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相对而坐,不远的距离,却分明隔着千山万水。
兰芷恍忽起来,这个男人真的还是那个阳光的沈益南吗?
分明骨子里透出来的全是阴森的寒意。
沈益南像是猜透了她的想法,心里抑制不住的疼痛,“兰芷,是不是觉得我很陌生?在你心里我开始像地沟里的老鼠了?”
他并不在意她的回答是什么,她的眼神已经告诉了他,他心里涌起越来越深的绝望,在她心里,他已经抹煞了所有的美好,变成了另一个人,不再是她爱着的那个沈益南。
沈益南叹了口气,问道:“如果你面前这个沈益南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你爱的沈益南,那么,你现在可有一丁点的爱他?”
兰芷低头沉默,“还有可是吗?你不是已经不是他了吗?”
沈益南悬着的心终于掉入了一个不知道底的黑洞里,失重着,快速的月兑离他的身体,急驰而去。
他的心里空洞洞地、凉馊馊地冒着冷气,以为自己不会再受伤了,以为自己承受得住她的质疑,以为自己早就没有了希冀,可还是这么触不及防的,肺里吹进一股冷水,压迫得他喉间充满了铁锈味。
他硬生生压下不适,回过头,握着方向盘,失神地看着前方。
好一会儿,他拿了支烟在手上,问她,“可以吗?”
“嗯。”
他“啪”的一声打着了打火机,歪着头点着了嘴里的烟。
他狠狠地吸了口烟,却好长的时间没有吐出烟来,空气里弥漫着难闻的味道,他似乎一下想起她有了孩子这件事,又将烟扔向了窗外,“对不起,我忘记了。”
兰芷不管他有没有看她,自顾摇了摇头。
“你的婚礼会邀请我吗?”他的手无力地放在车窗上,轻轻握了握,却尽是冷汗。
兰芷心里一动,抬头在后视镜里看了看他,语气虽然极其平淡,却似乎又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我觉得没这个必要了,如果不会祝福,你来弃其量也只是个形式而已。”
他低低的笑了笑,“你知道我不会祝福?”
兰芷看了看窗外,胸口有些发闷,刚才见到血腥胃里那股不适又涌了上来,她捂住了嘴巴,推开车门,飞快地跑了下去,蹲在路旁呕吐起来。
沈益南从后座拿了瓶矿泉水也下了车,他将手里的水递给了她。
兰芷脸色发白,接过水喝了一口又吐了出来。
他只是站在她身后,黑压压的身影遮住了她大半的视线。
“好些了吗?”他问她,却没有伸手扶起她。
兰芷呕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抚住自己的脸,手心抚上了一片冰凉,心里很酸,眼泪哗啦啦地流了满脸。
他终于蹲子,看了看她,“不舒服吗?”
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始终不肯看他。
兰芷呜咽出声,她有些恨自己,就这样就在他面前溃不成军,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她心里的防线悉数击垮。
沈益南似乎感觉到了她情绪不对,拉了拉她的衣角,问她:“兰芷,怎么了?”
兰芷不理他,身子侧了侧,眼泪仍是控制不住的流,一滴滴的滴入草丛中。
沈益南被她极端压抑的呜咽声弄得心乱如麻,他控制不住的想将她拥入怀里,像从前一样,在她难过的时侯捏着她的鼻子,让她安静下来。
好像每次兰芷情绪失控都是因为他,她的家庭即使破裂,也从来没让她苦过脸,而每一次她的不开心,都是因为他。
他很烦燥,想伸手揽她,却又怕她放开他。
他站起来,又点了支烟,最近仿佛烟已经成了他的粮食,除了吞下一口口的烟,他似乎没有别的办法让自己的情绪能平伏一些,才能让心里的那个空洞不要越来越深。
沈益南当然知道她在哭什么,因为她心里那个沈益南已经彻底死了,她再也找不到他了,年少的、青春的回忆最终完完全全在她心里泯灭了,化为了灰烬,在她面前的,不过是一个跟沈益南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就这样,她蹲在地上哭泣,像个丢了玩具的孩子。
而他,握着支烟,眼神飘得很远很远。
由远而近的警笛声渐渐呼啸地近了,吴令明走过来,叫了沈益南一声,沈益南咬了咬唇,向兰芷说:“等下警察来了,你知道怎么说吧?”
