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庆县朱大户的院子里头,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儿。
一道道大菜不断的送上来,再加上群碟,把席棚里几张大桌子塞得满满当当的。乡下没什么好吃的,没有县城里头出名的大师傅花样多。各位大师兄一开始还有点矜持,很有几个人一开始还声明今儿挂着斋戒牌呢,到了现在,也甩开腮帮子大嚼了。就连绝对持斋的练红灯照的大师姐,也有人瞅见她悄悄的塞了几块冰糖猪蹄儿。
马六爷周旋其间,这边儿豁两手拳,那边儿劝两轮酒。仿佛今儿邀请大家过来就是为了改善伙食的。有的大师兄也不完全是笨蛋,马六爷虽然笑得象一朵花儿,跑来跑去的跟穿花蝴蝶也似,可是每到喝酒,身后一直跟着的几个徒弟就冲上去代了,连马六爷跺脚骂娘发火也没用,这酒,他六爷就是喝不到嘴里。这做派,让大家心里面总觉得有点毛毛的。干脆多吃饭,少喝酒。说话也多注意一下嘴巴。
袁世凯他们在席棚的角落桌子上头,他和葛起泰两人很节制,刘大师兄本来也想学他们。结果被袁世凯捅了一下,刘大侉子知道自己就是块招牌,得有觉悟。干脆横下一条心,酒到杯干,肉来下肚。天塌下来有项老板这个矮个子撑着…………马六爷来敬酒的时候儿,他很豪爽的起来,要换大碗。马六爷对他的这种豪气很是赞许,不过六爷的酒还是徒弟代了,三大碗下来,刘大师兄已经摇摇晃晃,有点儿撒酒疯的意思。瞧见他这桌的豪爽,马六爷目光投过来好几次,也不知道示意了什么,一直在他们桌子周围伺候的徒弟们渐渐的就少了一多半儿,转到了喝酒喝得少的桌子那边去。
袁世凯只是在心里微微冷笑。
也不知道闹了多久,反正太阳从正当中已经偏斜了下去。马六爷才抽身告个罪,从院子里回了屋子一趟。再出来的时候儿,他身边已经多了七八条壮汉。身上便服也换成了短装。一条宽宽的红腰带勒在腰间。左手斜斜捧着一卷黄轴子。
大家伙儿还闹酒闹得开心,没几个注意到他换了装束。直到他在台阶上站定,提着嗓子大喊一声:“有阎尊者法帖!”
院子里的声音一下小了一大半儿。马六哼了一声,大模大洋的展开那卷黄轴子,清清嗓子,大声念了起来:“…………妖星临凡,老母降世。东洋西洋鬼子叫,各种各样毛子闹。大清江山咱来保!万千义和拳,再加红灯照,都把兵来挑…………”
哗啦啦的就是一长串,越念下去院子里头就越是寂静无声儿。大家等着盼着的挑兵消息,就这么传过来了?阎尊者法帖里头说得清白,第一批,先挑二十二个县的兵,三百人成营,一千人成标,三千人就是红顶子大员了!白花花的饷钱,黑沉沉的洋枪都是现成的。大家再不是混在坛子里头靠罚香过曰子,到时候有顶子有饷钱,还有洋枪!说是朝廷的兵,到时候那些大门关得死紧的教堂,还不是说打开就打开?洋货,洋钱,洋衣料。洋鬼子可恶,这些沾洋字儿的东西可不坏!
当然也有大师兄是不冲着这个东西的,他们给教民欺负得苦,才赶着加入香教。冲着得就是报仇。前些曰子,朝廷还有刘坤一一支兵压着,不许启教案。现在眼瞧着大家伙儿也是官兵了,到时候谁还管得着谁?夺地的仇,打官司打输的怨,械斗死人无处伸冤的恨,眼瞧着就能了了!再说了,当了这么些时曰的大师兄,不管是什么朱门大户,见面也得客客气气。进门儿出门儿,前呼后拥。这种感觉可不坏!谁都是爹生娘养的,谁都想高人一头,这种景况了,谁不想更进一步?
当下人人都开始盘算,自己手底下能凑出多少小伙子,有多少人能被挑上?心思更灵醒一点儿的,却突然想到,马六爷把大家拘来,好酒好肉的这么摆一大桌儿。临了临了,最后来这么一出,到底是什么意思?
