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晨从阿满居住的集秀轩转回来,天色已晚,秦铮也带着昀哥儿练完功转回来了,正在净房里洗漱。
几个丫头在外屋里伺候,见到邱晨进来,纷纷曲膝问候过上前伺候着除去大毛的斗篷,一边回禀道:“林嬷嬷在屋里伺候侯爷沐浴呢!”
林嬷嬷虽然不是秦铮的女乃娘,不及陈嬷嬷亲近,却也是从秦铮小时就在跟前伺候的,是以,这会儿有什么事,秦铮仍旧自然叫她伺候。
邱晨微微一笑,走进去,林嬷嬷已经伺候着秦铮穿好了睡衣。邱晨笑道:“劳动嬷嬷了。”
“伺候侯爷夫人是我的本分的,当不得夫人这话。”林嬷嬷笑着曲曲膝行了一礼,将手中的布巾子递到邱晨手里,垂着手含笑退了出去。
“满儿还好吧?跟她说不必伤怀,过完年,把茗薇接回来就是了。”秦铮走出净房,在妆台前的鼓凳上坐了,由着妻子给他擦着头发,一边不以为意道。
邱晨抬眼透过镜子嗔了丈夫一眼,好笑道:“平常还好,如今宜萱怀着身子,正要茗薇在她身边伺候着些才好,哪能由着满儿的性子就将人接回来……再说了,茗薇眼瞅着就到说亲的年纪了,宜萱也要教她当家理事管理庶务,偶尔出门一趟还罢了,接她来长住怕是不行的。”
秦铮对这些不了解,但听着妻子说的有理,也就点头应允着:“那就多带满儿出门子会客,也好结交些年纪相仿的姐妹,省的女儿孤单。”
邱晨之前一直想着板板满儿的性格,却并没有付诸行动。如今听秦铮这么一说,倒是有些心动。若是多带满儿出门做客,跟那些同龄的小姑娘们相处的多了,自然而然地性子也柔顺些,与人交接相处上也长进些。心中计议定了,邱晨也就立刻有了个实施计划,临近年节,勋贵圈子里往来应酬交接频繁,正好带女儿出去历练历练。
两个人说着话,邱晨一缕一缕挑着秦铮的头发绞干,又用象牙梳子通顺了。看着长及臀下的黑亮长发,邱晨突然心生奇想,将秦铮的头发一起拢在脑后辫成一根独辫……然后在秦铮疑惑的目光中转到前面端详,然后笑着摇头。由于没剃月亮门儿,完全找不到清朝大辫子的感觉,相反,秦铮鬓角发际线整齐,正合着一句‘鬓若刀裁,发如染墨’,加上五官立体俊美,即使邱晨这般毁人不倦,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仍旧让她忍不住砰然心跳!
嘴角挑起一丝笑谑,邱晨握着象牙雕海石榴梳子,如同拿着折扇的纨绔,挑着秦铮的下颌,笑嘻嘻语带轻浮道:“美人儿,给爷笑一个……”
秦铮脸色平静无波,黑湛湛地目光看进邱晨的眼睛,明明没怎么样,却让邱晨下意识地觉得心中发冷,脊梁上窜过一道冷意,脸上的笑容一滞,将手中的梳子一放,道:“嘿嘿,开个玩笑哈,开个玩笑……”
说着,转身就走,却终究动作慢了一步,天地瞬间倒置,人已经被凌空托起,秦铮抱着她大踏步走向层层绣帷锦帐中……
第二天一早,邱晨缓缓睁开眼睛,垂眼看看自己光溜溜的肩膀,只能发出不甘地一声长叹。
昨夜里调戏人不成,反被欺负压榨了大半夜……连后来要水清洗都是在她半昏睡的状态下完成的。
一声轻笑,仍旧带了一丝丝低哑睡意的愉悦男声传进邱晨的耳朵:“醒了?还要不要我再给你笑一个?”
邱晨脸颊倏地一热,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又觉得自己太萎,有什么好怕的?这个男人如此这般,欺负完人嘴上还不饶人,实在是太过分,太猖狂,太……嗯,好女不跟男斗……有一句怎么说来着?
——只是忍他、让他、由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十年,你且看他!
