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晨回头看看宜萱,见她脸色平静,并没有什么异样。
于是回头问秦铮道:“能够考了解元的人,学问想必不由担心。他的人品你可打听过?这个比学问还要紧。”
秦铮回头看着她微微一笑,道:“去他几句的隆福寺和周围之人细细地打听过,除了略有些狷介清傲外,品评都不错。另外,他跟雍王府一名清客相熟,曾经那位也曾推荐他去雍王府做门客,被他拒绝了……”
邱晨默了片刻,转转眼睛,看到宜萱在旁边一脸满意,只好将到嘴的话暂时咽了下去。
本来只是给致贤一个人请的先生,没想到致德上心的很,前一天晚上就屁颠儿屁颠儿地跟着哥哥去伺候先生去了,竟也得了梁世亭的青眼,询问了几个问题之后,准了他一起过去上课。
得了消息,邱晨笑了一回,立刻吩咐下去,原来说定每个月二十两的束脩涨了一倍,先预支一百两银子给梁先生,去把之前的欠债还了,也好安安心心地在这里教书。
二月初五吃过早饭,不等邱晨处理完家务,宜萱就做了暖轿送两个孩子去前院上学转回来了。经过松风院时,宜萱看到院子中尚垂手等着好几个婆子,就知道邱晨的家务还没处理完,也就没有停留,留下一个丫头,吩咐她:“你在这里候着,等大嫂忙完跟她说一声,我先去看昀哥儿了!”
丫头垂手应着,候着宜萱走了,就走进松风院寻了比较熟识的轻风在旁边的耳房里等着去了。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邱晨才将事务处理完毕,打发走回事的婆子,邱晨接了月桂送上来的红枣莲子茶,喝了一口,轻风就领着宜萱的丫头丹朱进来回话。
得知宜萱已经去了沐恩院,邱晨笑着应了,也没急着往回赶,将手中的红枣茶喝了,洗漱了一回,这才起身。
刚出松风院,二门上的婆子也正好疾步走过来,邱晨看到停住脚步,站在暖轿旁候着。
那婆子紧跑了两步,上前深深屈膝福礼,回道:“夫人,四姑女乃女乃来了,刚刚进了大门!”
邱晨微微挑了挑眉,笑着吩咐一声,也不上暖轿了,略略提了裙角,快步往二门上迎过去。
果然,等她到了二门,宜衡正好从车上下来,看到邱晨迎过来,连忙笑道:“大嫂何必这般劳动,我又不是外人,自己进去就是!”
邱晨笑着走到近前,道:“刚刚好从松风院出来,要是离得远,就是想来接你也跑不这么快!”
说着话,转眼看到宜衡身后由女乃娘领着从车上下来的和箴和恬,笑着模了模和箴的头,又逗了逗和恬,这才挽着宜衡送娘儿仨上了暖轿,一起往沐恩院过去。
得了信儿的宜萱已经接到了沐恩院大门口,手里牵着一脸兴奋的小包子昀哥儿,身后跟着女儿茗薇,看到暖轿停了,茗薇就一脸欢喜地率先迎上去,替最前头的宜衡打起了轿帘,叫一声四姨,就飞奔到后头的暖轿接邱晨。
那边宜萱已经牵着昀哥儿迎了上来,宜衡逗着昀哥儿,转转眼睛没看到致贤致德,疑惑的问道:“二姐,贤哥儿和德哥儿呢?难道是……”
宜萱一看她的脸色就知道她想歪了,连忙笑道:“大哥大嫂给操心找了个先生来,那俩小子从今儿开始上课了!”