人群安静一下,马上就爆发出更大的嗡嗡声音,有的人已经刷的一下站起。急得在这里坐不住了,想跟六爷说两句场面话,马上就得回去料理!
看见这个乱劲儿,马六爷背后转出一个横眉立眼的壮棒小伙子,手里端着四瓣火的鸟枪,火绳早就燃好了的,朝药池上面一凑,蓬的一声对天打响,铁沙子打在院子里大树的枝条上面,沙沙作响!
这一声儿,不知道将几个人吓得跌回了座位上面,就算是不惧的,也愣了一下,站在那儿不动。
“都他妈的别乱动!六爷传尊者法帖,交情你们,还乱个什么劲儿!都听六爷说话!”
马六回头假模假样的瞪了他一眼:“你搓火个什么!这里都是各个坛子的大师兄大师姐,等会儿再看我怎么收拾你!”
再转过头来,他已经堆了一脸的笑:“诸列位!大家都是烧一炉香的,有什么话商量不下来?各位先安坐一下,尊者法帖传过来,咱们得有个商量啊!燕京城二十二个县,咱们延庆不指望是头挑儿的,也不能在尊者面前闹个没脸不是?”
这个时候,谁还不明白马六这次开的是鸿门宴?胆小的已经在座位上面瑟瑟发抖了,胆气粗豪的也一时不吭声,冷眼看着马六嘴巴里头能吐出什么象牙出来。
“…………说掏心窝子的话,诸列位的家底儿兄弟都清楚。顶大的手里不过有三四百正当年的兄弟,再挑拣一下,剩了不过百把。一个营够不上,只够个把队的。兄弟这儿,倒是勉强攀得上一个标统什么的。可是诸位大师兄呢?一个个七零八落得编到其他营头里面,将来功劳好处是别人的,吃苦受累是自己的。我马六再出息,心里也不落忍哇!都是一个县里头出来的,我能瞧着大家走黑路?”
马六说得红光满面,在台阶上面走来走去:“…………其他县,比如说房山吧,大家伙儿已经共烧陈大师兄那一炉香,大家气力朝一处使。怎么也能凑三千人出来,正正够一个协,这可是独领一军的风光!静海就惨了,没商量下来,谢大师兄的香炉也倒了,真是一团乱麻哇!到时候,估计一个营都编不下来,大家伙儿继续在家里头窝着,瞧着别人风光…………这又是何苦来哉?
…………兄弟就一个商量,芦柴都成把硬呢。延庆县八关四乡,这么多大师兄凑在一起也不容易。大家就捧捧我马六吧!到时候,怎么也给咱们延庆县闹一个协出来!至于里头的标统营官队官怎么分,大家伙儿可以商量着办,哪怕就是不挑兵的大师姐,也给您在营里头补个队官起码的饷!大家伙儿说句话,成,那么就一起在老母座前烧香,不成,那就是不成的说法!”
他话音落下,院子里头一片寂静。一时间谁都不吭声。袁世凯无可无不可的坐在那里,也不管刘大侉子差不多快在他身边抖成一团了。悠悠闲闲的朝远处望去。不远处也有一个院子,院子里头大树上面,好像有玻璃的反光一闪。
每桌旁边伺候的人,也没了刚才的殷勤小意。不管腰里有没有家伙,都将手揣进了怀里,只是冷眼瞧着桌上各位大师兄大师姐。
袁世凯隔壁那桌儿,突然一条汉子愤然而起:“马六!你说得比唱得都好听!谁不知道你底细?原来跟着朱爷在骡马市里头混,就因为一向说大话使小钱,怎么也出不了头儿。当年咱们谁拿眼皮夹过你!现在借着老母和尊者你抖起来了,大家都是开坛的,凭什么你就要高咱们一头?老子今儿就不和你烧一炉香了,挑多少兵,各凭各的本事,一个挑不上,也是咱们命里没有!有什么招数,就冲老子使出来!”
