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清士感觉喉咙像被一只无形大手紧紧掐住,他努力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这样的感觉太难受,像溺水之人,临死前抓到一根自以为是救命的绳索,结果却发现那只是一根腐烂的稻草。
那是个非常聪慧的女人,从张清士的表情就看出他的为难,“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耐不住翔翔一直要爸爸,就带他来看看你。”
她看了张清士一眼,话说得是那么的轻描淡写。
张清士看着她依然清澈的眼睛,知道她在撒谎,却没用勇气去拆穿。
怎么拆穿呢?
如果拆穿了,已经有了娇妻,娇妻又刚怀孕三个月的他该怎么收场。
起风了,翻飞起她的头发,张清士神色又是一震,不过三年,而她不过二十三岁,怎么头发有一半已经是白的了。
他负了她,却没有勇气,也没有那个胆量去问她这三年过的好不好。
“妈妈,妈妈。”孩子从屋子里欢快的跑出来,一把抱住她的腿,稚女敕地小脸上满满的都是幸福,“你看这是爷爷给我的巧克力,可好吃了,妈妈,你也吃。”
一大块的巧克力,孩子只在边边上咬了一小口,拉着妈妈蹲下来后,让她把嘴巴长大,然后把剩余的全部塞到妈妈嘴里。
看着巧克力到妈妈嘴里,他挺着小肚子,甜甜的笑了。
安小芬心头洋溢着和巧克力苦中有甜一样的滋味,这三年来,不管过得多么辛苦,不管遭遇了多少白眼,只要看到儿子那张小脸,感觉一切都值了。
她不是个笨女人,从张清士刚才看到她第一眼的眼神里,就读懂了他的意思。
如果不是她来找他,他早就忘了她,更不要说那些比蜜还要甜的诺言。
泪流满面,紧紧的抱着儿子的小肩膀。
孩子惶恐,“妈妈,你怎么了?”
三岁的孩子,还不懂成年人的世界,他只知道自从他记事以来,就和其他小朋友不一样,其他小孩都是有爸爸和妈妈,而他只有妈妈。
他非常的乖巧,知道妈妈白天要出去上班挣钱,再怎么把他反锁在家里一天,从来都没有哭过。
在一个从来没有爸爸出现和存在过的,孩子的眼睛里,有妈妈就是有家,有了天底下最满的幸福。
这样的幸福,在三天前被打断,他的妈妈在那一天下班后,给他做了顿非常可口的晚饭,有他最喜欢吃的糖醋鲈鱼。
吃过晚饭,妈妈给他洗好澡,还给他拿出一身新衣服,穿着很难得才会有的新衣服,他高兴地在原地直蹦,拉着妈妈的手不断的问:“妈妈,是要过新年了吗?”
三岁的穷人家孩子,一直以为只有过新年时才会有新衣服穿。
安小芬哽咽了,压着眼底蜂拥而出的眼泪,帮儿子整理着衣领,“翔翔想见爸爸吗?”
他低着小脑袋,过了好久才抬头看妈妈,“妈妈,你不要我了吗?”
不是在健全家庭长大的孩子,心里就是脆弱,安小芬勉强挤出丝笑,慈爱的把他抱进怀里,下颌轻轻摩挲着孩子柔软的头发,“妈妈怎么会不要我的小宝贝,妈妈的意思是,多个爸爸疼咱们家翔翔,好吗?”
“好,不管有没有爸爸,翔翔永远最爱妈妈,也永远只要妈妈一个人。”孩子凑到女人瘦的都凹下去的脸颊边,撅起粉嘟嘟的唇用力亲了口。
等孩子依偎在她怀里甜甜的睡着后,坐在绿皮火车,从杭州开到北京要二十多个小时的女人,从口袋里模出一张医院的确诊单。
她看着上面的确诊结果,心里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叹了口气,把那张纸放到到口袋里,低头看着儿子熟睡的小脸,目光柔和,不舍到了极点。
京城张家,实在是太好打听了,她很快就找到了,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很多人不要说穷其一生,就是穷其几辈子都不可能住到的地方,红瓦青墙,当年王府将相的府邸。
……
安小芬紧紧抱着儿子,把头埋在他稚女敕到根本保护不到她的肩膀上,“妈妈没事,就是开心的。”
“是开心找到爸爸了吗?”孩子带着稚女敕笑意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张清士刻意移开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到那对母子身上。
小翔翔正扭过头,对他甜甜的笑着,“爸爸,我和妈妈找你好久了,妈妈一直都说你在天上,在做很大很大事情,爸爸,你以后不会再消失不见了吧?”