她用双手胡乱地擦了擦眼泪,站起来,可能蹲得太久,脚都麻了,差点没站稳。
沈益南的一只手及时的伸过来,扶了她一把。
沈益南看了她一眼,“你要是实话实说也行,我既然做了这样的事,就不怕承受后果。”
吴令明急了,“沈总。”
沈益南对他摆了摆手,又对兰芷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背上承重的负担,我知道你一向有原则,这次,我尊重你的原则。”
兰芷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六年前他们争执,她差点离家出走,他们的感情一度陷入冰点,都是因为她想坚持的原则。
而今,他尊重她的选择,而她却犹豫了。
警察例行问话的时候,兰芷将前一段事实将得很清晰,后面那一段还是被她刻意的隐瞒下来了。
她实在是做不到,要将她孩子的亲生父亲,送上不归路。
而她也第一次明白,六年前她执意要坚持的原则,实在是过于幼稚的坚持。
过了会儿,梁树逸也开了车赶到了现场。
这一串事情大概把他吓坏了,他下了车脸色都是铁青的,沈益南正靠在自己的车边抽烟,看到梁树逸走过来,就安慰他:“她没事,在警车里,警察在问话。”
看得出来,梁树逸频频向警车里望,心里还是很着急的,沈益南斜睨了他一眼,“别担心,例行问话,她没受伤。”
梁树逸接过沈益南递过来的烟,嘴唇还在微微发抖,他吸了口烟,问:“是丁媛做的?”
“嗯。”
“她人呢?”梁树逸冷得跺了跺脚,牙根咬得很紧。
“死了。”沈益南轻描淡写的回答道。
“死了?”梁树逸似乎是不敢相信。
“嗯。”沈益南仰着头吐出一口烟圈,看了看他,话语里的凉意让梁树逸不禁打了个寒颤,“她知道的太多了,是自己找死。”
梁树逸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你是说?”
他呼了口气,“兰芷在里面,看到了一切,她虽不是我亲自动手的,却跟我月兑不了干系,”他冷笑一声,“兰芷是这么一个有原则的人,记得六年的事吧?如果不是这件事,也许一切都还是好好的。”
大概是抽多了烟,他的声音有丝暗哑,却颇为性感,“你猜她今天会坚持自己的原则,如六年前一般只说事实,把我送入大牢,还是保住我?”
他似乎看着梁树逸在笑,梁树逸咬了咬唇,却说了另一件事,“南子,你会不会牺牲太大了?”
“反正我已是个不干净的人了,多一个又有什么区别?”他仿佛不甚在意,将烟头弹了出去,“记得那三个人吗?”
梁树逸心下一惊,“你做了什么?”
“不过就是让他们再也开不了口而已。”他笑了笑,“梁子,我是不是很可怕?”
他毫不掩饰的将所有的事情摊开了,“梁子,如果兰芷真的送我进去了,我一点也不冤。”
梁树逸闭了闭眼睛,消化了好久沈益南所说的话,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只听到海风吹得呼呼作响的声音。
兰芷从车里出来的时候,看到梁树逸和沈益南各据一方,闷着头抽烟,沈益南额前的碎发被海风吹得贴在额角,他低下头,不知道心里到底在想着什么。
但两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望向了她,梁树逸急忙上前,而沈益南却仍插着手在西服裤子里站在原地。
“兰芷,你没事吧?”
她摇了摇头,“我累了,我们回去吧。”
梁树逸看了一眼沈益南,他还是低着头。
他揽紧她的腰,走到自己的车前,拉开了车门,小心地将她扶上车,又绕到驾驶位,钻了进去,发动了车。
沈益南在他们转身后却眼神一瞬不动地看着他们的背影上了车,直到车慢慢驶离了他们的视线。
他觉得自己的眼角干涩的紧,深吸了口气,心里一阵阵地酸楚。
那些年,他也是这样揽着兰芷的腰,她老是蹦蹦跳跳地,一点也不安份,他总是要用自己的大手将她揽得紧紧地,不让她月兑离他的掌控,而今这腰上的手却换了他人。
他的手满是血腥,再也无力掌控她。
沈益南忽然悲从中来,将手握成个拳头,挥向自己的车,分明感觉到一股外力将自己的手弹了回来,他的手立刻红肿起来。
原来还是能感觉到痛啊。
吴令明正走过来,皱着眉头看了看他的手,叹了口气,开了车门,“已经做了笔录了,沈总,我们走吧。”
吴令明开着车在后视镜里偷窥了沈益南几眼,发现他的手一直无力的垂在大腿两侧,一直看着车窗外发呆。
夜快要来临了,广阔的天空上朵朵被红霞点缀的份外妖娆,最后一丝夕阳的余辉柔柔地打在他的侧脸上,他的长睫毛遮住了半边眼睛,不同于平常的凌厉,透出一股子脆弱来。
车很快驶入了夜幕中,吴令明也没问他去哪里,直接将车往天缘居的方向开。
到了天缘居,沈益南径直下了车就往里走,一边走一边说,“叫马阿姨弄点吃的给你,总吃外面的饭菜不健康。”
吴令明跟在他身后就进去了,这几天鲜有出现的陈素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他们回来了,立刻叫马阿姨,“马阿姨,可以开饭了,他们回来了。”
沈益南冷着脸径直朝楼上走,额头的碎发有些零乱。
陈素蔷正要起身跟上去,吴令明却用眼神阻止了她,“沈总今天心情不好。”
陈素蔷目送着他的背影上了楼,却不能跟上去。
她几天没来天缘居,这次是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才鼓足勇气来了,却不料沈益南爱理不理的。
只好和吴令明一起吃饭,吴令明瞥了她一眼,似乎是在解释:“丁媛死了。”
陈素蔷挟菜的手一僵,虽然丁媛虽是不太熟,却还是知道这个女人的。
几次对她的挑衅,她一直记忆犹新。
陈素蔷不傻,当然知道丁媛是沈益南以前女人中的一个,只是,这个鲜活的让人有时很烦的女人怎么会死了?