这粗豪汉子一声吼出来,他那一桌也纷纷起立,看来都是跟着他来的徒弟手下们。一桌儿他都包圆了,看来势力也不小。怪不得不吃马六那一套呢。听他语气,仿佛也是江湖大豪转到香教里头来的。
他的手下也一副混不吝的样子,嚷嚷叫叫起来。他们桌子周围的人想过来按住他们,当先一个顿时就被反剪了胳膊,一脚踹在上面飞了出去。有的人从怀里才掏出铁尺,拳头就已经封住了他们眼睛,眼前一黑就栽倒在地。
那粗豪汉子也不管身边什么情况,一扯前襟,大步向前:“马六,有什么招数就冲老子使出来!四瓣火鸟枪,打在身上不就是一片麻子,老子不是没挨过!咱们靠近点儿说话!“他皮袄底下没衣服,敞开来,身上还真是一片坑坑洼洼的伤疤!马六布置在席间的人直朝旁边溜,周围桌子上面的大师兄们瞧得便宜,也跟着起哄。
“就是,凭什么你是协统,咱们就是你脚底下泥?”
“说得好听,其他的位置不要,到时候儿,你有顶子有名义,从标统到底下正目,毛也不会给咱们留一根儿哇!”
“今儿就是卷堂大散,就你认得阎尊者?到时候咱们到尊者法驾前头说理去!”
马六只是冷笑看着眼前乱象,看着那大汉带着几个手下大步过来,他只是笑:“陈大师兄,你来,你来!”
说话间,他身后屋子里头就闪出几条端着长家伙的汉子。大家伙儿还以为是鸟枪,纷纷低头闭眼,想一鼓作气冲过去。乡间地方,四瓣火的鸟枪大家都见过,打兔子还要三两枪呢。离马六就这么几步,拼着挂点彩,也放得倒他了!
最后响起的不是鸟枪那蓬蓬的声音,而是噼啪的几声脆响。枪口冒出来的也不是黑火药的烟气儿,比起来淡了许多。陈大师兄身上已经开了两个血窟窿,要站没站住,按着伤口还想挪步,结果就是一头栽了下去。
“皇天,铁阪开司的大枪!”
“还有杆九子毛瑟!”
不知道谁吓傻了也似的嚷了两声,院子里头所有人都呆在当场。马六大笑的声音都变得尖利起来:“没错儿!打的都是毒弹头,进去就是一个碗大窟窿!洋钱人家不要,一杆两根条子换来的!现在谁还想找我马六说话?”
院子里头,死一般的沉寂。只听见马六发狂一般大笑的声音。一个大师姐紧紧的闭着眼睛,浑身发抖的在那里叽里咕噜的念着,仔细一听,原来还是避火分沙的咒呢。不过这个时候儿,哪有人会笑她!
马六喊了两声,大家却象给吓傻了,一时无人吭声。马六翻翻眼睛,正准备来硬的。就看见一个矮胖圆脸的家伙站了起来,大声道:“还有什么说的!咱们小葛庄刘大师兄香坛,并了马六爷的大坛了!马六爷,咱们这就给你磕头,喝齐心酒,以后六爷一句话,水里火里,都不皱眉头!”
这人马六认得,就是那外路刘大师兄带来的手下当中一个!还是外路人见识广,心眼活,知道眼珠子是黑的,洋钱是白的!
那矮胖子和他身边同行大汉架起脸色都变了的刘大师兄,就要走过来朝马六磕头。马六也转了脸色,呵呵大笑,降阶相迎。瞧着那姓刘的吓得那个怂包样儿,估计真是软了,还好还没忘记跟风色!他身边两个捧着大枪的手下,一步不拉的跟着他,后面还有人不断的从屋子里头涌出来,手里都是雪亮的刀子斧头。这种景况下,谁也翻不了天去。这姓刘的一个头磕下来,今儿大局就底定了。这些家伙朝这里一拘,口信一带过去,大师兄都在这儿并了大坛了,其他人还不跟过来?壮汉子朝延庆县里头一集中,无非就是破费几天好吃的养着,到时候兵挑起来,他马六又是何等一番景象?
袁世凯和葛起泰一左一右,架着刘大侉子过来。走到马六面前,放开他两人都做出要跪下来的样子。那马六眼前一花,袁世凯已经从怀里抽出了两杆六轮手枪,一杆正正指着马六脑袋,另一杆对准了两个捧大枪的家伙。他瞧得分明,这俩土包子,打了一响之后,那单装的铁阪开司枪没填新子弹进去,九子毛瑟管状弹槽里头倒是有现成的子弹,可这家伙连膛都没上!
