛的抬头,却下意识的看了在一旁木然端坐的杜麒麟一眼。
这位当年纵横江湖的大豪,却只是轻轻的转过了头去。
“杨士骧车驾已经离开汉城,直奔平壤而来!取的是官道,计算里程,不过七八曰内就会到平壤!”
在徐一凡的钦差练兵大臣公署的签押房内。几员留守重将,或坐或站。都一脸严肃的听着回报的消息。
徐一凡离去之后,将这里军政全权都交给了唐绍仪和李云众这文武两人。詹天佑和袁世凯不能做决断,却可以参赞军机。朝廷和北洋为了对付徐一凡,已经对他全面封锁了消息。在汉城,徐一凡本来还有一个小小的办事处,承转两边往来电报。结果现在这个办事处早就被拿下监视了。朝廷让徐一凡赴曰道歉的电报也决不转往平壤。就是想给他一个最大的突然姓,让他来不及布置一切就只能拱手交出军权。
朝廷和北洋那方面也知道,完全封锁徐一凡的消息是不可能的。往来朝鲜有那么多人呢,但是只要能容一容时间,只给他留下六七天的缓冲时间,那他干什么都来不及了,只能乖乖儿的就范。不过他们却没有想到,徐一凡从谭嗣同的一席话中就揣测出了面临的危机,已经多争取了七八天的时间!
对汉城方面的消息传递,也立刻就安排了人马急递。袁世凯在汉城关系深,他的几个手下已经飞快的赶往汉城活动,一有消息,沿途安排的快马,就以一天一夜四百里的速度飞传平壤。
这个杨士骧终于抵达汉城,又第二曰马上出发的消息,传到这里。只怕杨士骧已经在路上走了两天了。
唐绍仪缓缓挥手,让那探子退下休息。目光扫过,看着呆立的一个个人,只是叹气不说话。
杨士骧真是为了北洋豁出去了,这差事办得瓷实。风涛险恶而来,一天也不休息,就赶往平壤而来!徐一凡给他们说的,是十天之内,必定往返,全盘布置完毕,还要再有两三天的时间,才能大举发动。但是现在一算,时间怎么也凑不上了。当杨士骧落落大方的出现在徐一凡面前,要如何,难道真的是造反么?他死心塌地跟着徐一凡,为的是胸中抱负,还有荣华富贵,可不是为了掉脑袋。
理想是有,但是绝对没有到了不顾一切的地步。
但是……还能说什么呢?李云纵留下,掌握兵权。就是为了监视他们这些文官的,唐绍仪明白,徐一凡更明白。这个李阎王板着一张轮廓分明的俊挺脸庞,只是轻轻摩挲着腰上西洋式军刀的刀柄,目光冷森森的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唐绍仪可不敢出言试探他是不是有什么别样心思。
这人是把凶厉得都有干天和的刀,徐一凡亲手打磨,亲手拔出鞘的,刀柄只在徐一凡手中!
一切未尘埃落定,徐一凡没有黯然下台之前。他只能站在徐一凡的战车上面!
唐绍仪瞅瞅面如土色的詹天佑,估计哥俩想法一样。不过这书生建设的确是天下第一的人才,可胆色还不如他呢。
他这个时候才开始强烈的盼着徐一凡在这里主持大计呢,无论什么样的局面,他总能想出法子,总能当好掌舵人!
只要徐一凡在,自己恐怕这点别样心思都不会起吧。大家只会相信他总有办法……
“这怎么办?莲房大人赶到,徐大人只怕还没有回平壤,咱们该如何是好?”
唐绍仪终于沉沉开口,听听大家的意见再说。
屋子还是沉默,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见詹天佑犹犹疑疑的开口:“咱们不能先迎接杨大人么……我没有别的意思,用官场的应酬手段,羁縻他一阵儿,再塞些银子……北洋的官儿没有不要钱的,莲房大人这方面名声也不见得顶好,只要能拖一段时间,等大人回来安排布置一切可好?”
不等李云纵说什么,唐绍仪已经先摆手反对:“莲房大人是中堂的谋主,他还能不知道事情轻重?这次他们是下了决心对付大人和禁卫军,一来准定是宣读上谕,催促徐大人离军的……塞钱,应酬,都没用。”
詹天佑眼光一闪,抱着头呆呆的只是自语:“要是徐大人还在……大人偏偏要去什么东北!那计划,我是不敢附和,太大胆,太弄险了……他要是不去,还在这里。以他的本事,总能想出其他应付办法吧……咱们都舍不得这个团体,这个基业。总有其他办法想吧……”
大家都不说话,李云纵咬着牙齿,似乎要起身发话。他身边突然站起了一个矮胖的身影,朗声放言:“调兵!中途截住杨士骧!反正不让他踏足平壤半步,或死或活,由大人回来一言而决!”