“啊?脸致德也开始启蒙了?”宜衡放了心,又忍不住惊讶道。“致德还小,刚刚五岁的孩子,其实不用这么急。”
宜萱摊摊手笑道:“哪里是我急,是那小子自己愿意去,死活赖着跟了去,竟入了先生的眼……今儿一早,天还没亮就起来要去上学……”说着,自己笑的止不住了。
宜衡微微惊讶着,也跟着笑起来。宜衡心里的担忧都散了去,看着姐姐气色重新红润鲜活起来,猜测必是事情解决了,心中高兴的同时,难免也有些好奇,不知道大哥大嫂用了什么手段,这么快就处理了……难免又想,若是换成是她在婆家受了欺负,大哥大嫂会不会也这么护着她?
邱晨由茗薇挽着手走过来,也正好听到这句话,跟着笑道:“真没想到,致德个淘小子居然是个爱读书……”
说着,转向宜萱道:“看看三个孩子都这么好,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宜衡也连忙附和:“是啊,看着孩子们好,比什么都好!”
宜萱笑着应着,一手牵了昀哥儿,一手牵了和恬,一起走进沐恩院。
没进屋,和恬和昀哥儿两个胖小子就玩到了一块,和箴虚岁已经七岁了,有些看不上两个小毛头,孤傲地坐在一旁。茗薇倒是很亲近人,紧挨在邱晨身边,听三个大人说话……可明显的,大人们之间家长里短的话,她也并不是太感兴趣,也很少能搭上话……
邱晨察觉到了这一点,笑着低声问她:“你可曾请过先生?”
茗薇摇摇头,略略显出些失落来道:“祖父言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没请过先生。只是娘教我认过几个字……”
邱晨转眼看了宜萱一眼,笑着道:“大舅母小时候家里穷,也没请过先生上过学,不过,后来大舅妈自己学,跟着阿福阿满学,如今虽不能说多高的学问,看书写字算账都没问题了。”
茗薇接触过的太太小姐,谁说起自己来都是谦逊了再谦逊,客气了再客气,还没有跟邱晨这样直爽地说自己的可以怎样的。茗薇觉得很新鲜,而且,这样的大舅妈并不讨厌,她并不是夸夸其谈,也不知自吹自擂,她只是直白地表达出来……这样自信大方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亲近。
邱晨笑着拍拍茗薇的手,招呼旁边伺候的月桂道:“你带表小姐去阿满屋子里看看去,阿满那边有好些有意思的书,由着表小姐挑几本来看去!”
月桂曲膝应着,茗薇满眼兴奋地看向宜萱,见宜萱朝她点了点头,立刻蹦起来,团团曲膝行礼告退了,带着月桂匆匆去了。
“大嫂,”首先开口的不是宜萱,而是宜衡,“茗薇已经十岁了,再过三四年也该说亲找婆家嫁人了……”
邱晨笑笑,并不答话,模模和箴的头,招呼承影带他去西屋找玩具找书去。
看着孩子过了中厅,邱晨这才放下门帘子转回身来,看看宜萱又看向宜衡,不答反问道:“二妹妹和四妹妹,你们俩都是识字的吧?”