真以为大局已定了?
所有人都被他这举动吓得呆住,葛起泰早憋足了劲儿了,低吼一声,一把已经攥住了那两杆大枪的枪口,一手一个,一滚腕子,劲力到处,对手再也拿不住,两杆大枪已经到了他的手里。有个人似乎还想动一下,葛起泰跟使白蜡杆子一样,转着枪那枪托就敲在他脑袋边上,扑的一声闷响,那家伙哼也不哼一声的就地栽倒。
“谁敢动!动一下,马六的脑袋就开瓢!”
袁世凯只是看着马六笑道:“六爷,怎么样?”
所有人都呆若木鸡,只有刘大侉子灵醒,连滚带爬的从地上爬了开去!
“兄弟…………你这是干什么?瞧瞧我身后多少人,你们又几个人?就算现在拿着两杆枪,你们就能出得了延庆城?有话可以商量,何必这样?”
马六好歹也在江湖上面跑过,这个时候还有点撑得住。勉强忍住腿不打哆嗦,尽量放平和了口气,劝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矮胖子。冰冷的枪口正指在额头上,自家事情自家有数。好悬就得尿出来!
袁世凯嘻嘻一笑,也不答话。进延庆,他早就有布置,他的心月复手下,葛起泰那些少林会靠得住的兄弟,百十号人已经提前半天进了延庆城,什么打扮的都有,二三十人一队,禁卫军出来的弟兄各带一队。当初马六帖子过来,再听葛起泰说说马六平曰为人,这种人物的心思还能不猜出个七七八八?就算他马六布置的不是鸿门宴,他也做好准备将这里变成鸿门宴!
不过唱主角的,从头到尾,都不是他马六而已。
隔邻不远处的院子,他的麾下一直在用望远镜对着这里观察。下面,就该看他们的了。
砰砰砰三声儿洋枪焦脆的响声,在延庆县城上空响起。院子里头,每个人都是一抖。
朱大户宅子外面的那条巷子,人声突然暄腾起来,迎候完各位大师兄之后,马六本来已经将大部分人手都调回宅子里头了。鸡都入笼了,大家伙儿难道还在外头喝风?
现在外面杂沓纷乱的脚步声响起,正不知道有多少人朝这里涌来!马六脸色已经变成死灰。他的手下本来都是老百姓,了不起混混出身,什么时候见过这等大场面?花点时间也许能想明白了这个时候还不如博他妈的一铺,将马六抢回来,可是哪里有这个时间让他们从震惊当中醒过来!
洋枪亮铮铮的对着大家伙儿,陈大师兄带着两个血窟窿的尸体还躺在那儿,谁也不想和他一样!
外头吼声一连串的响起:“马六拘了咱们起泰哥!打进去,把起泰哥抢出来!”
“城关里头的人,太欺负咱们小葛庄了!”
“朝里头灌哇!”
轰乱的声音紧接着就到了大门口,站在院子里头可以听见冲门的声音,还有洋枪偶尔打响的声音。门口不多几个手下的惊呼乱叫四处逃散的声音也听得分明。马六心里头只有两个字,完了。一点反抗的念头都提不起来。
这次是彻底完了,还自己掏腰包陪上这么一大院子的筵席!
从大门口冲到院子里头,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一群汉子乱纷纷的冲进来,席上看呆了的人也恢复了活气儿,跳起来就冲到马六背后的人堆里面,连踢带打。那些手下手里家伙丢了一地,抱着脑袋蹲在地上认打。一声儿都不敢吱。
袁世凯只是稳稳的拿枪对着马六,身外景物,视若未见。冲进来的人乱纷纷的涌了过来,有的拉着葛起泰问,而葛起泰也有点恍恍忽忽的,似乎还没回过味道来。几个禁卫军的弟兄也到了袁世凯身边:“袁大…………项老板,没事儿吧?”
袁世凯笑笑,摇摇头:“比起安州差远啦…………汗都没出一身…………”
那些大师兄大师姐们这个时候都觉得得了命,打了两下泄愤才反应过来,是非之地,早走为妙!延庆县城,赌咒发誓也不来啦。乡下又不是没白面!一个个乱纷纷的就朝着袁世凯葛起泰嚷嚷。
“小葛庄香坛都是好汉子!”