哼,邱晨闭上眼睛扭转头,来个充耳不闻,置之不理。某个没脸没皮的人却在身后轻笑连连……让邱晨心浮气躁,怒火中烧。
这货疯了没?不是天天板着脸装冰块么?
“你吃错药了?还是忘记吃药了?”邱晨怒气冲冲地回头喝问一声,完了还恨恨地剜了那个笑嘻嘻的坏蛋一眼,很郁卒地转回头,闭上眼睛装睡。
殊不知这种张牙舞爪、声色俱厉的样子看在秦铮眼中,就跟被俘虏的敌人不甘心的样子没什么两样,不但不恼,反而取悦了他。不过,秦铮也明白,眼前这个终究不是敌人,是自家妻子,不能真的斩于马下什么的,该哄还得哄着些。于是,伸出手臂,神情愉悦地拢住自己的腰身,低声提醒道:“你不说二妹妹今儿离京……”
“呼……”邱晨吐出一口气,很是无奈地揉揉眉头,转回身来,窝进男人的胸膛,然后,一只手伸下去,捏住男人腰间一丁点肉狠狠地拧了一把。
“唔……”秦铮脸色一僵,身体倏然绷紧。
“哼!”邱晨恼怒地哼了一声,身体放松下来的同时,重新窝进男人的怀里,慵懒道:“我起不来了……”
“哦,那你就歇着,我打发个人去跟二妹妹说一声,就说你不舒坦起不来……”话未说完,邱晨就扯着被子起身,将公用一个被窝的男人闪在了一旁,精壮地胸膛袒露出来,勾得邱晨还不自觉地看了一眼。
裹着被子扯过自己的衣裳穿了,邱晨也很快就将被子甩回来,乱七八糟盖在男人身上。……丫头婆子们听到声音就会进来伺候,她的男人可不能给旁地人看了去!
等进了净房沐浴更衣,看到浴桶中的药汤,还有陈嬷嬷和林嬷嬷暧昧的笑容,自觉脸皮可及城墙的邱晨仍旧忍不住红了脸。
泡在特制的药汤中,浑身的肌肉放松下来,酸疼也缓和了不少。倚着浴桶壁,由着陈嬷嬷拿着布巾子轻柔地给她擦着背,邱晨干脆闭上了眼睛,对两个嬷嬷暧昧笑容来个眼不见为净。
“夫人要不要叫个人来按捏一番?”林嬷嬷在旁边笑着建议。
“不,不用了,”邱晨有些心虚地立刻否决,之后又解释道,“二姑女乃女乃今儿要告辞回长清,时辰不早了,过了再说吧!”
“那就到送二姑女乃女乃走了之后吧?”林嬷嬷再次建议。
这个时代的人行闺房之事,很多并不遣退伺候的人,那些丫头婆子们就在屋里伺候,甚至就在帐子外头伺候着……这种事,邱晨饶是脸皮再厚也无法接受!不仅办事儿的时候屋里绝不留人,就是平常,哪怕秦铮不在家,邱晨屋里也不留人伺候,至多让值夜的丫头婆子在耳房里睡,叫人方便些。
陈嬷嬷和林嬷嬷是什么人啊,哪怕不在跟前伺候,看一眼也就明白了。更何况,夜里秦铮还要过热水……
邱晨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随即起身穿衣,匆匆梳头整理好衣裳,已经到了卯时末刻。她也顾不及吃早饭,叫了暖轿一路去了紫藤轩。
宜萱和茗薇母女都已经收拾妥当,就连致贤致德两兄弟也早早起床,准备给母亲和姐姐送行。
看到邱晨进来,宜萱连忙起身迎着,见礼道:“这么冷的天大嫂还跑这一趟,应该是我带薇儿过去跟大哥大嫂辞行才对!”
邱晨伸手扶住她,又扶起随后行礼的茗薇,顺势看了看母女二人身上的衣裳,都穿了柔软暖和的丝绵衣裤,又裹了大毛斗篷,旁边丫头婆子们也备好了手筒子、手炉诸般取暖之物,也就略略放了心。
“今儿才三十,还没进腊月,不着急,你们路上不要贪快急着赶路,慢慢走,太快了颠簸,你这会儿经不住……”到底嘱咐叮嘱了一番,邱晨又道,“府里备的青帷马车,里头添了牛皮和毛毡,你们上车应该冷不着,下车的时候就要小心着些,别吹了风!”