宜萱和宜衡对视一眼,同时点点头,又摇摇头,宜萱笑道:“大哥小时候没进族学,是请了先生在家的,我最爱偷偷溜过去,躲在窗外听着先生读文章读诗……那么着,陆陆续续也认了些字。……姨娘发现后,就教着我看《说文》……慢慢的也能看书看账了……”
宜衡笑笑,“我识字是跟着二姐姐学的,我也就能看书,看账是不行的。”
听两姐妹这么一说,邱晨也就了然了。
当初纪夫人宽厚温和,却很早就去世了。李夫人进了门,对这些庶子庶女们虽没有迫害施虐,可论起关心来,也几乎等于无了。男丁不管是嫡出庶出,到了年纪总会上学读书,女儿们……正如刚刚茗薇说的‘无才便是德’,大多数人家都抱着这样一个想法,或者想女孩子读书识字也无用,又不能科考出仕,怎么着不过是长大嫁人过一辈子,识字不识字的,似乎并不影响寻婆家……
这也难怪,宜萱小时候没能享受到教育,到了女儿这里,仍旧听任公公安排,没给茗薇寻先生教导了。
“我不说了,我小时候家里几乎连本书都没有……”邱晨笑笑,话题一转道,“四妹妹是两个小子,我就跟二妹妹说……茗薇今年十岁,虽说不小了,可也不算大。再说,她之前也学过些字,学起来比未启蒙的容易……我不管女子有才跟有德没德有没有关系,我只知道,将来就是嫁人后,当家理事,也总要看账、看礼单子、看各种往来帖子……可都要识字才行。‘知书达理’,说的就是读书明理,同样的事情,多读书会读书,知道的自然就多,心胸也更开阔……”
说着,邱晨笑眯眯地从炕柜抽斗里模出两三本书来,递给宜萱宜衡:“你们看看,这是前朝的《梦华录》,专门讲述前朝东京的景物和诸般繁华的……你们看这里……‘软羊……鹌鹑馉饳儿’,我们现在也还有,是不是很有意思?再看这个他所说的‘冬鱼百钱’,是不是跟咱们现在买鱼价钱差不多?冬天的鱼少,价格贵,是肉的七八倍,夏天水多鱼多,价钱就贱了,有时候,鱼比肉还便宜……若是读了这书上了心的,以后管账心里自然明白这些道理,也就轻松的多……”
邱晨笑语言言地说着,宜萱宜衡看的都有些惊讶,又有些恍然。
之前总觉得这位大嫂出身农家庄户,行止气度言谈措辞都不嫌小气,大方端庄得体,她们还一直奇怪不已,如今倒是似乎为自己心中长久的疑问找到了答案,看样子,这位大嫂是个爱看书的,她这一身本事,还有这份气度都是从读书读出来的。
宜萱自己小时候就喜欢读书没有机会,所以,尽管她忙还是抽了时间教了女儿一些字,也教会了女儿看《说文》,于是很自然地笑道:“嗯,这些书是不错,我回去就打发人去书楼里找找,找出来给茗薇看去。”
邱晨笑着摇摇头:“二妹妹,看书识字,仅凭着自己看实在是太累太吃力了,我跟你小时候是不得已,如今何必再让孩子们受这份累去?再说,有些东西,你看字认识,却不一定能够看懂啊……要想看懂,还是寻个先生讲解着才好。”
“这……”宜萱微微迟疑着。
邱晨该说的说了,不再多言,提了水壶给两人添了热茶,自己也添了一杯,捧着慢慢喝起来。
想起公公的话,再想丈夫对女儿学习的不以为意,又想到邱晨将女儿送去汤先生家里求学,据说还是大哥亲自寻的先生送了去的……宜萱是又羡慕又黯然,再想想大嫂家那个阿满小丫头,明明比茗薇还小的多呢,却鬼精灵鬼精灵的,看着笑嘻嘻跟谁都好的很,却最是精明看不透的一个,那么大点儿孩子,心眼子比大人都多了。还有大嫂带来的儿子,虽说是村里来的孩子,言谈举止却同样大方得体,哪怕是如今这么个尴尬处境,也总是温文雅静,礼仪也周到……
毋庸置言,两个孩子都是极出色的,就那么个带出来的尴尬身份,她都已经不止一次听人打听那个大的了,那些人家都是有年岁相仿的女儿,之所以打听阿福,明显是看好了人,想早注意着留作女婿的备用人选的……就是她自己,看着那么好的男孩子,也不是没有动过这个心思!
之前,她还琢磨那孩子不是大哥亲生骨肉,以后梁国公和靖北侯哪个爵位都跟那孩子无关,今日听大嫂这番话说的,哪怕是她真动了两家结亲的心思,大嫂也不会同意。
大嫂这么想,其他人家说不定也会这么想……嗯,不行,她得想法子给茗薇也请个先生好好教导教导。
想好了,拿定了注意,宜萱也重新爽快起来,笑着道:“这事儿也不急在一时,等回去好好琢磨琢磨,请个合适的才行!”