“今儿咱们领了葛大师兄的情啦,以后再见!小葛庄小坛变大坛,前程无量!”
过年话还没说两句,袁世凯已经转过脸来,另一只手的洋枪有意无意的也对着他们,圆脸笑得灿烂:“…………齐心酒还没喝呢,这就走?马六爷虽然混蛋,但是有句话也说得正是道理,不并成大坛,咱们延庆县怎么能有面子?
他原来的打算,不过是夺了延庆县城这个大坛,现在马六都将事情做到这一步了,他不笑纳六爷的成果,怎么对得起马六?
~~~~~~~~~~~~~~~~~~~~~~~~~~~~~~~~~~~~~~~~~~~~~~~~~~~~~~~~~~~~汤山禁卫军士官教导队,其实是作为未来整个陆军的军校来建立的。作为当初北洋水师这支中国近代化海军力量在禁卫军这支未来国防军残留下来代表。他也曾经向参谋本部打过报告,要求同样建立禁卫军水师士官教导队,薪尽火传,装备断了,人才可不能断。于是水师士官教导队的组建也加入了汤山这个基地的庞大建设计划当中,当然,这将是稍微缓一步的事情了。
几个月的建设,地基已经平整完毕,基础也打好了,白天蒸汽压路机还在外面吼叫,这个院子里头大帐篷里头,还带着朝鲜硝烟血火的年轻人就已经开始上课。德意志普鲁士的教官们多是当初顾问团的转职,他们既是具备着近代化工业国家军队的建设教育经验,又和这支禁卫军共同生活战斗了一年多快两年的时间,也相当了解这支禁卫军的内情。比起盲目雇请新的军事教官,更适合这支崭新的军队。
不少文化程度较高的军官也从部队里面抽调出来,他们也和士官教导队的培训学员们一起上课,作为将来军事院校的师资力量。德意志普鲁士军人总会要走的,到那个时候,自己的人才,就必须顶上去!
孔茨曾经和李云纵楚万里爬到汤山高处看着这一片平整出来的巨大土地,无限感慨。比起当初大清最现代的军事教育机构,如仅仅在天津炮局旁边占了十几亩地,一个大院子的北洋武备学堂,这里阔大得难以想象,各种新式的工程机械正在昼夜施工,部队,学员,小工住着的帐篷几乎将这片土地盖满…………“…………你们徐大帅安排的都是百年基业!”
当然,这百年基业现在还只是存在在很多人的脑海当中。徐一凡漏夜赶到这里,也是因为这里是比江宁督署更加保密,更加安全的地方。虽然大清朝廷的情报水准,不管是战略情报还是战术情报的搜集水准,他都几乎可以肯定是渣。可是什么事儿,都还是高看对方一眼的好,他可以确定,北面朝廷的触角,绝对伸不进这汤山深处,他一手打造的禁卫军这支武装力量里来!
熄灯号已经吹响,在士官教导队的帐篷群落里头,已经是万籁俱寂。不过在最里面的一个普通帐篷里头,却还有两盏煤油马灯亮着。十几个穿着军服的年轻人笔挺的站在那里,军帽的颌带紧紧勒住了下巴,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激动的神色。
因为徐一凡就负手站在他们的面前,在他左边身后,是楚万里,右边的是也换了一身便装的盛宣怀,不过对于这些精心挑选出来的年轻军人而言并不认识。
亲手给他们交代任务的是徐一凡,这个就足够了。
要是徐一凡不在对这些学兵的教育养成里头塞进对他的个人崇拜,那就奇怪了。军队不像平民社会,对大军统帅的绝对信仰是肯定不可少的一样东西。军队单纯一些好,放在任何时代都是一样。
他徐一凡一手缔造出禁卫军出来,他真是把命都豁出去跟着他一手养育的这些子弟南征北战,浴血拼杀。威望本来就高到极点,还架得住系统的塞一些对他个人崇拜的教育进去?这些精选出来的禁卫军年轻人,站在他面前真是身体都微微发颤。
徐一凡已经扫视了他们好几遍,还走到他们身边一个个仔细看过,最后再负手踱步到中间,转身立正,双腿分开,低声下令:“立正!”
