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铮是八月十六返回的永定河河工。临走安排了一番,每日早晚由穆老先生请脉诊视,两名稳婆更是住在了邱晨院子的厢房里,一天十二个时辰全天候待命。连太医之前每五天请脉一次,改成了隔一天请一次脉,会同太医和穆老先生的诊脉结果,以及时应对。而且,每日早晚,都会有人从靖北侯府出发,往永定和边的河工工地上送信。
邱晨居住的西屋里间早就收拾妥当,作为产房备用。各色要用的床单、帕子,都用开水煮过,又曝晒过的,可能要用到的剪刀、镊子之类,都经过消毒的。产房紧邻的耳房里盘着灶,柴、油都是备好的,什么时候发动了,烧开水、消毒煮什么东西,都方便的很。
可以说,能准备的都准备妥当了,邱晨如今能做的,也只有稳定自己的情绪,尽力小心着锻炼自己的体力,以应对即将面临的人生关口。
靖北侯府上下无不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中,八月中旬顺利地翻过去了,进了八月下旬,陈氏又开始拿着重阳节的礼单子过来,跟邱晨商议着礼尚往来的事务。
这个时代就是这般,大节小节种种人情往来繁多,邱晨从最初的厌烦也渐渐适应了,如今已经能够很从容很轻松自如地处理这些人情事务了。
同样是陈氏列好了礼单子拿过来,由邱晨看过之后或添减或增删之后,定下礼单子,然后命人按照礼单子或开库房支取,或命人去采买……置办好了,按照礼单子一份份送出去就好了。
因为重阳节跟中秋节相隔很近,所以礼尚往来的名单几乎不用变动,只是内容和物品因为节日不同,自然有所区别罢了。
邱晨大致看了一遍,没做任何改动就给陈氏递了回去。转而提起安宁长公主府常佳仪的次子满月来。邱晨这般情况是没办法过去参加了,就特意嘱咐陈氏:“长公主府那边的满月礼,按照成王府侧妃的例,加两成吧!”
亲王府侧妃也是上了宗室玉蝶有品阶的,一般是正妃为超品,侧妃为一品。常佳仪的夫婿,也就是安宁长公主的儿子不过是三品金紫光禄大夫,常佳仪的诰封因此也仅仅只是个三品淑人,跟邱晨第一次诰授的品阶一样。不过,因为常佳仪是随夫贵,为‘诰封’;邱晨则是功勋嘉奖,为‘诰授’,相比起来,自然是‘诰授’更为尊贵。
如此,常佳仪次子的满月礼按照成王府侧妃的规制已算厚礼,却不算违制。再加两层,就更是为了体现两人的私交。这所谓加成就比较讲究了,一般不会增加物品,而是增加物品的分量、成色,从而体现私交深厚。
这些事务,邱晨只是交待给陈嬷嬷就不管了,陈嬷嬷先后跟着纪夫人、秦铮和她二十多年,处理这些人情往来,远比她还妥当。
一天天过去,眼看着八月份就要过去,邱晨的孕期也平安足了八个月……八个月零十天。
她的肚子增大的疯狂趋势似乎有所减缓,肚子里孩子的胎动也略略少了些,随着胎位下移,胸闷气短的症状有所缓解,但下肢的浮肿却越发严重起来,下肢的皮肤出现了青紫、发亮的现象,说明因为水肿和血液循环不利导致的,再严重些,还可能造成皮肤溃破甚至溃烂……
为了这个,邱晨每每躺下,就拿枕头垫在脚下,将腿脚抬高,还让人用炒了热盐放在袋子里热敷、按摩……种种方法来促进下肢的血液循环,以改善下肢浮肿的症状。
而比较困难的是,因为肚子太大,她几乎躺不下了,即使歇着,也只能在身后放上被子、迎枕靠着……
严重的疲倦、睡眠不足,食欲持续不振……种种种种,让她整个人都虚弱起来。
穆老头儿没日子早晚两次请脉,当着邱晨的面儿仍旧嬉笑自如,出了门,脸色就塌下来,而且,一天比一天肃然,眉头也一天比一天皱的厉害……
终于进了九月。初一,初二,初三……
邱晨掰着手指头数着,八个月二十天了,二十一天了,二十二天……二十七天了……
虽然疲惫、辛苦……但邱晨的心情却渐渐放松起来。
坚持到这一天,孩子生下来也不算早产了。栀子几个每天监听胎心的搏动,孩子们都很好……
她觉得自己做好了生产的准备,随意等待着孩子们的到来了。
满了九个月!
