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策 第一百六六章 年末(上)

作者 : 董无渊

皇城萧飒,雪从北方而来,落至南方而停。

这一年里的第一场雪,原是小粒小粒地落,雪度过了漫漫长夜,被风一吹,便扑簌簌地一层盖着一层厚了些。

皇城的最北端,掖庭狭长,灰墙肃立,一条道儿直挺挺地往远方通去,通往

究竟是通往哪里去呢?

阿九也不知道,她从来没有踏出过那扇门,手里沉甸甸的,轻轻摇了摇头,埋首拖着比她还高的木桶在雪地里艰难地抬脚前行。

听嬷嬷说南面儿的宫城里路上不能有雪的,连雪渣子都不能有,更不能滑——“否则贵人们就该折了腰,打了滑,一辈子翻不了身了”,这是嬷嬷的原话。

贵人?

她们这儿僻静荒凉得连只苍蝇也不来,来的都是死了的或是要死的人,就连嬷嬷也没瞧见过贵人,不对,三日前的夜里,那个被人架着过来的,能算是贵人吧?

就算浑身是血,口鼻渗血,一双眼睛睁也睁不开,他还是看起来像一个贵人——穿着白绢素袍,鼻子鼻梁高挺,眉修得细细也弯弯的,像初一天上的月亮,声音柔软,宽肩长腿,就算躺在稻草梗上,脊背也挺得直直的。

可嬷嬷说他也不是贵人,“充其量算是贵人身边的一条狗,下九流的贱种,活着也是拖累人,上头交待了等他死了就把他一把火烧了,烧成的灰正好可以给俺的花儿当养料。”,这也是嬷嬷的原话。

大雪的天儿。阿九身上却全是汗。心里头苦得像喝下一肚子的黄连水。

他到底犯了什么天大的错事儿?死了便一了百了。还得把他给烧了,乡下说人死后被烧成了灰,来世就要入畜生道,下辈子都要当牛做马的。

真是可惜了那么好的一管声音。

“阿九,阿九!新来的那个不行了!你去收一下尸!”

是嬷嬷的声音。

阿九应了声“唉”,利落地把木桶放了放,再在兜子上擦了擦手,小跑步过去。

一推门便看见那人撑在床沿边上咳。头发长得覆面,因为长久死人,北苑的屋子每一间都会长久地蒙上一层黑纱,省得一年到头地拿下来再缝上去。

光线昏暗,满屋子都是甜腻的血腥气儿,阿九在门口愣了愣,回了神便小跑进去,帮那人顺了顺背,小声道:“公公先躺下吧,你要拿什么?阿九帮你拿”

那人咳得愈发重了。双手扣在床沿边儿,青筋突显。

公公?

是啊。皇宫里只有主子们是男人,其他的男人都不算男人,没了命根子便只能算作阉人。

他完完整整地去了,也算是他为段家做的另一桩好事儿了吧?

“我姓段叫”

三个字说完,又是一阵急剧的咳嗽。

阿九心里慌极了,连忙又去顺那人的背,让他先别说话了。

那人靠了半个身子在阿九身上,手捂着嘴咳,咳得心和肺都快出来了,咳得全身的伤被牵连,痛得浑身麻木,深吸一口气儿,鼓起浑身的力气想睁开眼来,大约是冬日天凉,血与泪都被冻住了,试了试,耗尽了力气,热泪涌上眼头,轻声唱道。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那人声音轻轻的,阿九身形微颤,眼里猛地一酸,却听那人声音渐小,便将头凑近去听,方迷迷糊糊地听见了几句细碎的声音。

“我叫段如笙笙箫的笙不叫段小衣这世上世上只有一个人温温柔柔地唤过我小衣可他不知道。我多么期望,他能叫我如笙啊如笙如笙,笙箫皆寂,十里人家”

声儿越落越低,阿九听不懂意思,却闷头哭得直抖。

临死前的人大多都有回光返照。

他是要死了吧?

段小衣声音渐低,热泪冲化开了血痂,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儿,光化在眼里落成了一点一点的星辰,最后成了乳白的一片。

段小衣的手在床沿上模模索索着,总算是握到了阿九的手,提上了一口气儿:“爹好赌,输掉了咱们家的瓦房和地,弟弟要读书,你要嫁人,我是长兄不卖身还债能怎么办可弟弟是读书人儿,不能有个下九流贱籍的哥哥,你也不能缩着一口气儿嫁人他们给你们找的人家,落的户籍都是顶好的你们好好过你们好好过哥哥在下头看着你们,你们一定要好好地过一定要出人头地,上头的人不把咱们的命当成命,咱们就一定要成人上人”

段小衣一只眼半睁开,一只眼紧紧阖上,脸色乌青,呼出的气儿都是凉的。

阿九并不怕,手反握住其,死死咬住唇不让哭声溢出来。

“我我我叫段段”

到底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出口,段小衣眼珠一瞪,腿一伸,告别世间。

阿九“哇”地一声,仰头张嘴大哭,口齿说不灵醒,却仍旧努力接其后言。

“如笙!你叫段如笙!”