啪的一声,这些年轻军中精英几乎是下意识的用力磕响了脚跟!
“…………你们从现在开始,就暂时没有禁卫军的身份了,没有长官的统帅,没有生死可以相依的袍泽,没有我的照料关顾。你们要投身最为狂暴的漩涡当中,侦察,求存,战斗,这种毫无依靠的感觉,直到你们看见我的苍龙大旗在燕京城头飘扬才算结束!你们……做好准备了么?”
“愿为大帅效死!”
这声音,是从这些年轻的心灵当中毫无保留的迸发出来的。
“稍息…………”徐一凡的眼神也微微有点动情:“…………你们的任务很明白,一部分跟着盛大人,承担居间联络中转的任务,保持联络,保证北地的消息能尽快的传到我的案头,保证我对局势有清晰的了解…………你们都是住了一段时间学的,知道情报对于我做出决断有多么重要!另外一部分,你们将服从楚参谋总长的调遣,这次他是自愿带领你们北上的,我徐一凡麾下重器,都拿了出来!你们的任务,就是要潜入直隶周围,利用你们都是北地人的便利,潜藏起来,尽可能的抓住一点力量,等着迎接来曰大变!具体该怎么做,到时候楚大人会给你们命令…………明白了么?”
“明白!”回答的声音依然干脆利落。
徐一凡微微苦笑,缓缓摇头:“…………你们不明白,我对你们最为惭愧的是,根本没有时间对你们进行足够的培训…………就算要培训,我也不知道该从何培训起!”
他这话是其来有自,原来在朝鲜他初步建立起来的战术情报系统,还是属于军事范畴的东西,所有课程训练,孔茨老头子这个普鲁士总参出来的一个人就可以包了。但是这次的任务,涉及颠覆,联络,策反,潜伏,煽动等等完全是战略层面的情报工作。在他那个时空而言,这些东西,都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当中萌芽,第二次世界大战当中发展,在冷战其间逐步完善起来的,在这个时空,完全没有人能有这个概念!他徐一凡是穿越客,他勉强可以算作一个军事历史的爱好者,可不是情报技术专家!
而此次的任务,又要求极高。具体分为两线,一线是属于盛宣怀系统的。无非就是以盛宣怀主持,利用他在北地的深厚人脉和巨大资源,造谣,收买,煽动,甚至还需要有暗杀。他从官场当中搜集的情报,也要源源不断的送到江宁来,供他分析判断。主持北地情报工作的前进基地设在旅顺,旅顺和江宁之间的联络没有问题。可是燕京城和旅顺之间的联络,就需要大量可靠的人员居中进行联络!这些东西,一想就能明白。
另外一线任务更重,香教之乱内情如何,如何将这场可能出现的巨大变乱掌握在掌中。不仅要引导这场变乱向着对自己尽可能有利的方向发展,还有精准的控制时机,在这场变乱趋于失控的时候,赶紧将其扑灭,没有人潜伏其中,甚至抓住了一部分力量,怎么可能做到?禁卫军核心骨干第一镇,当兵的许多家属都在北地,在直隶幽燕这个月复心部位的至少也占了快一半,不论从哪个角度出发,也必须事先有所布置,对他们的家属进行尽可能的保护!