“爸爸,爸爸,你真的不是我爸爸吗?”
“爸爸,爸爸……”
孩子稚女敕的呼叫声,一声比一声响的在耳边响着,张清士和三十年前一样,一样的怔愣在原地,两条腿像是被人用水泥浇灌在原地,不管他怎么用力,都抬不起一寸,不能朝前走一步。
血缘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奇妙的东西,远在千里之外的某个男人,也猛地睁开眼,俊美的眸子里是一片冷到极点的寒冰。
目光慢慢悠悠的飘向窗外,那是一段他从来都不愿意去回忆的痛苦记忆。
“翔翔,那不是你的爸爸。”原本把头埋在他小肩膀上的女人,忽然抬头看着他,口气是难得严肃,“是妈妈弄错了。”
她一把抱起孩子,就要离开这不管是什么季节,院子都会开满鲜花的地方。
孩子不依,在女人怀里各种扭捏,两条小腿不断的乱蹬,居然提到了女人的肚子,她痛得躬了躬身,脸色惨白,额头上布满豆大汗珠,她咬咬牙关忍住了,声音虽然因为剧烈的疼痛在颤抖着,依然努力保持着温柔,“乖孩子,妈妈什么时候骗过你,刚才那个人真的是不是爸爸,只是和翔翔的爸爸长的很像,是妈妈认错了人。”
孩子眨巴着大大的眼睛,虽然将信将疑,任妈妈抱着果然没再挣扎。
张清士站在原地,目送那对母子步履艰难地离开。
他感觉到眼睛很痒,伸手去擦,手背碰到一片水渍。
安小芬抱着孩子即将要走到院门外,原本一直趴在她肩膀上,耷拉着小脑袋的孩子忽然抬头,晶亮如黑珍珠的眼睛里蓄满眼泪,对他伸出手,“爸爸,爸爸,你真的不是翔翔的爸爸吗?”
孩子一声比一声急切的呼唤声传到耳边,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来不及想,他已经抬起脚朝他们追过去。
安小芬听到脚步声,回头,美丽不再的脸庞上挂着坚毅,“张先生,麻烦你不要再朝前了,是我错了,这三年里,我的孩子早就适应了没有父亲的生活,我为什么要给他希望呢?”
给了他希望,又要亲手去戳破那个美丽的气泡。
声音有些哽咽,她抽了下鼻子,又说:“既然我已经错了一次,希望你不要再错第二次啊,你要知道希望越大,失望也就会越大。”
女人肩膀的孩子瞪大眼睛,看着只有三步之遥的男人,他的表情很奇怪,年幼的孩子,根本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只知道妈妈说完一段他听不懂的话后,抱着她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像是一种本能,他又对那个怔愣在原地的男人,伸出手,“爸爸,爸爸……”
坐在大班椅上的面容冷峻的年轻男子,像是再也难以承受似那段回忆似的,用力闭上眼睛。
脑子里像是回放在电影,跳到另外一个场景。
看他一直都恹恹的,他的妈妈带他去了北京最大的游乐场,对一个连吃块巧克力都能高兴上半天的孩子来说,去游乐场,那是他做梦都不敢梦的事。
一直都很节约的妈妈,在北京的这几天格外的大方,不管他喜欢什么都会给他买。
他觉得好幸福,很快,那个被错认为爸爸的男人就差点被他忘记了。
有爸爸固然好,可是,他更想要妈妈。
老天对他真的很残忍,他不过三岁,就让他的妈妈离开了他。
他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妈妈带他去完烤鸭后,又给他换了件新衣服,还给他背了个新书包。
他在杭州时,隔着窗户,看到过和他一样大的孩子已经背着小小的书包,被爸爸或者妈妈送去上幼儿园。
他偷偷听到那个孩子对其他孩子说,幼儿园里有非常温柔的老师和阿姨,她们会教他们唱非常好听的儿歌,还会有好吃的点心,还有好玩的滑滑梯。
他对幼儿园非常的向往,倒不是因为好听的儿歌,好玩的滑滑梯,而是那些好吃的点心,他早就想好了,只吃一小口,其他的都带回去给妈妈吃。
