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日,每一年,断天崖的崖顶都会有一个挺拔的身影伫立着,哪怕风吹得再大,那人却连发丝都丝毫未动。
千年了,树不动,心亦不动了。
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过了多久,殷侯只知道,自从自己封为蚩杀星君后,自己生命的全部,就是杀,杀,杀。
杀尽违反天规之人,杀尽大奸大恶之辈,杀尽贱如蚍蜉之徒。
人人都在背后说,他是天帝最忠诚的下属,说的难听点,就是天帝下的一只天蔚。殷侯也懒得解释,随他们说去吧,连他自己都不懂,除了杀戮之外,每日每夜还能有什么。
或许也还是有的,就像是孤独。
贪狼星君是殷侯在天上唯一一个酒友,常常贪狼会在酒仙那里偷些美酒来,然后两人就在断天崖的崖顶上,痛快地喝上几坛。
贪狼一口灌下壶底的残酒,随手抹了抹嘴边的酒水,“我说,你成日板着个死人脸,不嫌无趣吗?”
望着几乎可摘的星辰,殷侯没有说话,只是低低嗯了声,接着仰头一饮。
“哈,那你为何不去人间耍耍,”贪狼凑近他身边,小声道,“虽说天帝不允许咱们随意下凡,不过偷去几日,不会有人发现的。”
见殷侯没什么反应,贪狼无奈耸耸肩,看来自己的挑拨失败了,接着去喝他的酒了。身边的殷侯望着崖下的浓雾,眼里一深。
那崖下,就是人间。
清晨的街口刚刚热闹起来,熙熙攘攘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还有些宿醉的老酒虫从酒舍里出来,晃晃悠悠地往回走。只是在街尾的某一处,倒是有争吵声传来,引得人纷纷回头注目。
一个摊贩打扮的妇人叉着腰站在那里,对着身旁的人嚷嚷,“我说你,看起来也不是没有银子,怎么就来我这小摊小贩上占便宜?我可明说了,这银子你不交出来,你这身衣服我可得拔下来抵债!”
循着妇人的话,人人啧啧嘴,转头想看看一旁的人,究竟是谁这么缺德,大清早的不给银子。只是刚一看,不由得都倒吸一口气。那男人,是世间罕有的俊美,或许比那话本里的俊朗书生,还要俊上几分。男子一身华服,看上去该是有钱得很,却板着一张脸站在那里,任由老板说骂,就是不掏银子。
那妇人见人多了,底气更是足起来,一把拽住男人的衣服,“你既然还不愿意给钱,那小妇人我可要动手了!”男子脸上一寒,见那妇人上来撕扯的手,右手不禁秉至腰后,刚准备抬起,却被人拦下。
“老板娘,真对不住,我家的下人脑袋不太好。”不知何时,身旁靠近一白衣的男子,带笑瞥了男子一眼,接着掏出银子递给妇人,“这银子就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就不要见怪了。”
见到有**方地给银子了事,妇人也松了手,笑呵呵地接过,“哟,我说小公子啊,您可得看好你家这下人啊,大早上来我这铺子里摔了一通,你瞧我这瓷器可都精贵着呢!”
诶诶应了几声,白衣人拉着身后的“下人”走了出去,七扭八扭就消失在大家的视线里。
见四下无人,身后的男人一把甩开白衣人的手,语气如寒冰,“卑劣贱妖,放开!”
白衣人瞧了瞧被甩开的手,圆了双眼睛瞪着对方,“你当我愿意出手啊,我若不拦着,你定是会杀了那妇人了。”双手在胸前一抱,白衣人下巴一昂,“我说的对吗,仙君大人?”
哼了一声,不理会他的话,殷侯转身欲走。走了两步,殷侯又停住了,回过头,瞧了瞧身后的人,想了想开口,“你,把银子给我。”
“嘿,你是不是在天上呆久了,脑袋都变傻了!”白衣人气得不打一处来,自己救了他不说,还得自己倒贴银子,“你想得美!”
像是想到什么,白衣人突然一笑,有趣地瞧着对方,“我说呢,原来星君大人是不能在人间用法的,怎么着,想着来抢我小小妖族的银子了?”
被戳穿了心思,殷侯冷冷看了他一阵,而后开口问,“你要什么,才会把银子给我?”
听到他这么问,白衣人先是一愣,而后托着下巴想了想,上下打量着殷侯,眼珠一转,“我的银子可不是随便给的,除非嘛,”上前两步,白衣人靠近高高在上的仙君大人,“除非,你是我的下人才行。”
说完,白衣人立刻往后一退,生怕眼前脸色变黑的男人会给自己一掌,那可就悬了。殷侯本来想出手教训,想了想,又看了看眼前这个睁着眼眨啊眨的妖族,心里忽的一动,“好,不过只有一日。”
这下,轮到白衣人傻眼了。
白衣人一挥手,将殷侯变了个样子,一身素衣,相貌平凡,活月兑月兑就是个小厮样。按着他的话说,“我天蔚的仆人,怎么能比我穿得还好,太不科学了!”
整整一天,殷侯都跟着天蔚身后,逛遍了小小的边城。天蔚常常会偷偷用些小法术,偷些刚出炉的吃的,还会大方地给“小厮”一点。喝酒,吃饭,看戏,很快时间就到了晚上。
两人坐到湖边,瞧着街尾的照明灯,一盏一盏亮起。沉默了一会,天蔚转过头,看着殷侯,“诶,你早上,为什么要去摔人家的铺子啊?”
此时殷侯还是那个小厮的样子,眉目间依旧是寒气逼人,“她的那些星君像,太丑了。”谁说贪狼是三只眼,谁说门巨是没有耳朵,谁说,他殷侯是只狗的。
噗嗤一笑,天蔚笑得眼睛都不见了。
当最后一盏灯被点亮,天蔚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好了,今天结束了,仙君你恢复自由了。”从身上掏出一张银票,递给殷侯,“诺,说好的,你也不必跟着我这种贱妖了。”
看着伸过来的手,殷侯依旧静静瞧着对岸,开口道,“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本来寂静的街道,突然听到一声大吼,“你还想赖我一年?!”
接下来这一年,两人要不就是扮成主仆,要不就是兄弟,甚至还扮过夫妻的模样,只为了人家的一壶鸳鸯酒。南边的水乡,西边的大漠,东边的皇城,他们都去了。远远近近的地方,只要一时兴起了,便去了。
就这么玩玩闹闹,不知朝夕。
时间终于是到了,两人又回到了初遇的那个小城,因为这上方,便是断天崖。此时,小城还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众人都忘记了,曾经有两人来过。
夜深了,两人站在树下,都没怎么说话。
抬眼瞧了瞧残月,天蔚笑了笑,“诶,是不是天上的月亮更大些啊。为什么人人都想着得道成仙,去那里带上千万年呢,真是好笑啊。”
殷侯也抬头瞧了瞧,“没有。”
“什么没有?”
“不是。”
两人又是沉默不语。
天蔚没有问,你没有什么,不是什么,是没有那么美的月亮了,还是不愿意月兑尘成仙。就如同那个醉酒的夜晚,那个莫名其妙的吻,不知何起,无疾而终。
月余,蚩杀星君私自下凡被发现,天帝大怒。
“蚩杀,你不后悔吗。”
“什么。”
“让我向天帝揭发,你与妖族人私会。”
“怕。”
最怕,你不知,我情愿褪去一身仙骨,只求与你共赴黄泉。
这一切,你还是不知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