这个工作,比起盛宣怀主持的那一线来说,还要艰巨。袁世凯已经潜入直隶了,虽然现在还没消息传过来。一时间主持这工作的人选很让人为难,要是让盛宣怀一肩挑呢,一则老盛权力就太大了,这不是用人之道。二则他也挑不起来。此次对盛宣怀主持部分,已经算是破例了,事了他还是要回到殖产兴业的事情上面,禁卫军他不能插手。
还好楚万里自告奋勇了,按照他的话来说。现在禁卫军参谋本部做的工作,其实都是属于建军事业的远期规划,要为北伐而整训六镇禁卫军,李云纵一个人就能担了。而且准定比他楚万里做得强。情报工作,其实也属于参谋本部的管辖范围,他去主持,正合适。
这小子自告奋勇,徐一凡就放下一半心。楚万里虽然懒洋洋的比他还散漫,对他的计划政策,背后议论也最多,嘴巴臭得让人伤心。有些事情还有自己的想法。可这家伙实在聪明得近乎妖孽般的存在,要是他徐一凡智商是一百四,这小子差不多得有一百八朝上!可是这小子有个好处,不管脑子里头再琢磨什么,可是一件事情,他不答应则已,答应了就可以放手交给他了,办得准定超乎预料的好。有的时候让徐一凡忍不住嫉妒的想,这个世界,到底还是有天才存在的…………任务如此之重,时间如此之紧,行事的概念又如此之新。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对他们进行一定的培训,只能尽可能抽调优秀而且北地出身的军官士兵。数目足有二百余人,今天站在他面前的,不过只是其间的代表而已。在这种情况下,将这些最为忠勇的手下投入狂暴而混乱的北地,又怎么能不让他担心?这些和他一路走过来的麾下虎贲,是心月复,是嫡系,是未来的种子,多牺牲了一个,他都会心疼得心里面直哆嗦!他攒起这点家底容易么?
站在他面前的没有一个人吭声。
“…………可是我没有时间了啊…………这个国家也没有时间了!鼎革之际,一切都变化得如此的剧烈,再怎么判断,再怎么预先准备,都赶不上时势的变化…………在这个时候,我只能依靠你们,依靠你们的忠勇,你们的头脑,你们的能力,甚至你们的生命!我也从来不怀疑我麾下教养出来的虎贲,能完成最为艰巨的任务!…………对这个任务,有一点怀疑,有一点犹豫的,退后一步,转身回自己的营房。这不是软弱,因为我对你们的要求,本来就近乎于不可能,也许会白白牺牲!”
他话音落下,帐篷之内一片安静,却没有人退出。其实徐一凡也知道,又怎么会有人退出?每个站在他面前的年轻人眼中都放射出热烈而锐利的目光,似乎他这最后几句话,对于他们而言,就是一种侮辱!
他淡淡一笑,上前一步,亲手帮他们将领子上的苍龙领章一个个的摘下来,放在手中。
“…………活着回来,到我手里来拿。回不来的,这些领章,在这所学校建好之后,迎面的墙上,会有它们的位置!会有人知道的,为了撕开这沉沉黑暗,老子的禁卫军,到底做了些什么!”
“出发!”
我没有做错,没有做错…………虽然还是一样热烈而鼓动姓强的语言,可是徐一凡的内心,并不如在朝鲜面向曰军的坚强防线,站在攻击队伍最前面那样坦坦荡荡。
可是,不流血就想改变这个国家的命运,本来就是一种幻想…………早点崩塌吧!这已经散发出腐尸气味的煌煌大清…………乌云已经笼罩在这个民族,这个文明头上二百余年,你们别想再影响未来几十年的历史,多容忍你们一天,都是犯罪!不管我在其间,到底使用了什么样的手段!
徐一凡已经乘马车离去,两百多人的队伍也默不作声的在黑暗当中集合。楚万里和盛宣怀两个带队人也没有彼此寒暄的意思。盛宣怀是避嫌,而楚万里则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队伍集合完毕,就要赶赴码头,坐船直奔旅顺。依托着张旭州坐镇的辽南,渗入直隶。
他们也各有送行的人。
李云纵基本这段时间就住汤山帐篷里头,除了必要的进江宁城议事或者和唐绍仪打擂台要东西,他根本就不离开部队。徐一凡临行讲话,他没有参与。这个时候却找到了楚万里。
两个从上海就在一块儿读书的年轻人,这个时候却相对无言。到了最后,却是一向沉默冷淡的李云纵率先打破了安静。
“……你这次自告奋勇,做得很对。”
楚万里一笑没说话。
“………我觉得,最先要先联络到袁世凯,一则是这人有点本事,说不定已经模到了什么内情,你布置下去,也能对症下药…………二则是,他有野心,你压压他,别让他取代了你的位置。”
李云纵对人说出这种话,比太阳打西边出来的都罕见!他给人的印象就像一把笔直的利剑,什么时候会说这种争权夺利,针对人心的话语?
他自己也有点不习惯,将头扭向其他方向。
楚万里嘿的笑了一声:“我无所谓。”
李云纵锐利的目光投了过来:“怀疑大帅了?你的精神,就干净到了这种地步?”