他的妈妈吃上好吃的点心一定会笑的,他的妈妈笑起来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妈妈。
“妈妈。”打量着着肩膀上的书包背带,他兴高采烈地问妈妈,“翔翔也要上幼儿园了吗?翔翔听康康说幼儿园有非常好吃的点心,阿姨要是给了翔翔,翔翔只吃一小口,其他的都带回来给妈妈吃。”
“妈妈,妈妈,你为什么哭了啊?”对未来充满幸福憧憬的孩子,看着忽然间泪流满面的妈妈,一下就慌了,伸出小手给妈妈擦眼泪,妈妈却是像水做的一样,眼泪怎么擦都擦不干。
“翔翔,妈妈的好孩子,记得不管妈妈在哪里,妈妈永远都爱你。”亲吻着孩子的额头,小脸,一遍又一遍的述说着对孩子的疼爱。
妈妈骗他了,妈妈把他送到了一个叫福利院的地方。
那里有很多的孩子,有比他大的,也有比他小的,有和他一样的男孩,也有和他不一样的女孩。
有很多的孩子陪他玩,可是,他的世界里再也没有一个叫妈妈的女人。
到了晚上,妈妈还没出现,他就觉得不对劲,以前在杭州,不管妈妈工作多忙,下班多晚,都会回家的。
到福利院的第一晚上,他坐在属于他的小床上,一整夜都没睡觉。
到了第二天,小朋友们玩,他就站在一边看,既不参加,也不说一句话。
到了第三天,再好吃的饭菜,他也不再吃一口。
福利院的阿姨着急了,生怕这个漂亮的像洋女圭女圭的孩子有什么问题。
心理医生是个非常和蔼的中年女人,她走到他身边,什么也没说,就是蹲到下来,以相同的高度和他对视着,然后笑着对他伸出了双臂。
所有的戒备都在那一刻卸下,他哭着扑进那个中年女人怀里,嗫嚅着嘴角喊“妈妈。”
心理医生抱着他,轻轻的拍着他的后背,用和她妈妈一样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说了很多。
从此以后,他又变成了以前那个开朗可爱的他。
不过是三岁的孩子,却已经懂怎么掩藏情绪,这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那个怀抱和她妈妈一样温暖的阿姨告诉他,妈妈一直都躲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看着他,只要他乖乖的吃饭,学习,妈妈就会出来看他。
他为了让自己快快长大,每次都吃的最多也最快,学习也非常的认真。
夜深人静,耳边响起小伙伴们熟睡的打鼾声,他还在想着妈妈怎么都睡不着。
再怎么美的谎言,也总有被戳穿的一天,上到初中的他,在帮忙打扫福利院图书馆时,在一堆旧报纸里无意当中看到了这样一则新闻。
他一直以为说不定哪天就会出现的妈妈,原来早就死了。
死在了北京春寒料峭的街头,身上只穿着单衣,口袋里除了一张医生确诊得了绝症的诊断书,再也没有任何证明她身份的东西。
像是做了十多年的美梦,猛地下被人摇醒,那种濒临崩溃,彻底绝望的感觉只有他自己知道。
等他走出图书馆,却没人从他脸上发现一丝异常,他依然是他,依然是那个叫莫池瀚,整个福利院最优秀,也最得所有工作人员最喜欢的孩子。
对了,他已经改名了,叫莫池瀚,那声“翔翔”随着他走进福利院的第一步,再也没有听人叫起过。
离开杭州时,虽然才只有三岁,有些事,他依然记得很清楚,曾经有人堵住他和他妈妈的去路,指着他妈妈的鼻子骂他是小野种,骂他妈妈是大野种。
那个时候年幼啊,根本不知道野种是什么意思,却从那个女人的口气里听得出来这不是什么好话。
看妈妈脸涨得通红,他像只为了保护妈妈发疯的小野兽,用他的头去撞了那个欺负他妈妈的女人。
野种!
莫池瀚猛地睁开眼睛,也是时候让人看看他这个野种是怎么慢慢的,一步一步的拿回本就属于他的东西。
……
站在回廊上的张清士也是闭了眼睛又睁开,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颤抖,“是你爷爷告诉你的?”