邱晨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
似乎,从进了九月之后,她放松了心情之后,睡眠和身体情况竟然都有所好转。竟然每天早晚都能到院子里走两圈了。
邱晨靠着大迎枕,由着栀子按摩着双腿双脚,捏着秦铮写回来的信细细地看了两遍,就挥手遣退了栀子,命月桂备下纸笔,给秦铮回信。内容无非是自己很好,孩子们很好,肚子里的孩子也很安稳……不要让他担心之类。又说送去两双新厚底靴,还有两身薄丝绵袄裤和棉斗篷……
放下笔,邱晨拿起信笺来读了一遍,内容都是家长里短、柴米油盐……典型的家书!
微微有些恍然,她跟秦铮信笺往来不算少,却从来没有浓情缠绵你侬我侬的情书!
微微怔然之后,邱晨忍不住失笑,下意识地抚上高高凸起的肚子,摇头暗道,活一辈子没有浪漫细胞,再活一辈子……同样没有!这算不算理科女的情商低的活证?!
将信笺折好放进信封,交给月桂一起放在放衣服鞋袜的包袱里拿出去,交给秦礼等人,送出成,送到永定河的河工上去。
眼瞅着就九月初九重阳节了,秋意渐深,菊花正黄。
邱晨抬眼招呼着含光扶着她起身下榻,春俏上前来半跪着给她穿了软底绣花鞋。邱晨扶着含光,笨拙地挪动着脚步,笑着招呼:“走,出去看看菊花去!”
含光小心翼翼地扶住她,风轻拿来一袭波斯绒斗篷过来给邱晨披上,笑着道:“屋后的菊花开的很好了,不如让人抬张软榻过去,夫人坐着看一会儿!”
邱晨点点头,一边往外走,一边笑着吩咐:“看看老太太和舅太太做什么呢,若是没忙着,叫她们也过来,一起看着菊花说说话。”
风轻踮着脚给邱晨整了整衣角,听邱晨这般吩咐,连声答应着转身出去,亲自往如意院传消息去了。
八月十六日,刘老太太和周氏去了敕建宝相寺上香,之后又去了两趟,不但捐了大笔的香油钱,还给邱晨和孩子们都点了长明灯。另外,也不知刘老太太听谁说的,家里有双身子的孕妇,至亲血亲用血书抄血盆经往佛前供奉,就能够保佑孕妇平安生产,母子平安顺遂。
说起至亲血亲来,周氏自然不算,刘老太太就虔诚地拿锥子刺了自己的手指,挤出血来调了朱砂,让丫头们替她抄写血盆经。抄一部经书,自然不是一滴血两滴血够用的,刘老太太的十根手指都被戳成了筛子,用白布包裹着,也就不好主动往沐恩院来了。
给邱晨的话是略略有些伤风咳嗽,怕过了病气给邱晨,就暂时不过来了。只有周氏,每天傍晚过来,晚上在沐恩院住着,陪着邱晨,以防夜里有什么情况。
邱晨打发了风轻过去请老太太和舅太太,那边刘老太太正一脸喜色地捧着一册眷抄好了的血盆经合不拢口呢。
“嗯,这回,海棠和肚子里的孩子就不稳妥了!”
周氏也站在炕下侧着身子一起看着,抹着眼角笑道:“嗯,嗯,有娘您的这份诚心,佛祖菩萨都能感知到您的一片诚心,必定会保佑妹妹顺顺利利,平平安安了。”
屋子里的丫头婆子们自然也没有谁说反话,都跟着笑着附和着,把个刘老太太说的更是欢喜,一直集聚在脸上的愁苦忧心之色都淡了去。
唯有杨树勇一声不吭,拿着外伤药膏子给刘老太太涂着手指上的伤口。
刘老太太将手中的血盆经放在炕桌上,用手慢慢地摩挲着,笑着对杨树勇道:“你别费那事了,不过是几个针眼儿哪里用得着模伤药膏子了……你赶紧将这血盆经送去宝相寺,让大师给供在佛前去。跟那大师交待一声,让他用心些,每天早晚多给念上几遍经,保佑你妹妹和孩子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地过了这一关,我还送五百两香油银子去!”
