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鸢心里“咯噔”一下,往后退了两步,跌进莫思幽的臂弯里。
莫思幽显然也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不速之客,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阴冷气息,让他立马明白这并非人类,而是游荡在人间的一律亡魂。
莫思幽在这棵树旁边住了这么多年,却从未发现这幽魂的存在,不禁觉得有点诧异。
“你是谁?”虽然心底几乎有了答案,他还是问了一句。
幽魂冷笑了一声,很有些不屑地说:“不是你们叫我出来的吗?难道还不知道我是谁?刚才,你们叫我的名字了,不是么?”
说着,他忽的往前一瓢,卷走了紫鸢手中的玉佩。
“这东西,你是从哪里来的?”
他的喉咙口有点发紧,说出来的话颇为迫切,让他的声音听上去微带颤抖。
紫鸢抿了抿唇,硬着头皮说:“娲神大殿的圣姑莲心,托梦让我拿这块玉佩来找一个和她约定的人。你……就是那个人么?”
幽魂眼眶发红,这让他惨白的脸看上去更加可怖。但仔细瞧上去,他的五官却是轮廓分明,还很有些儒雅的气质。这面相,倒是很配得莲心那秀雅的模样。
“莲心……”
他带着回忆的口吻呓语着,那双雾蒙蒙的双眼仿佛还看着当年的画面。
水玲珑**,湖心岛蓝光大盛,娲神大殿煞气蔓延,恐惧充斥在所有生灵眼中。纳兰玦身在竹林里,同样不能幸免,加上闯入娲神大殿,本就受伤,身体极为虚弱。
是莲心搀着他一路飞奔,用掌力托着他受伤的身子,将他送到了河对岸。
隔着那浅浅的河湾,他们用这一块羊脂白玉,彼此约定。
“等我拿到水玲珑就来找你,到碧草山庄的老树下等我!”
他至今都还记得,他最后看她那一眼,那一刻风正吹着她乌黑秀发,她白皙的面庞掩映在乌发之中,看不真切。却就是这么隐约的一眼,竟成诀别!
“五百年前一别,本以为今生无论如何,还会有再见之日。她……她现在……还好吗?”纳兰玦颤抖着问。虽然心下已有了答案,却还是挣扎着不想承认。
紫鸢深吸了一口气,眼眸清亮,反问道:“你认为呢?在你心中,她是那般薄情寡信之人吗?”
若纳兰玦当真如此认为,那莲心这五百年的守候,岂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但紫鸢又不想看到纳兰玦的神情,她甚至宁愿将他当成薄情之人,也好过看到两个相爱的人,却终生无法相守。
五百年啊,她知道这样的等待意味着什么……
“我宁愿,她是因为失约,才没有来见我。我宁愿,这五百年的等候,只是我一个人的一厢情愿。我宁愿,她将圣姑身份的责任看得重过于我。也许这样,她就不会有事,她会活得好好的,享受她千万年的性命,她……”纳兰玦强忍的悲痛,如同惊涛拍岸,那么明显。
他身上流淌的阴气,也让此刻的风吹得更加绵长阴森,拍打在窗户上,让原本就没有紧闭的窗户来回摇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纳兰玦空寂的声音就在咯吱声的来回碰撞之中,一字一句击打着紫鸢的心。
“那又如何呢?”她接着他的话反问了一句,衣袂被风吹起,却是比纳兰玦看上去还要像这天地间的一缕幽魂。她方才还满布惊恐的面上,如今只剩下无比平静的表情。她说完这句话,便皱起眉头看着纳兰玦,仿佛他脸上悲伤的表情,正勾动着她心里的伤疤。
纳兰玦不明不白地看着紫鸢,她的问句让他觉得不解。他想要莲心活下去,难道不对吗?
“是我连累了她,她本该有更好的生活。她不该遇到我,更不该……爱上我。”他直视着紫鸢的视线,说到后来,又移开了,看向了虚无的角落。
“若是如此,没有你,没有你们经历的那一段,即便再让她活上千年万年,又到底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活着,每一天的喜怒哀乐,只有你自己会明白,直到有一天,你连自己的存在都会忘了。唯有那么一个人,像针尖儿在心口挑出的一枚朱砂,铭记着你的存在。难道这不才是我们活着的意义吗?”