张奇没说话,看了他一眼,就朝病房走去。
葛正龙的事,让沈雅文恨他恨成那样,如果让一切都追求完美的宫凝袖,知道和自己恩爱有加的丈夫有那样一段过往,而且还结果了,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的反应。
张清士没有夸大其词,张奇走进病房时,张建国真的只是在吊着最后一口气。
张奇蹲到床边,把他的手放到掌心,双手合拢。
他不仅是见惯了生老病死的医生,还是雷厉风行的军人,面对至亲的人,要说到平静,真是做不到。
圈着张建国的手在不经意地颤抖着。
张建国看到他,和很多临死之人会有回光返照一样,眯成只有一条缝的眼睛倏地下就瞪的很大,干枯的已经没有一丝水分的嘴唇颤抖着,“阿奇……”
张奇抿抿唇,眼眶湿了,低头凑到张建国耳边,“爷爷,我来了。”
张建国看着他,又像是不再看他,“找到翔翔了吗?”
张奇知道他临终前最大心愿是什么,点点头,“找到了。”
他抽出一只手,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一接通,他点开免提,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冷冷的,没什么温度,也没什么波动,“真没想到堂堂的张将会打电话给我这么个小人物。”
语调虽然平调,当中的讥讽却很明显。
“莫市长谦虚了。”张奇没理会他的讥讽,淡淡的说,“我之所以打这个电话给你,是另外有人想听听你的声音。”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张奇把电话靠到张建国嘴边,他浑浊的老泪早翻滚出眼眶,嘴角抖动,很艰难地发出两个字,“翔……翔……”
两个字的间隔很长,他还是用尽力气喊了出来,这是他的第一个孙子啊,也是第一个他抱过的孙子,怎么忘得了。
电话那头的人依然没有说话,鼻息却明显粗重了,半响,他冷冷开口,“张首长,您弄错了,我的名字叫莫池瀚,而不是什么翔翔。”
很小的时候,有个女人曾经在哄他入睡前总会轻轻的捏捏他的小鼻子,“翔翔,知道妈妈为什么给你这个名字吗?因为啊,翔翔的爸爸是空军哦,妈妈希望咱们的翔翔也能像爸爸一样展翅高飞,翱翔在广袤的天空。”
想到这些年往事,他又一声冷笑,张清士的确是空军的兵种出身,可是要说他是空军,那真是太小瞧他了。
自从知道妈妈去世的消息后,他绝不容许别人在他面前提到“翔”字,这么多年在官场上的打拼,跟在他边的文秘也好助手也罢,都知道他有这个忌讳,在给他的报告里,绝对不允许出现一个“翔”字。
如果一定要出现的话,那就会把整段话都更换掉。
为此,他身边的文秘水平还遭人质疑过。
张建国又流出两行老泪,放眼这一生,这个开国功臣,觉得自己真是一败涂地,儿子女儿死他前面,孙子又不认他。
张奇脸色凝重,关掉免提,放到耳边,“爷爷临走前想要什么,你应该知道。”
电话那头的人又一阵沉默,然后吧一声挂了电话。
张建国翕动着嘴角,浑浊的眼睛对着张奇手机的电话露出期盼,心愿未了,他始终都不肯闭眼。
电话里早就传来的只是嘟嘟的忙音,张奇神色不动,依然放在耳边,他对张建国说:“爷爷,他想先和我说几句话。”
起身走出病房,始终保持着电话贴在耳朵上的姿势。
半分钟不到,张奇边打着电话,边推门进来。
“爷爷,大哥想和你说话。”他又点了下手机,免提的话筒里很快传来一声清楚的“爷爷。”
张建国激动地脸上有了红晕,瞳孔猛然收缩,张奇抓上他的手,紧紧的抓着。
身为一个医学博士,他知道他最后的时间已经到了。
张建国终于闭上眼睛,非常的安心,嘴角还挂着满足的笑意。
他永远不可能知道,刚才那声“爷爷”的确也是出自他的孙子之口,只是此孙非彼孙。
张清士推门进来,听到生命监控器发出的尖锐刺耳的声音,就知道他戎马一生,举手抬足间都令万众瞩目的父亲,去世了。
有人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也有人道男儿膝下有黄金。
这个年过半百的军中高官却缓缓弯曲了双膝,对着病床上已经没了气息的人跪了下来。
是他太不孝了。
安小芬抱着孩子走后,张建国曾经命令他出去把他们找回来,如果真怕宫凝袖接受不了,就说是他的远方亲戚。
他却没有那个胆量,三年的时间不算长,在形容憔悴,水灵不再的安小芬和风华无限,谈了一手好钢琴的宫凝袖两者间,他的天枰早就偏向了后者。
是他小人了,如安小芬告诉孩子的那样,他就是她认错的人,她和孩子再也没有出现。
每次回张家老宅吃饭,张建国把他一个人叫到书房时,总会感叹那么一两声,那个是张家大孙子的孩子到底去了哪里?现在生活的又怎么样?
