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被宁朝暮轻轻推开,发出了木头独有的“吱呀”声。门开之后扑面而来的是略带沉闷的空气,夹杂着浓烈药香,与屋外或成两个世界。
岳烬之心下略微泛起来些苦楚,所谓经脉沉疴,实为以阴毒手法,将内劲封存至人经脉之中,从内侧逐渐侵蚀。此症疼痛之至,为人所不能忍,不知这些年这姐妹二人是如何支撑下来的。如此惨绝人寰的手段,居然用于一女子之身,着实让人气愤。
“岳公子请进。”宁朝暮先踏入门内,回身对岳烬之说。
“好。”
宁朝暮站在门侧,待岳烬之进屋之后迅速将门阖起,在前引路。
“姑娘真是好手段,居然能想到用熏香之法延缓此类病症。”岳烬之不由得赞赏一声,深深吸气品之。
“你以七笼草为主配以通天藤和硝石粉,用药草之毒压制沉疴之劲,此种方法以毒攻毒确有良效。只不过……”岳烬之不知不觉中悄悄皱眉,语气也随之放缓。
“我知道,可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岳公子这边请。”宁朝暮只余叹息。
“歆儿。”宁朝暮走至床边,握住了妹妹的手。
“阿姐,我猜你一定又要问我今天身体怎样感觉如何了对不对?自从我卧床不起以来,你每次来看我都是这么问,歆儿耳朵都要听起茧子来了。”小姑娘嘻嘻一笑,声音虚弱至极。却可以想象如若没有重病缠身,她将是如何的古灵精怪。
宁朝暮心中一阵阵地疼。
“阿姐,我尚安好。你不要担心我,不要哭。”
宁歆儿强撑起精神安慰,她知道阿姐为了她这些年来日夜不得安眠。她亦是舍不得。
宁朝暮鼻尖酸涩,自小与歆儿姐妹情深,从师研习药道近十载,却始终无能为力治好她的隐疾。当年师父耗尽心血将沉疴压制,但旧疾终究还是在三年之前爆发出来,自此日日夜夜身如刀割。
自从来到荆国,听说那张古时流落下来的方子能治这类顽疾,便翻遍了医书药典推敲琢磨,却仍旧三年至今不得其果。如若不是遇到了岳烬之,妹子的病痛也不知还要持续多久。
宁朝暮思至此处,对这几天为了躲着她而二度下山去清水镇访友的卦春秋突生感激,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吧。
思及至此,宁朝暮微微叹气,笑着对歆儿说:“歆儿,姐姐已经找到了治病的法子,你很快就能好起来了。”
随后指着岳烬之说:“这位就是姐姐曾经跟你说过的,荆国岳家岳二公子。岳公子擅药石之术,今日来为你诊脉,再敲定医治之法。”
岳烬之上前坐下,伸手拍拍宁朝暮的肩膀,似是在说,放心,有我在。
半个时辰之后,无色堂后厢小厅,宁朝暮翩然入座。
她一脸期待地看向岳烬之,不曾想,却见他负手踱步,面上愁眉深锁,雾影重重,不知在思索什么。心里顿时“咯噔”一声,最后一线希望的烛火也开始明明暗暗摇摇欲灭。
“这脉象……究竟为什么……这不应该啊……”嘴里喃喃自语,岳烬之凝眉思索,眼神之中没有焦距。
屋内安静异常,宁朝暮屏气凝神,一动不动,生怕打断了岳烬之的思绪,抱憾终生。
“是了!必然是如此!”忽然,岳烬之拍手顿足,转身看着宁朝暮,眼神清亮,一派云开见月明之象,喜形于色。看的宁朝暮亦是长舒一口气,提起来的心落回了原地。
她看着眼前与他对视之人,在这道目光注视下突然觉得窘促不安,心中略生异样之情,面上也泛起了微微羞红。宁朝暮心中默默感概,这位岳公子端的是龙章凤姿,丰神俊朗,越来越让人挪不开眼了。
可是……罢了。
宁朝暮思至心事,强行按捺住了心中的意动。却忽觉心中空落落的,飘散而开一丝落寞,在心壁之上生根发芽蚀骨相随。
定了定神,微微一笑,宁朝暮问道:“岳公子想必是有定论了?饭菜将凉,不如我们边吃边聊。”
岳烬之此时仍旧眸光闪亮,他坐于宁朝暮对面,开口道:“还好我们没有贸然用上那副上古的方药,如若不然,那既是歆儿的救命药,又是阎罗帖。”
此时宁朝暮正伸手微倾,执玉壶替岳烬之斟酒。
听到此话不由得面色倏变。
岳烬之探手举杯一饮而尽,将玉杯至于桌案之上,另一只手拿过玉壶重新将酒斟满,道:“宁姑娘,我且问你,如果歆儿所得,是古书所言的经脉沉疴之症,则症状显现为血脉逐渐蚕食薄弱直至殆尽,是也不是?”
