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苏木回了家,刚一见院门,却是一愣。
这这这,这是要弄那样啊?
按照他原先的估计,龙在肯定会在乡试放榜这天弄出大场面,宾客怎么得也要请几个,家中用人什么的也要早早地侯在这里,准备好给报喜官差的喜钱才是。
虽然内心中很厌恶这个家伙,可苏木对龙在的八股文还是非常佩服的。一个人能够将时文写得隽永流畅,具备相当的美学价值,也算是非常有天分的。
就苏木而言,他能够将文章写得让人挑不出错来,可要想写得优美动人,却没有这个本事。
以龙在这几日流传出去的试卷来看,他是必定会中的,这一点苏木也深以为然。
可说来也怪,最外间的院子里却静悄悄的,只正中心的地方铺了一张竹席,摆了一个香案。
案上点了一炉香,放了一张古琴。
龙在一身雪白地盘膝坐在小案之后,双手轻轻地放在弦上,闭养神,一派儒雅风流。
在他身后则站着两个十岁的童子,一人手拿拂尘,一人拿着蒲扇。
不得不承认,龙在今天的打扮非常有卖相,颇有我在城楼上观山景的味道,装逼味十足。
估计,只要榜一出来,不等报喜的人过来,他就会手抚瑶琴,弹性奏一曲,到时候又是一桩雅事。
苏木楞了半天,然后噗嗤一声笑起来。
这一笑,顿时将这如画儿一般的情形给破坏了。
顿时就有几个也不知道是龙家还是宁王府的随从从龙在的院子里冲出来,对着苏木怒目而视,张口欲骂。
龙在猛地睁开眼睛朝他们看了一眼,几人慌忙点头哈腰:“公子喜欢安静,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然后又退了回去,一个个躲在门口小心地看着外面。
苏木顿时就腻了味,这个龙在毛病还真不少,随时随地都要演戏,完全不顾及观众的感受。
如此也好,也免得龙家的恶奴骚扰,我且回天井去静静等着就是了,也不知道这榜文什么时候能够贴出来?
正想着,外面又有一个龙家的下人飞快跑进来:“禀公子,榜文还没有下来。”
“知道了!”龙在又将眼睛闭上,潇洒地挥了挥手。
“是,小人再去查探。”
“啊,还没张榜,不应该啊!”突然间,有几人乱糟糟地叫起来。
龙在大为恼怒,忍不住回头看去,却见得小蝶在小天井的门口喊了一声:“少爷,你怎么才回来,身上却脏成这样,快回来换身衣服,若是报喜的人来了,叫官差看到,却有失体面。”
“乱叫什么?”龙在院门口的那几个下人同声呵斥:“都说了我家公子喜静,你这贱人给我住嘴!没错,苏木这个鸟人身上实在太脏,等下我家公子的喜报若是来了,见到你这个叫花子,将你当成我们龙家的下人,岂不丢了公子的脸?”
小蝶大怒:“谁中谁不中还说不定呢,,等下我家公子肯定是要中的。若龙在中不了,看你们又有什么话好说?”
“哈哈,我家公子会不中吗?”几个恶奴好象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哄堂大笑。
“也不去访访问,我家公子的时文在坊间红成什么样了。苏木的诗词虽然写得不错,可这东西不当吃不当喝,又不能科举,真若有本事,八股文上见真章。我们怎么没听人说苏木的是时文好手,也就能写几首歪诗婬词,骗骗没见识的蠢货罢了。”
听到众人挖苦苏木,这下龙在不说自己讨厌吵闹了,依旧闭着眼睛,但嘴角却带着一丝毫轻蔑的笑容。
苏木见龙家的下人出言不逊,大怒,正要说话,小天井里面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苏木,你进来,有话同你说。”
说话的正是吴举人,语气显得不善。
吴举人平日里都不出门的,今天却破例进小天井里来,让苏木心中奇怪。
看在他的面子上,顾不得同龙在等人斗嘴,苏木一见小天井,又是一呆。
不但吴举人在,就连回京后没见过两面的吴小姐也立在门口。
父女两人都是一脸的焦急。
见苏木进来,吴举人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通大骂:“苏木你这个混帐东西,枉我以前如此那般看重于你,却不想你却是一个扶助不起的阿斗,气煞老夫,气煞气老夫!”
说到愤恨处,老举人一身都在乱颤,手指不住地朝苏木戳去。
见父亲气成这样,又怕他戳疼苏木,吴小姐慌忙拉住父亲的手:“爹爹,爹爹,你不要生气,仔细气坏了身体。”
这次,老举人不骂女儿出来同苏木见面了,而性格暴躁的小蝶也不生气,反笑吟吟地站在一边看热闹。
小天井里的气氛显得很是诡异。
苏木倒是奇怪了:“吴老先生,你这是怎么了?”
“呸,科举如此大事,今日又是发榜的日子,你居然一夜不归,视功名如同儿戏。”老举人满口喷着唾沫。
苏木倒是笑起来,他也知道老举人这是在关心自己。这情形就好象一个严厉的父亲,正在教训不听话的儿子。心中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暖意,解释道:“昨天夜里我确实有事耽搁,早已经同小蝶说过了的。”
“住口!”吴举人怒气冲冲道:“昨天夜里京城乱成那样,又是放火又是杀人。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看你一身狼狈成这样,能拣回一条命就算是不错的了。还有,就算没有受伤,若是被官府当成歹人捉了,一时间也解释不清楚。”
老举人不能见风见光,说了这半天话,情绪又激动,顿时大声咳嗽起来。
吴小姐忙伸出手拍着父亲的背心,又用责备的目光看了苏木一眼。
苏木笑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多谢吴先生关怀。”
“关怀,我关怀你做甚。”老举人还是不肯放过,等到那一口气舒过来,又骂:“什么事情那么要紧,要一夜不归?难道还比得上自家的功名,对了,刚才我已经问过小蝶,问等下给送喜报的喜钱准备好没有。小蝶说你身上只剩下不到二两银子了,是不是?”