张奇今年二十七岁,那个孩子大他三岁,今年三十岁。
三十而立的他,到底有没有结婚生子了,也许是年纪大了,人就容易缅怀往事,这段时间,他经常梦到那个孩子。
那句“爸爸,爸爸,你真的不是翔翔的爸爸吗?”萦绕在梦中,有的时候人是醒了,魂跟着那句话,倒退到了那一年的那一天。
张奇把张建国还有温度的手放到被子下面,起身把发出尖锐声音的检测器关掉了,然后按下床头的按钮。
几秒钟后走廊里就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张建国的军衔和地位,自从他住到这里,享受的就是国宝级的待遇,更不要说“国宝”的情况每个医务人员都预见了,再好的仪器和药物也拖不到明天。
军医和军护冲进来后,顾不上对两个军衔比他们高出不知道多少的男人敬礼,直奔到病床边,一番检查后,军护替张建国拉上白床单。
“张老已经去了,两位将军节哀顺变。”军医的声音有些颤,这种国宝级别的红色英雄死在他当班时,一个不当心,他是有可能会受到处分的。
“辛苦你们了。”张奇对他挥挥手,“先出去忙吧。”
“你知道他在哪里。”没有外人在病房里,张清士问张奇,虽说是问的口气,口气俨然是肯定。
从张奇冒充他录在手机里的那声“爷爷”,他就敢肯定张奇早就知道翔翔在哪里。
对这个二十七年没有见过面的儿子,忽然就起了无限的憧憬,他现在长成什么样了?多高?多重?工作好吗?有没有娶妻了?妻子贤不贤惠?
张奇直视着张清士,“你应该已经见过他了。”
“我已经见过他?”张清士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每一天,他都会看到很多人,或者说很多人会看到他,他真的没有对任何一个年纪相仿的人有特别深的印象。
“他现在是B市市长莫池瀚!”
张奇说完这句,就转身出门了。
以张建国的地位和身份,他的后事,就连张家人都没有办法做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着上面的安排,在摄影机前面露出面色沉重的一幕就可以了。
也许是忽然有亲人离世,张奇特别的想傅歆,走出医院,他倚在一棵树边拿出手机拨了傅歆的电话。
手才按下五个数字键,有电话进来了,一看来电显示,愣了愣。
打电话的人很有耐性,没有因为他一直没接而挂线,张奇划过接听键。
电话那头的人直接问:“他怎么样了?”
张奇抬头朝天空看去,万里无云,是北京难得的好天,阳光有些刺眼,他闭上眼睛,“他刚才已经去世了。”
电话那头的人没有再说话,沉默了很久,他挂了电话。
莫池瀚的助理敲了很久的门都没声音,壮着胆推开市长办公室的门,他看到刚新任B市市长的年轻男子,坐在大班椅上,眼睛一直盯着某个地方,精神恍惚,面容僵硬。
他有些好奇,走进去一看,发现他一直看的地方是他捏在手里的电话。
“莫市。”助手把一沓需要他批阅的文件放到他手边,“这些文件都是要您过目的。”
莫池瀚像是没有听到他在说话,依然呆呆的看着他捏在掌心的手机,思绪早穿过斑驳的岁月回到那一天。
那是他第一次被除了妈妈以外的人抱着,那个眉眼都凌厉的中年男子,等屋子里没有人,亲亲他的小脸,慈祥的告诉他,他是他的爷爷。
还变魔术似的从拿出一块巧克力给他。
这是他长到三岁第一次吃到巧克力,看他嘴巴长得大大的,却只咬了一小口,而且吃了第一口,就不肯在吃第二口,好奇地问他,“翔翔,巧克力不好吃吗?”