紫鸢的尾音多了一丝叹惋,但更多的是坚定。
她想到了自己这千年以来,日复一日的守望。对莲心和纳兰玦来说,至少他们还能够肯定,彼此是相爱的。而她不过是一个人的执念。悠悠千年,每当想起那在杨花落尽处决然如尘的背影,江山染血,战马嘶鸣,她不过只是他冗长岁月中的一缕浮光。他离开时,不取分毫。甚至连那一句,“等我回来”,也变成了可笑的谎言。
可千年之前,若是没有遇到他,没有莫问,没有那个银发如瀑寂寞绵长的男子,她又该如何去度过,这数不清的日日夜夜。
想来,莲心也不曾后悔过。因为遇到了他,是她漫长的生命中的一朵昙花绽放,虽然短暂,却惊鸿一瞥,温暖一生。比起那空洞的冗长的生命来说,要浓烈得多。
“活着的意义……”纳兰玦失神呢喃。
“两个人相爱并没有错。错的只是,命运总如此刁难捉弄。”莫思幽沉声说道,眼眸里泛着一缕幽光。
紫鸢抬起头来看他,不自觉地拉住了他的手。她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生出这样的感慨来。
莫思幽垂眸看了看紫鸢,摇了摇头,示意不要想太多。他反手用温暖的大掌将她冰凉的小手包裹着,紧紧握住。只是这样一个动作便让紫鸢明白他的答案。
即便是这世间有再多的天意弄人,他也会一直握着她的手。
纳兰玦苍白的面容泛着一丝清冷光芒,目光幽幽地看着他俩,说道:“你们岂会明白?我所受的一切都是自作孽,但莲心她是无辜的。她本该在我盗取水灵珠时,结果我的性命,可是,她太善良了……如果、如果当初我没有那么自以为是,撮合仙儿进宫为妃,仙儿就不会死,我也不必闯入娲神大殿,更不会连累莲心……”
他的神色越发显出浓烈的自责,就好像在黑暗中盛放的一朵花,用尽了生命,开至惨败。
“仙儿?”莫思幽忽的眉梢一扬。本只是纳兰玦呓语般的言语,他却一下子想起了落雪酒醉呢喃,口口声声,都是那个叫“仙儿”的女子。而雪姬曾说过,落雪的仙儿,便是复姓纳兰,五百年前也是个大家小姐。难道……
“纳兰仙儿?”他这么试着问,便引来纳兰玦眼神一凛。
“你知道仙儿?”纳兰玦颇有些警惕地问。从莫思幽的口气中不难听出,他似是知道这个名字,而不单单只是随意猜测。
“纳兰仙儿?”紫鸢也不解地看着莫思幽,半晌才反应过来。她对落雪的事情知道得不多,关于仙儿的事情,也是白日莫思幽断断续续说的一些。但听到莫思幽这么一说,她还是想了起来。“难道,是那个仙儿?”
纳兰玦沉声道:“没想到过去了五百年,这三大名门中竟然还有人记得‘纳兰仙儿’这个名字,呵呵——哈哈哈……仙儿……”
他忽然大笑,又忽然悲伤,仿若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
“你果然是纳兰世家五百年前的传人!”莫思幽打断纳兰玦的自言自语。两个男人对视一眼,竟是有一股硝烟弥漫的味道。莫思幽的眼神的确有些不善,紧盯着纳兰玦,闷声说道:“就是你让你妹妹入宫,成为皇妃,却害得她不堪凌辱自尽而亡……”
莫思幽话音未落,却闻纳兰玦一声低吼:“你怎会知道这些?”
“纳兰家为了攀附权贵,将氏族之女加入天家,此事在五百年前一时传为‘佳话’。典籍尚有记载,我如何不知?”莫思幽的眼神中挑起一抹轻蔑。
“狗屁!”纳兰玦双手握拳,厉声辩驳莫思幽的话。
顿了片刻,纳兰玦似是忍受不了莫思幽嘲弄的神色,或者是他心中早有一腔憋屈的情绪想要倾泻,便一股脑地说道:“当年我撮合仙儿入宫,是因为她被妖物缠身!我找了法力高强的道长来收妖,却让那东西侥幸逃月兑,无奈之下,我只能建议将仙儿送进宫,这样……”
“这样,真龙天子庇护下的皇城,就会隔绝妖物纠缠。”紫鸢竟是将话接下来,但她的眼中,明显有一种恍然大悟却又不太愿意相信自己的神色。她转过去看着莫思幽,犹豫着问道:“那妖物,就是落雪,对吗?”
莫思幽眼眸一黯,答案已是显而易见,不必他再多说什么。他的脑子里,想起雪姬所讲。
仙儿被圣旨召入宫中,却不肯屈服于皇帝,那色.欲熏心的皇帝,便强行夺取仙儿清白之身,仙儿不堪凌辱,将残破身躯投下了高耸城楼……
十年前,雪姬对莫思幽讲这个故事的时候,莫思幽并不懂得这其中包含的是怎样的痴情和绝望。据说仙儿入宫那一夜,落雪在宫墙之外大开杀戒,却终究进不了那一道被真龙之气庇护的皇宫大门,却是眼睁睁地看着,远处那熟悉的身影,变成一只断翅的蝴蝶,永恒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