“是啊,怎么了……糟糕。”苏木叫了一声不妙,这才发现自己的身家全部拿出去提胡顺发赏激励士气去了。回来的时候走得忙,没拿动抢来的那笔银子,再说,他也不想和胡顺有任何经济上的瓜葛。
一不小心,自己又变穷了。
“二两银子可不够,按照规矩,中举之后,发出去的赏钱得四两,凑一个四季红才算吉利。”老举人威严地说:“否则,坏了彩头,得罪上苍可是要受报应的,将来科举仕途也会不顺。不过你放心,剩下二两老夫自掏腰包给你填上。也不要你还,若是中了举人,就找个媒人过来,当是我给女儿的陪嫁。若不中……罢,罢,罢,也随你,还是请媒人过来吧……算老夫上世欠了你的。”
“啊!”苏木目瞪口呆。
“爹爹。”吴小姐脸一红,又想躲进屋去。
“站住,跑什么跑,等在这里,等着喜报!”吴举人一声怒喝:“你弟弟是个没出息的,指望不上,惟有苏木老夫还看得顺眼。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苏木若中举,你我下半生就有靠了。这是关系到苏、吴两家一等一的大事,躲不开,也躲不了!”
“是,父亲!”吴小姐眼睛红红的,也不知道是欢喜还是担忧。
外面的院子中,那群龙家的下人都哈一声笑起来:“好不要脸,竟然当着自己女儿让苏木那小子找个媒人来提亲!”
“哈哈,老不修!”
这个时候,外面的院子里响起了琴声,那群恶奴才安静下来。
……
吴小姐一张脸又白了。
老举人却一脸的恬淡,转头对苏木喝道:“还不回屋沐浴更衣?”
“少爷,刚才……刚才吴老先生……”小蝶一边麻利地用毛巾擦着苏木的脸,一边叹息道:“刚才给的那二两银子,其实是……”
“是什么?”苏木问。
“其实吴家早就不名一文了,平日里的吃穿都靠龙家。今日,龙在却没叫人送米粮过来,午饭还是我做好了送到吴老爷那里去的。”小蝶有些伤感:“可就这样,吴老爷还是将他最心爱的书籍和仅有的一件冬装叫我拿去当铺当了,说是要给少爷你凑够喜钱。少爷,将来若娶了吴姐姐,你可不许亏欠人家。”
苏木心中一酸,竟说不出话来。
说句实在话,他不觉得必须要给报喜的衙役喜钱。反正只要上了榜,自己的举人功名就算是跑不掉的。
可给喜钱乃是约定俗成,不给,岂不显得我苏木德行有亏。
吴家为了我苏木的功名,竟然将最后一点家底都掏出来了,这恩情,真是没办法还了。
可是,我苏木昨夜和胡莹已经山盟海誓,怎么可能另娶吴小姐为妻?
想到这里,苏木顿时心乱如麻,叹息一声,只道:“我未必就能中举,何必呢?”
小蝶却笑道:“少爷,即便你中不了举人也不打紧。你有的是赚钱的手段,到时候带着吴姐姐和吴老爷,无论去哪里,总归能够活人。就算暂时苦些,只要一家人在一起,这日子总归是过得有滋味的。反正那钱我已经收了,又不好还回去。”
手脚麻利地替苏木换衣服,小蝶就说要再出去看看放榜没有,就出门去了。
因为不敢肯定自己能否最后中举,有怕见了吴家父女尴尬,苏木不好出去,只能闷闷地在屋中看书。
可这么多事情压在心头,那书又如何看得进去。
北直隶乡试的桂榜迟迟不出,估计是受了昨夜那件大事的牵连。
在同一时刻,整个河北的考生都在京城里奔走打听,苦苦等待。
就连龙在家里的下人也不停跑进跑出,不断有人来报:“公子,还没出榜。”
“公子,没消息。”
“公子,大家都在等着,这总督衙门和礼部也邪性了!”
……
遇到这种情形,龙在就镇定回答道:“急什么,反正是要出的,等着就是了。”
外面院子里的琴声还在响着,中正平和,由此可以看出,龙在对中举有强烈的信心。
事关紧要,由不得苏木不关心,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将头探出窗外仔细聆听。
就看到吴家父女二人都坐在小天井里,一脸的平静。
可耳朵却不为人察觉地动了动。
今天是天气不太好,阴沉沉地。
风渐渐大起来,从头上的屋顶吹下来,父女二人都紧了紧身体。
“父亲!”吴小姐小声惊叫:“你的身子……”
听到吴小姐这担忧的叫声,苏木定睛看过去,却是大吃一惊,就看到吴举人的脸上和脖子上满是红色的包块,竟是被吹出来的风团。
吴举人却威严地看了女儿一眼,伸手摆了摆示意她安静。
吴小姐点了点头,低眉顺眼。
一刹那,苏木胸中有股酸酸热热的东西涌上来。
天气更阴霾,父女二人等在小天井里,被暗淡的天色压得如此之小,仿佛天地中只有他们两人一样。
……
已经到后世北京时间下午四点了。
正在这个时候,小蝶的声音在外面惊天动地地响起来:“放榜了,放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