邱晨笑笑,终究还是给了她一个建议:“若是想着茗薇年龄大了,不好跟男先生上课,我倒是听说京里有好些人家请了女先生,学问诗词,甚至曲律绘画都有极好的。”
这回宜衡没等姐姐说话,立刻附和道:“这个我倒是知道,前几日我家大嫂就说过这事儿,说是准备给两个侄女儿请女先生好好教导教导,只是好的女先生极难得的,她一时也难找到。”
邱晨瞥了宜衡一眼,两个人相视一笑。宜衡婆家那大嫂吝啬的恨不能把一根灯草芯劈成两半儿来用,没想到在孩子教育上倒是开明了,居然知道给女儿请女先生。
其实,宜衡婆家大嫂哪里是突然开明了,不过是偶然间听说采选入宫的女子都要考核诗书六艺……眼下几位王爷可正当青春,不论哪位能登大宝,势必都会采选女子充斥内宫,届时,若是她的女儿能够入宫得了圣眷,她也就不愁不能一步登天了。
这个原因,宜衡自然是知道的,但家丑不外扬,她还是没有说出来。
宜萱被邱晨宜衡两个人说的连连点着头,笑着道:“有女先生最好不过……既然好的女先生难寻,那就从这会儿开始打听着,寻到了就请回来吧!”
邱晨笑笑,看看宜衡,道:“昨儿晚上,你们大哥带回梁先生已经掌灯,匆促间也不知道学堂收拾的怎样……恰好第一天上课,也正好过去看看孩子们可还适应,你们去不去?”
宜萱宜衡对视一眼,自然笑着答应下来,邱晨又道:“既然去看学堂,就不要带那两个小小子了……嗯,带上茗薇和和箴吧,让他们也过去看看学堂的样子。”
邱晨这完全是为了两个孩子好,宜萱宜衡自然不会反对,自去吩咐丫头们唤了两个孩子过来,跟了邱晨一行走出沐恩院,分乘了几乘小暖轿,一路颤悠颤悠地出了二门,去了前头的客院。
梁先生上课早,邱晨处理了家务事,又跟宜衡宜萱两姐妹说了这半天话,看时辰差不多快到巳时末了,邱晨盘算着学堂里也该下课了,这个时候过去,正好赶个客尾,正是先生和学生饥饿疲惫的时候,想找有没有耐性,有没有毛病这个时候是最好的。
算计好了的时辰,到了客院门口,刚刚好差一刻巳时末,邱晨和宜萱宜衡姐妹俩,邱晨挽了茗薇,宜萱牵了和箴,一路沿着抄手游廊往客院里走去。
天气极好,太阳暖煦煦地挂在当空上,邱晨披了个毡斗篷,都觉得有丝丝热了。侧脸看披着斗篷的茗薇,小小的鼻尖儿上已经沁出了一层极细密的汗珠儿,邱晨微微一笑,抬手用帕子给她擦了擦汗,回头看着宜衡宜萱笑笑,低声道:“这天气暖和的仿佛进了三月了!”
宜萱宜衡听她低声,自然也放低了声音,低声说着话,一路绕过倒座、厢房,来到正屋西头。这里两间屋子没有隔断,极明亮的冰裂纹大开六棱窗户,中间嵌着近一半的玻璃片子,外头的阳光大好,屋里的光线也足,几个人都不用凑到窗子跟下去,就站在西厢房屋角的廊檐下,就能透过窗户上通透的玻璃看进去,把课堂上一个先生和两个孩子的情形看的清清楚楚。
屋里很安静,两个孩子正端正地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毛笔在临帖。那位梁先生正好站在致德跟前,指点着小小子握笔的姿势和运笔的基本规律。
致德是启蒙,之前还没有握笔写过字,这会儿初学,难免有些吃力。那梁先生倒是耐心的紧,俯着身子,轻声慢语地讲解指点着,还不时伸手给致德做个示范,或者握着致德的手,带着他领会其中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