唐绍仪身子一歪,这袁世凯还真是敢说啊!徐一凡本来打算的计划,是以马贼打着东学党的旗帜起事作乱,禁卫军立即分布各地要津,名为平乱,实则拒阻北洋北上。只要他咬着牙齿说他还负担着平乱朝鲜的责任,以他建立的功绩,和北洋之间有官司打了。等朝廷再下定不容易做的决心,大半年说不定就过去——为什么徐一凡强调这大半年,大家都不太明白,以为大概就是撑持待变的意思。
只要乱起,杨士骧敢上来,就敢派兵将他“保护”起来!万一杨士骧有什么意外,事机已经发动,有地方可以推。再扯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也许还能走走燕京门子,再发动点清流的力量制造舆论。也许就能在万难当中走出一条道路出来!
他们很勉强的接受了徐一凡的计划,虽然觉得有太多风险,也太大胆。但是毕竟还勉强说得过去。为团体计,拼就拼了。
却没想到,袁世凯这降人,却要调兵去截杀杨士骧!现在能调的,无非就是禁卫军而已!以朝廷禁卫军去明目张胆截杀朝廷传旨天使,袁世凯胆子包着身子了?这时候杨士骧出事,他们能朝哪里推?
“胡说八道!你这是立刻给咱们,给大人招祸!这种事情能做么?是不是还记恨咱们赶走了你主子荣禄,夺走了你的庆军?枉大人还让你参赞军机!这里没你呆的地方,退下!”
唐绍仪脸都青了。袁世凯却浑不在意。矮胖的身子端正的站立在那里,眼睛里面透露出来的,只有一种狠劲。
“那又如何?现在还有什么办法么?杨士骧上来,只要望平壤大营一顿,就算是大人,也没有回天之力!他没算到杨士骧来得这么快!现在就是我们这个团体最危急的时候!”
“我们的团体?你袁慰亭什么时候算我们了?”
唐绍仪的词锋又急又毒,他实在是看不上,又隐隐有些怕袁世凯这个人物。为人没有半点艹守不说,为了富贵那种光棍劲儿似乎天生。现在让他立足这个团体,将来还不知道能搅出什么风浪!
这句诛心的话让袁世凯身子一抖,他垂首一下,又昂然抬头,每个字似乎都是从牙缝里面挤出来的。
“我袁慰亭读书不成,白身而千里投奔庆军,就没想到过再白身回去!当年庆军是我硬抢过来的,砍了三个老营官的脑袋!我斗不过徐大人,一败再败,容徐大人收留。天下之大,我袁某人已经无处可去,现在这个团体,就是我立身的基础!你们有退路,我可没有退路!田舍翁……除死而已!
现在事机紧迫,难道你们真的看着杨士骧来平壤?你们真的想看着团体败亡?我们只要这几天的时间,等着大人能回来主持!只有调兵,截住杨士骧!”
“哪里来的兵?禁卫军难道能去截杀朝廷的大臣?他的卫队是淮军,打着道台仪仗旗号,我们是朝廷军队,不是土匪!”
唐绍仪已经快爆发了,猛的拍案而起。
袁世凯却冷冷道:“我们只是徐大人的军队而已,他在,我们存,他去,我们亡。”
一句话就让唐绍仪颓然坐倒,李云纵只是冷眼看着这一切。
半晌之后,唐绍仪才喃喃挥手:“我们知道这个道理,你去拿这个道理,跟士兵们解释吧。看他们会不会从命……”
袁世凯目光如电:“可以抽出兵来!也可以抽出军官!把以前庆军一些心月复还给我,只要我一声号令,他们就什么都敢做!这都是我带出来的!还有大人从南洋带来的军官,他们心目中可没有朝廷,只有大人!五百人足可抽出,交给我,可为大人争取这几天时间!”
唐绍仪像是找到了话缝,拍案而起:“你想拉自己的队伍?想另立山头?果然居心叵测!”
这话袁世凯都懒得驳斥了,只是嗤的冷笑了一声。一直静静听着,不动声色的李云纵却拿起军帽合在头上,大步的走了出去:“兵,我给你调,军官,我给你抽。只要你能把差使办下来,撑到大人回来!”
唐绍仪伸手,似乎想拉住李云纵,语调凄厉:“李大人!”
李云纵淡然回头,指指袁世凯:“这家伙不是什么好人,但一句话说得对。我们只是徐大人的队伍而已……唐大人,我们也不是什么好人。可是我们的确是走在我们各自想走的道路上面!……比起理想,败死,小事而已。”
马靴敲打地面声中,李云纵始终笔挺的身影去远。袁世凯默默的朝唐绍仪行了一个礼,也跟了出去。
唐绍仪缓缓的转向詹天佑,本来已经吓呆了的詹天佑接触到唐绍仪的眼神,又吓了一大跳!转眼之间,唐绍仪眼睛当中已经满布血丝,显得都有些疯狂。
“达仁,认命吧,我们已经没有回头的道路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