雪气迷蒙,白茫茫的天儿与地压在一起,好干净。

崇文馆里,行昭出神地望着窗棂之外,眨了眨眼,便又有一片飞雪落到了沿上,没多久便化成了一小滩水汽。

再艰难的事儿最后都能尘埃落定,应邑如此,四皇子如此,可尘埃落定,白雪茫茫覆盖下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

行昭轻轻叹出口气儿,回了神,没再往窗棂外瞧了。

一到冬天儿,糊窗棂的桃花纸便被撤了下来,换上了能挡风遮冷的几大整块儿琉璃,说是琉璃,其实也只是新烧制的玻璃,宫里头什么都要用最好的,若实在用不到最好的,那明面儿上的称呼也必须是最好的。

崇文馆的地龙烧得红旺旺的,常先生在上头讲《游褒禅山记》,一番话老是拖得又长又慢。

所幸教授课业的三个小娘子都是性情温和的主儿,都规规矩矩地将手放在案上听他念书

常先生抬了抬眸,眼神从顾青辰身上扫了扫,想起那日凤仪殿罚跪传言好吧就算不都是性情温和的,也都是愿意做表面文章的

“先生!”

绵长的念书被打断,欢宜拿着戒尺举了举,常先生放了书示意她说下去,小娘子抿唇笑一笑,素手纤纤指了指窗棂外:“估模着是母妃与皇后娘娘有事儿吧?让人来接我们了呢”

行昭顺其指尖向外看去,却看见一个身量颀长,着藏青夹袄长衫,单手执油纸伞,另一只手还拿着一柄油纸伞的六皇子周慎,落落大方地立在阶上,遥遥抬了头来,冲行昭清冽一笑。

常先生回首瞧一眼更漏,大手一挥,算是放了小娘子的学了,只嘱咐两句,“世间山川河流之美,甚于天际之星辰,游记之美在于前人之探寻花蕊细微,花梗挺直,都是美”

常先生喜欢留堂,这时候都还要啰嗦两句。

行昭抿嘴笑一笑,埋头收拾书册。

顾青辰收拾得快走在前头,行昭便看着她莲步轻移地给六皇子深福了礼,眉梢眼角皆是笑地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欢宜将书放在案上,也不收了,拉着行昭便快步出外,笑眯眯地接过六皇子的伞:“是母妃来寻我了吗?”

六皇子将伞递给欢宜,又撑了另一把:“平西侯夫人入宫来了,皇后娘娘琢磨着下学的时辰差不离了,慎正好随母妃给皇后娘娘问安,便让慎过来接大姐与温阳县主。”

顾青辰移了移步子,往这处靠了靠,六皇子又笑:“顾家妹妹还有事儿吗?皇后娘娘说慈和宫晨间又有些不好,顾家妹妹不用回去看一看?”

顾青辰愣了愣,便佝身婉笑:“自是要的”说罢,丫鬟便撑开了伞,换了小靴往外走。

小顾氏一走,行昭能感觉到欢宜浑身都松了松。

只有两柄伞,欢宜拿了一柄,六皇子手里还有一柄,行昭便让莲玉拿伞出来,还没开口,便听见了六皇子的一声,“雪大风急,温阳县主还是同慎共撑一柄伞吧,离得远了,保不齐说的话儿便被风吹跑了。”

他要与她说什么?

行昭抬了抬眼,想了想,弯膝福了福身:“既是雪大风急,端王殿下千金之躯,若被风吹凉了,阿妩难辞其咎。”一语言罢,莲玉便知机展了伞,行昭凑身进去,笑着扭身招呼:“还是快走些吧,欢宜姐姐不是说饿了吗?”

欢宜挑眉望了望六皇子,压低了声音:“老六啊你叫慎啊”

话还没落地,欢宜便笑着接过行昭话茬,撑伞追了上去。

六皇子立在廊间默上一默,隔了良久,咧嘴一笑,手握了握伞柄,终是跟了上去。

一路风雪,莲玉撑伞砥砺前行,行昭握着暖炉走在伞下,走到半道了,欢宜才想起来书册还放在案上没拿,也不让宫人去拿,只让他们别等着她,“既是平西侯夫人来,母妃也在那处,你们就快些走,只一条,中午的胭脂鸭脯给我留点儿。”(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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