杨树勇无奈地抬眼看向刘氏,委婉地劝慰道:“妹妹并不信这个,她要是知道给你的银子,你舍不得吃舍不得花,都送到那寺里去,还指不定怎么生气呢!”
“那就不让她知道!”刘老太太断然打断了大儿子的劝慰,转瞬间红了眼,“别说我平素少花用些,就是让我断了食水,只要能保佑你妹妹顺利过了这一关,能保佑她们母子们平平安安的,我也愿意!”
杨树勇一见老太太抹眼泪,连忙上前劝慰道:“娘,您心疼妹妹我知道,我也担心心疼着呢……可您要先保重自己的身体才行,不然,您若是生个病什么的,妹妹知道了,也指定心里难受愧疚!”
刘氏抬手拍拍大儿子的肩膀,没再说什么,杨树勇叹口气,也不再劝慰什么,只拿了血盆经揣了几十两银子,匆匆出门,往敕建宝相寺去了。
进了九月,早晚的气温已经很低,特别是郊外的河边儿,更是凉风砭骨,瑟瑟生寒。
秦铮裹了裹身上的滚绒斗篷,沿着河堤看着平静无波的河水,看着脸色平静无波,黝黑的眸子深处却不时有焦灼闪过。
雍王杨璟庸裹着黑色缂金丝漳绒丝绵斗篷,仍旧觉得冷风从衣领衣襟的缝隙里往里钻,钻进皮肤肌肉,一直钻进骨头缝儿里去。他裹了裹身上的斗篷,举目四望,看着堤上堤下蚂蚁一般劳作的民壮,挑担子的、推车子的……大都只穿着单衣单裤,却仍旧汗水淋漓,头顶上甚至热气蒸腾着,没有半点儿寒瑟之气。
“这些人倒是不怕冷!”杨璟庸低低地嘟哝一声,站在秦铮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一群十来岁的小子正背着一捆捆蔓子草回来,送到堆放蔓子草的地方。
蔓子草并不是一种草,而是许多种匍匐生草本植物的统称。庄户人家长长用这一类的草本植物的藤蔓拧草绳、编草袋子等等。因为永定河流经的地方有大片砂质土壤,不利于筑堤,又因为银钱的关系,没办法采石筑堤……种种限制之下,集思广益,想出了这么一个办法,就是采割这样的蔓子草回来拧成草绳,再编制成草袋子,装石块泥土,用来筑堤,以增加堤坝的牢固程度。
秦铮没有听到杨璟庸的嘟哝,目光仍旧盯着那些半大小子,看着那些孩子放下青草,只顾得上在旁边的大缸里舀一瓢水咕咚咕咚喝了,也不吃饭,就又握着镰刀,匆匆返回去割草了。
这些孩子并不是应招来的民壮,而是以工代赈的一种,他们割草用来换取粮米。十斤青草换取一斤粟米或者两斤红薯、马铃薯。一天下来,也能换回去十多斤米,或者二十几斤红薯马铃薯去,不但够他们自己填饱肚子,还能养活两三口老幼的。
有了这个活计,那些家里壮工不足,或者失了壮工的,只要有七岁以上十五岁以下的半大小子,也基本不用担心这个冬天饿死了。
看了一回,秦铮突然开口道:“这样不行……命人加几口大灶,蒸上红薯马铃薯,这些小子们每人发两斤填肚子!”
杨璟庸早就转开目光去看另一侧的堤坝了,秦铮猛地出声惊了他一下,略略稳稳神,这才白了他一眼道:“他们每日挣得也足够吃饱了……”
秦铮目光一横,将杨璟庸后面的话断回去,淡淡道:“可这些孩子们家里基本都没有壮丁支撑……他们挣回去的粮食,很可能要养几口甚至十几口人……”
杨璟庸盯着秦铮默了一瞬,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挥挥手,他身后跟着的安辔立刻小跑着下了河堤。很快,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就来了七八个人,拿着铁锹片刻功夫挖了几个灶坑,安上大铁锅,倒上水,将洗好的红薯马铃薯装进锅里,一般是蒸一般是煮的……点着火不过一刻多钟,食物特有的香气已经随着热气四散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