他摇头,生怕别人抢走似的,把巧克力紧紧抓在手里,护在胸前,“剩下来的,我要给妈妈吃。”
中年男子脸色上的表情蓦地一僵,继续,更用力的抱住他,“翔翔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直到他长大懂事,才弄清张建国当时的表情是什么意思,那是对他的心疼和怜惜。
是啊,红色贵族张家的孩子,长大三岁才吃过巧克力,说出去只怕没人会相信。
无容置疑,他是个好爷爷,却又不是个好爷爷,因为他不喜欢他的妈妈。
很多人说,往事如风,遗忘最好的办法就是新欢和时间,如果你还没有忘记,那只能说新欢不够好,时间还不够长。
张建国给他最深刻的影响,无非就是那块巧克力,自从他有了经济能力后,就开始购买不同的巧克力,不管是国产的还是进口的,只要市面上能花钱买到的,就没有他没吃过的。
新欢已经足够好,可是,他却始终忘不了那块巧克力的滋味。
其实,他心里非常清楚,不是忘不了巧克力的滋味,而是忘不了,第一个除了妈妈以外人的拥抱,他的胸膛那么的宽厚,那么的温暖。
时间不够长吗?二十七年过去了,他已经三十岁了,时间真的够长了,可是他就是忘不了。
助手看他脸色难看的可怕,不敢看他,快步退出办公室,他喊住他,“许助,麻烦帮我泡杯咖啡。”
……
和莫池瀚短暂通话后,张奇也不想打电话给傅歆,平他的情绪影响到她。
他朝马路边走去,随着张建国的去世,很多往事也跳到脑海里,知道他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的确是通过张建国的口。
却不是张清士想的那样是张建国主动告诉他的,而是在他十岁那年,无意走过虚掩着的书房听到了张建国和张清士的谈话。
原来他还有个名字叫“翔翔”的哥哥。
没有像很多小孩子,在得知这个家除了他还有第二个宝贝存在后的各种不满,他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哥哥非常期盼。
等张清士离开书房后,他就进去找张建国。
对他追问那个叫“翔翔”的男孩,张建国显得很欣慰,他把他抱到腿上,慢慢的,一字一句的告诉他,“翔翔是个和你一样可爱的男孩子,他的身上留着和你一样的血,你们都是张家的好孩子……”
拢回飘远的思绪,张奇嘴角勾起一个冷笑,明知张建国即将离开人世,却连一声“爷爷”都不肯叫的莫池瀚,他真的会是张家的好孩子吗?
他敢保证说,接近傅歆没有任何的目的吗?
他敢保证说,张清烈和张玲玲的事和他没有关系吗?
……
喝着不加女乃和糖的喝咖啡,苦涩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到整个口腔内壁,莫池瀚也冷静了下来。
这么多年独自一个人的打拼,他以为自己早冷漠无情,随着得知妈妈的死讯,他不是应该是连血都是冷的了吗?
可是,为什么在听到张建国弥留之际喊出的那声“翔翔”,会身一颤,他是那么的想哭呢?为什么在听到张奇说他已经去世后,心头那么的难过呢?
他忽然很好奇张奇怎么知道他就是当年的翔翔,于是,放下咖啡杯又拨通了张奇的电话。
同父异母的兄弟两个,像是双胞胎那样,张奇心灵感应到他还会打电话给他,手机就住在手里,第一时间划过接听键。
“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当年的那个孩子?”电话一接通后,依然没有任何的称呼,莫池瀚直截了当的问张奇。
张奇像是早猜到他会打电话来问,“患你母亲病的几率是亿万分之一。”
说来也的确是巧合,张奇偏偏上的是军医大学,授课的教授举了个疑难杂症的例子刚好用的是莫池瀚母亲的图片。
出于对死者的尊重,用做教学用的资料里,并没有人的长相。
张奇却根据那张时间是二十七年前的病情确诊书,猜到了那个人应该就是翔翔的母亲。
他私底下去调查了翔翔母亲去世的地址,从心理学的角度,他很快找到了北京福利院。
果不其然,那个女人去世的前几天,福利院的确接收到了一个小男孩,他拿出了自己小时候的照片,当年的老阿姨戴着老花镜仔细看了会儿,一个劲的说好像。
莫池瀚就是当年的翔翔,也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哥哥。
那时他刚上军医大学三年级,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这些年,越来越想找到翔翔的张建国。
很多事,他不说,不是因为自私,而是有他自己的顾虑。
私底下调查了莫池瀚,他已经是B市某个区的区长,真正的年轻有为,看样子,没有张家的庇护,他过得非常幸福。
生在张家,长在张家,所有的人都以为特权家庭的孩子,哪怕是横着走都是可以,事实上,不知道多少双眼睛在盯着看,身在特权家庭,如果不想坑爹,坑祖宗的话,行事说话比起一般的人更要谨慎。
电话里又是一阵沉默,看似有着血缘关系的亲兄弟,真的没有什么过多的话要说。
这一次是张奇打算挂电话,莫池瀚忽然说:“傅歆是在的部队里吗?”