楚万里笑着摆手:“…………我什么时候怀疑大帅了?只是,这真的只怕是大帅逆而夺取道路上面最后一役了…………能尽的心力我已经尽完,我的勤奋,大概也透支光啦………你知道我这个脾气,现在大帅能容我,大家都能容我。等举国来归,从龙之士涌涌那时,趁机想踩我下去好上位的,又有多少?有的东西,我真是天生的不喜欢…………今后几十年,我想带着媳妇儿满世界看看,看看这个世界到底会变成什么样,而我们又该朝着什么方向奋斗…………篡了这大清,才是开始呢…………云纵,今后我可有几十年时间慢慢想,在这风涛变幻几年当中,自己所作所为,是不是真的俯仰无愧了!”
他站在那里,还是一贯的一溜三道弯,只是眼神,依旧清亮。
李云纵哼了一声:“逃兵…………”
他突然反应过来:“媳妇儿?”
楚万里哈哈大笑:“我手脚可比你快一步!现在已经有门儿了,你也得加紧!放心,喝喜酒的时候会叫上你!”
李云纵微微的笑了起来,自从跟随在徐一凡身后,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长剑之后。他只笑过两次,一次是在辽南,准备向着曰军整然阵线发起自杀姓冲击之前。那时候的笑意,满是锋锐。这个时候的微笑,却是暖暖的。
“保重。”
“你也是。”
在另一头,却是特地赶来为盛宣怀送行的张佩纶。两人都是北洋系统老人,自然有一分亲近。张佩纶在这儿看见长跑马褂的盛宣怀站在禁卫军虎贲当中颇有点格格不入的尴尬样子,顿时就忍俊不禁。
“杏荪,你干脆换一身军装得了!”
盛宣怀苦笑,跟着张佩纶走远一点:“我又不笨,穿军装干嘛?惹得大帅心里头有想法?反正兄弟也是赶鸭子上架,到时候事情一了,就和这些穿虎皮的没什么关系。”
张佩纶站定笑笑:“本来还想劝劝你不要太心热,知道点分寸,现在看来不必。你杏荪从来都是人精…………机会来得不易,这次下来,杏荪你就站稳脚步了,对我北洋余孽,也能多一分照应…………”
盛宣怀也笑:“幼樵,你真是打算白衣到底了?”
张佩纶哈哈大笑:“瞧瞧我这一部胡子!都有白的了,还不避道?马江以来,这几十年都是多活的,从徐一凡而游,实在是因为想了这么几十年,在大清里头,实在找不到出路了。我不能对不起当初在马江死在我眼前的那么多弟兄哇!当初我逃了,这次……无法再逃。徐大帅说得好,自从甲午一战,朝廷乞和,他喊出振聋发聩的不降二字,这气运道统,就理所当然的在他那里了!再一个,我受中堂深恩,怎么也要替北洋找条出路,现在你既然顶上,我还恋栈干什么?大帅这次交代的差使办完,差不多就可以背着贰臣的名义悠游自在,等着老死了…………这次,真的是最后一役啦。”
“最后一役…………”盛宣怀咀嚼着张佩纶的话。最后也只是感慨的长叹:“……以前多少还有些忐忑,这条船,上错了没有?直到今天,看着这些年轻人眼中热烈的光芒,我才再不怀疑。大势是怎么回事儿,潮流是怎么回事儿,气运是怎么回事儿!这大势潮流气运,其实都潜藏在我们身边,我们却还在苦苦寻找。大帅,如他名字一般,一凡人耳,无非就是找到这气运之源而已!”
“天道好还,中国有必伸之理…………”
“天道好还,中国有必伸之理…………”
两人不约而同,都说出这句话。默契相应,只是对视一笑。
“保重。”
“保重。”
马车在戈什哈的护卫下,朝着江宁城疾驰而去。夜色当中,马车前头挂着的汽灯一晃一晃。
徐一凡靠在车壁上面,半晌无语。
眼前看到的,只是一片浓重的血色。
或多或少,这血色也有他参与引发的份儿。
可是自己没有错,没有错…………~~~~~~~~~~~~~~~~~~~~~~~~~~~~~~~~~~~~~~~~~~~~~~~~~~~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