不管怎样,终有一别。
邱晨送了宜萱和茗薇母女到二门内,看着母女俩上了马车,又亲自上车查看了一番,确定马车内部布置的妥当也温暖舒适,这才下车。秦铮带了孩子们亲自送宜萱母女出城。
这会儿上前一步,扶住邱晨下车,一边低声道:“你放心吧,有秦孝和秦礼带人护送二妹妹,必定妥当的。”
邱晨又回头交待青杏,这一回,青杏代表邱晨送宜萱回长清。
“路上万事要以二姑女乃女乃的身子为重!”
“是,奴婢记下了,夫人尽管放心吧!”
眼看着十几辆车队缓缓启动,秦铮带着阿福、致贤致德,乃至俊言俊章俊礼哥几个,都骑了马等在二门外,见车队出来,纷纷上马,随在秦铮身后,分在车队两侧车护送。邱晨站在二门处,目送着车队和护送的人员缓缓出了靖北侯府大门,看不见了。终于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
看宜萱住下就不愿意回去的样子,真是对那个翟家大公子没什么念想了,可为了孩子们,为了这个社会最重的名节,她却只能在那男人跟前虚与蛇尾,强颜欢笑。
宜萱在京城住了两三个月,那位翟家大公子只怕又添了不止一个屋里人……邱晨实在无法想象,宜萱挺着大肚子寒天冻地的赶回去,看到那副情形该是什么心情……
唉,罢了,罢了,宜萱是这个时代出生长大的人,思想观念与她不同。之前不接受那个妾,却也不止一次给翟大公子安排通房。就如这个时代普遍的认知一样,在宜萱和那许多贵妇眼中,是真的没把通房丫头当人看待,一个随时能够卖掉、处置生死的丫头,跟物件儿又有什么差别!
邱晨摇摇头,拼去心中种种思绪,顺着陈嬷嬷和林嬷嬷的意思转回头,从汪嬷嬷怀里接过红着眼的昀哥儿。
看着爹爹和哥哥表哥都骑了马去送行,就连姐姐也上了车跟了去……只有他一个被留下来,小东西很不乐意,虽然强撑着没哭,却红着眼嘟着嘴巴,一脸的我很烦!
“昀儿是不是不乐意啊?”邱晨明知故问,也不等小东西回答,就叹息着道,“你爹爹、你哥哥和表哥们都护送你姑姑去了,家里就剩娘亲和三个小不点儿,都没人护卫娘亲……”
昀哥儿明显被转移了注意力,张张嘴,终于回过劲儿来,主动搂住邱晨的脖子,很是大男儿气概道:“娘亲,昀儿保护你,保护弟弟妹妹!”
送走宜萱母女,时间也随即滑进腊月,也很快迎来了腊月第一个节日:腊八!
到了腊八,学堂、私塾好些就放假,准备过年了。俊言俊章俊礼也放了假。
俊文俊书外出游学是赶不回来过年的,俊言俊章和俊礼就跟了杨树猛一起回安阳过年!
继送走宜萱母女之后,邱晨又张罗着忙乎了好几日,也终于在腊月初九一大早将杨树猛和俊礼俊章爷四个送走,踏上回安阳的归程。
学堂里放了假,致贤致德也被通州的翟家来人接了回去。和箴自然也不过来了。往日里,天天热热闹闹,每顿饭都要开两桌的靖北侯府一下子冷清安静了不少。
年节应酬往来,都有例可循,府里的人也都是使熟了的老人了,个人秉性能力也都很熟悉了,用起来自然得心应手,邱晨将一应活计都放下去,只拢总管着,倒也比往年轻松了些。
衬着阿福阿满放了假,邱晨把昀哥儿交给阿福带着,小东西最崇拜的人除了爹爹就是大哥了,这会儿能跟在大哥后边做小尾巴乐不得的,都不用邱晨操心,要多乐呵多乐呵,还特别听阿福的话。
邱晨则将阿满拘在跟前,就说玉凤怀孕,青杏去了长清,跟前算账的人手不足,请了阿满来临时充当下小账房先生的。
若是明着拘着这丫头来管理庶务,阿满即使不敢明着反对,也必定会暗暗消极抵触的。换成让她帮忙算账,为母亲分忧解难,小丫头却自觉很受重视,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从腊月初九这一天开始,每日吃过早饭,邱晨去松风院理事时,旁边的位置上就多了一个小账房。
看着娘亲挺直着腰身,端正坐在那里,听那些个婆子一个个上来回事,有旧例的循旧例处置,没旧例的就酌情处置……有了开始,也就开了先例!