张奇“嗯”了声,没有否认。
“看样子,你真的很在乎她。”莫池瀚又随口扯了句。
张奇真的是太聪明了,知道张家即将要发生未知的大事,怕有心人乘机对傅歆怎么样,把她带到了地方人员根本不可能进的部队。
张奇蓦地加重口气,脸色变得很严肃,“莫池瀚,我不管你多么恨张家,多么想报复,傅歆,我劝你离她远一点。”
傅歆是他的底线。
“哦……”莫池瀚以为拖长口气,“听你话里的意思,我还就要离她近一点。”
张奇笑了笑,“只怕你没这个可能了。”
莫池瀚狐疑道:“你什么意思?”
“我来北京之间前,已经把她的手机另外设置过了。”除了他的号码,其他电话一概不能接通。
莫池瀚狠狠地挂了电话,心里烦闷,手一扬,咖啡杯被打了出去,剩于的半杯咖啡泼到墙壁上。
雪白的墙壁沾染上了褐色的液体,或星星点点,或大块斑驳,非常的狰狞可怕。
莫池瀚盯着看了很久,忽然阴测测地冷笑了起来。
他进不去部队,难道傅歆就不会出来吗?
……
话说葛家那边,卓灿按捺不住对葛馨予的想念,处理完公司这段时间堆积起来的事务,就飞奔去了B市。
葛母也是真的偏心,得知葛馨予怀孕后,就把家里的钥匙给卓灿配了一把,卓灿拿着钥匙,正想轻而易举的进了葛家的门。
葛正龙和沈雅文虽然离婚了,按照B市人的规矩,这里还是葛家,葛封和葛馨予还是姓葛。
忽然背后传来喊他的声音,他回头一看,阳光下,正站在一形迹非常可疑的猥琐男。
卓家嫡孙的修养非常好,没有因为他衣衫不整而露出鄙夷,但是,对这样的人认识他,他显然很意外,蹙了蹙眉,不可置信地点了点自己的鼻子,“你……是在叫我吗?”
那个男人对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你是叫卓灿吧?”
卓灿点头,只觉得这个衣衫褴褛的男人看着很眼熟,“我是卓灿。”
看他点头,那个怎么看怎么猥琐的男人大步走到他身边,“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
为了表示他就是他,他对着卓灿裂开嘴,露出他招牌似的笑容。
卓灿被他喷出来的,估计都能熏昏一头牛的口气激的朝后退了一大步,再怎么修养好,在闻到那么难闻的口臭,也没风度了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问:“你到底是谁……”
那个“啊”字还没来得及出口,他就想眼前的这个猥琐口臭男是谁了。
他离开B市的时间不长啊,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葛正龙由原来的人模人样,变成了眼前鬼似的样子。
认出葛正龙后,已经说到一半的话,生生的就改口了,声音带着尖锐的震惊,“葛叔叔,你发生什么事了?”
葛正龙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说是挠头,一半人都是为了掩盖窘迫而挠头发,他则是实实在在的挠头。
谁让他头上真的没头发了呢。
头皮澄亮澄亮的,手挠过,还能看到颜色明显不一样,一看就知道好久都没有洗头了。
靠的近,卓灿听到他肚子里发出的咕噜声,“葛叔叔,要不我们一起吃点东西,边吃边聊。”
一开始,葛正龙还和他客气,肚子叫到不知道第几遍,他也就默默的跟上卓灿的脚步。
别墅区门口就有很多大大小小的餐馆,以目前葛正龙的穿衣打扮,一看就属于很多大酒店明文规定,不准入内的衣冠不整者。
卓灿不想再伤他的自尊,就选了家看起来比较干净的小店。
让葛正龙点菜,他虚荣心作怪,连声说不饿,把菜单推给了卓灿。
卓灿看到他布满污垢的手指甲,嘴角抽搐了几下,翻开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