她眼光在吴令明身上探究,吴令明扒着饭,却不得不提醒她,“你今天最好不要问他什么,明天自己看报吧。”
吃完晚饭,陈素蔷想想还是没有离开天缘居,她听了听动静,实在拿不准沈益南眼下在哪里,是在书房、视听室、还是卧室?
天缘居本就座落在安静的地域,附近虽然风景甚好,却没有人烟。
陈素蔷洗完澡在露台上看了会书,实在是百无聊赖,就推开房门下了楼,想去花园里走走。
天缘居的花园很大,郁郁丛丛的,倒像个庄园,这个花园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花园,园子里尽是些一丛丛的灌木,很多的枝蔓,弯弯绕绕地穿过半个园子,她忽然想起,刚认识沈益南时,他曾经有一次莫名其妙地问过她,“你喜欢看书吗?”
“不太看。”她当时似乎是这么回答的。
想了想,她又说,“我喜欢看小孩的书。”
他嘴角弯了弯,眼睛似乎次了层光,“哦?你都看过什么呢?”
“环游世界一百天啊,小王子啊,秘密花园啊。”
她记得他当时很快的打断了她,“秘密花园?”
他的提醒让她想起书中的场景,“对啊,当时看的时候,简直就想拥有这么一片大大的神秘的园子。”
沈益南没有作声,似乎沉溺在某种回忆里。
现在陈素蔷想起来,这个园子怎么给她的感觉就像当初她看过的书里的场景,虽没有玫瑰花,却种了些其他的花,石凳、甚至连植物凉亭都有。
她对自己的这个发现不由地兴奋了起来,来了天缘居这么多次,居然才发现有这么个好地方。
甚至是,连泥土的清香闻到鼻间也是这么的惬意。
凉亭就在面前了,她兴奋地连走路都开始在跳。
走的越近,她才发现凉亭里的摆设很是新奇,而更奇特的是,那个她一晚上都在听动静的那个男人,竟然就坐在地上,一盘棋盘中间,一个人在下着围棋。
她仔细看了看,又貌似不是围棋。
她的手靠在圆柱上,盯着棋盘出了神,沈益南听到动静回头的时候,她竟然吓了一跳。
似乎是看出她眼里的疑惑,沈益南出声解释,“是五子棋。”
又向她招了招手,“要不要玩一局?”
这么大的五子棋盘她还是第一次见,她和沈益南相对而坐,沈益南低头将棋子分开,头也不抬的说:“石桌上有茶,自己倒。”
沈益南盘着腿坐着,将分好的黑白棋子放进棋盒,陈素蔷觉得很新奇,这些棋子显然是订做的,握在手里还算有些份量,就在手里掂了掂,“沈益南,你可真有意思,不过,看起来挺好玩的。”
“要黑的还是白的?”没等他回答,他自顾说,“还是白的给你吧,我执黑。”
于是将白色棋盒推到她面前,“你先走吧。”
陈素蔷本就不太会五子棋,不过就四五个回合,就被沈益南的黑子堵死了,很快就败下阵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沮丧,反倒是沈益南安慰她,“这年头,哪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还喜欢玩这个呢,还是我自己玩吧。”
陈素蔷往后坐了坐,心里还是很失落,问他:“沈益南,她是不是很会陪你玩这个?”