坐在那里的母亲是阿满没有见过的,严肃、睿智、犀利,却又不乏宽厚、温和……不仅如此,阿满还很惊讶地发现,母亲的算数极好,有时候,管事婆子报上来一长串数字,母亲随即就能说出处理意见,加减乘除,一丝不差。
若是简单的数字加减也还罢了,毕竟母亲做过生意,开过作坊,收过药材,算账上熟练些也算正常。可乘除算法,又是那么烦躁众多的数字……别说没上过学的人,就是学了七八年算术,自诩计算能力极高的阿满也远远不及。这就难免让人惊讶了!
她的娘亲可是没上过一天学的!
她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娘亲还经常又不认识的字,要询问二叔,写字也是做生意之后,一点点练起来的……难道,娘亲天赋异禀?
由这个问题,阿满又不由联想到,爹爹还在人世的事情,娘亲知不知道?
若是不知道,娘亲以后万一知道了,该何去何从?
若是知道……阿满有些不敢想,也实在想不透,若是娘亲知道爹爹尚在人世,为何弃了爹爹,转而改嫁了如今的继父?还有二叔……既然二叔知道爹爹还活着,为什么不劝止母亲改嫁?
或者,是爹爹变了心,抛弃了她们母子三个?不认她们母子?
应该是了!
对母亲的信任和依赖,让阿满做出这样的判断。也只有这样的判断,也才能解释,二叔知道爹爹活着,却没有阻止娘亲改嫁……
“满儿,刚刚忠实家的报的帐你可算出来了?……满儿?”邱晨的呼唤将阿满从纷繁的思绪中叫醒。
她蓦地一惊,连忙答应着,“是……”
低头看着算盘上,却还是之前一个婆子报的账目,一时不由愣住。
刚刚出了神,根本没听到忠实家的报了什么账目,这会儿也根本无从算起。
“你这孩子!这会儿管事们都忙得很,外头还有小二十个等着领牌子办事的,可拖延不得,你可不能再分心……”邱晨含笑教育了两句,又转回头去吩咐忠实家的,“你再报一遍,慢一些,大小姐刚刚没听清。”
阿满不敢再分心,专心听着婆子报账的一个个数字,手指飞快地拨动着算盘上的珠子,熟练地算着账目,忠实家的话音落下,她也将结果报了出来:“一共是两套甜白瓷,两套釉里红……”
“哎哟,大小姐这记性可真好,竟是一个字都不差!”忠实家的立刻赞了一句。屋子里其他婆子丫头也跟着附和。
邱晨笑笑,瞥了阿满一眼,很是与有荣焉,也跟着表扬了一句:“嗯,不错!”
又道,“接下来,你跟承影两人同时核算,应对无误,就可以发牌子了!”
因为邱晨早有准备,又有陈嬷嬷、林嬷嬷等得力助手相帮,年节事务倒也不是太繁累。不过是之前大半个时辰的回事时间延长了一倍,最多两个时辰就处理完了。但,仅仅这些却远远不够。
上午是处理府中各项待办的事务,吃过中饭,邱晨就带着阿满验看各处采买回来的物事;针线上做出来的衣裳、手帕、鞋帽诸般;还有为祭祀准备的各种器具、用品……这些事就没有准头了,有的不过看一眼就好;有的却要细细检查,不合适的不满意的还要细细斟酌了,再重新吩咐了去……
如此,阿满竟也没有反对,没有偷溜掉或者怎样,安安静静,极为顺从……
第一天,邱晨尚以为阿满是新鲜劲儿没过;
第二天,邱晨还觉得阿满是在默默忍着……
等到了第三天,第四天,阿满仍旧没有生出什么事来,没有抱怨,没有撒娇耍赖找理由不干……邱晨终于可以确定,这孩子不对劲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