沈益南握着黑子的手在空中一停,很快就放在了棋盘上,“小姑娘,不要瞎打听。”
陈素蔷从棋盘上爬起来,在石桌上倒了杯茶给自己,对沈益南这样的回答却不服,“我不小了,我二十了。”
对她的小孩子气,沈益南并没太在意,专心的下着棋。
见沈益南专心下棋,不理自己,陈素蔷就背对着他站在凉亭里看风景,随口问他,“沈益南,这个园子真的好像秘密花园,”她笑着转过头来,“你是不是看过这本书?”
“你倒真是对这书印象深刻。”他不由地抬了抬眼皮瞥了她一眼。
“是啊,我记得你还问过我。”她得意洋洋地,“你看我们是不是很有缘份?”
沈益南笑了笑,没吱声。
“真没想到,你这么个在江城跺跺脚都要抖三抖的人还喜欢看这种书,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陈素蔷说着就蹦蹦跳跳的窜到他身后搂住了他的脖子,跟往常一样撒娇,“这个园子这么漂亮,我以前居然没发现,你真是深藏不露啊。”
沈益南拍了拍她的手,“这么晚了,快去睡觉吧。”
“我不,我想陪你,这里有些冷,我去给你拿件衣服来吧。”
他摇摇头,“你明天不是还要上班吗?等下又得赖床了。我一会儿也去睡了,乖,去吧。”
他显然不是很想有人打扰他的清净,陈素蔷扭捏了一阵,还是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回了小楼。
第二天,沈益南正在开会,就看见手机一闪一闪地,是号称再也不管他的沈智文打来的电话,他略一沉吟,吩咐吴令明,“帮我把手机关机了。”又看了看在座的高层,“今天可能会有很多人想在你们各位身上探寻某些事情真相,大家知道怎么办吗?”
高层们心领神会,纷纷掏出手机关机了。
可是总经理办公室却不得安宁了,座机响个不停,都是媒体记者打来询问有关丁媛死亡事件的。
会议开得很顺利,沈益南沉稳干练,并没将既然到来的风暴放在眼里,跟平时的雷厉风行没有两样。
会议结束后,他坐在办公桌前,按了按额头,张婷敲门进来,颇为难地问他:“沈总,你父亲打了十几个电话来了,你看这怎么办?”
他略显疲惫,捏了捏了眉心,“转进来吧。”
他将听筒远远的放开,果不出所料,沈智文暴虐的声音连话筒放得远远的,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待老爷子脾气发泄完后,他终于将听筒放在耳边,“爸。”
“沈益南,还有几年我就退休了,你能不能让我安安心心的退休?”
“爸,这事是个意外。”
“意外?记者都上我这儿堵我来了,你还说是意外?”
沈益南觉得头有些晕,“爸,这事过段日子就平息了,我这儿事多,不说了。”
他飞快地挂了电话,正好吴令明敲门进来了,“沈总,我们要不要开个记者招待会澄清一下?”
“澄清什么?说丁媛不是我前女友,兰芷不是我前女友?”他头痛异常,“由着他们说吧,反正这事越澄清越说不清。”他想了想,“如果这事单纯说成是因情而发生的绑架,倒也省事,这种八卦时间一长就自动消失了。”
他稍一停顿,又问吴令明,“梁树逸那边怎么说?”
“也是保持沉默。”
“这样也好,”他略一沉吟,“等他们宣布婚期,这事就算完了。”
吴令明颇为不屑,“沈总,你为她做了这么多,真就甘心这样的结果?”
沈益南平缓了一下呼吸,声音清冽,“不甘心又能怎么样?就我现在这样子,还有什么资格让她回到我身边?”
“可你……”
他摆了摆手打断了吴令明的话,“好了,别说这个了,没有意义。”
吴令明打量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转身出去了。
沈益南将私人手机开了机,犹豫了片刻,还是拨了那唯一的一个号码,手机铃声响了很长时间,他挣扎着几乎要放弃时,却听到她接起了电话,“喂“了一声。
她的声音似乎有些疲惫,连呼吸都让沈益南感觉到心被刀片轻轻划开了,“是我。”
兰芷似乎听出来是他,她在电话那头默不作声,细微的呼吸声仿佛轻轻拂在沈益南的脸上。
“兰芷,你没事吧?那天,你吃了些安眠药,有没有去医院检查一下?”
沈益南忽然一下变得很紧张,觉得下一秒兰芷说出来的话他肯定不爱听。
果不其然,她淡淡地在电话那头说:“沈益南,我这个月二十号结婚了。”
他的心细细的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不由地想到,时间真够仁慈的,太他妈公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