“公子所言不错。歆儿自小有疾,病痛难医。后朝暮从师学成归来,师父他老人家出手压制,这才舒服几年。三年前,病症复发,至此只得以药石之效稍作压制。自从为歆儿诊治之后,师父就游历世间再也未见,无处可寻。所幸得到了这张方子,便日夜研究将其补全,以期让歆儿早日解月兑。”
宁朝暮话语间满是无奈和痛惜。
“可否冒昧一问尊师名姓?沉疴之症却可以一人之力压制近十年,着实是大医精妙,吾辈所不能及,改日定当登门求教。”岳烬之满面恭敬之色。
“庐阳真人。”
“竟然是庐阳前辈。前些年岳某曾在横天宫有幸见过前辈一面,而后便听师父说又四海云游去了。前辈医术精妙连我师父师叔也是赞不绝口,却不知究令师究竟用的何种手法,配的哪些方药?”
宁朝暮微微摇头:“究竟是如何压制,说起来我也未曾得见。否则受之启发,现在也不会只有这么一条路。师父当时说过,沉疴之症是一年烈于一年。那时歆儿年纪还小,症状不比现在,如果是如今这种境况,恐怕师父也是回天乏术。”
说罢抬眼看向岳烬之:“算了,莫说这些。公子继续说诊断之况吧。”
宁朝暮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对岳烬之微微一笑。
“好。歆儿的血脉现在正处于被迅速蚕食的阶段,但因姑娘始终以药温养遏制,所以境况还未至最恶劣之处。但是我今天以真元之力探入歆儿心血经脉,却发现在她体内不知道存在何物可以消融我的真气。”岳烬之习惯性地微蹙眉头,看的宁朝暮心里一阵忐忑。
“后来我百般思索想到,曾经在跟随横天宫司药韩长老学艺时,曾接触过一种至阴致寒之物名曰柔肠百转,此物为万毒之精华凝炼而成,据说乃是极北霍家家传之物。”
“柔肠百转?!”宁朝暮惊呼出声。
“没错。此物百余年未曾出世,横天宫也是在江湖通缉一霍姓弟子之时无意间得到的。柔肠百转入体隐而不发,而是逐渐铺陈于身体脉络,附着于壁侧,甚难发现。每月初一十五发作一回,身体略微冰冷伴有剧痛,着实是柔肠百转……”
听着岳烬之的话,宁朝暮一颗心冰冰凉凉,坠入谷底。
她何尝不知“柔肠百转”为何物?当年偶尔提起,她还曾对师父说这至毒之物却赋予如此缠绵多情的名字,必然是女子所炼。师父笑了笑,没有回答。
此物无方无解,当年霍家那位前辈炼制出此物之后便驾鹤西去,什么都没留下。
宁朝暮手指揉绞着衣摆,指节发白。
“……因为柔肠百转的毒发之状与经脉沉疴恶化之症确有相似,因而姑娘从未发觉。岳某亦是因为曾经见过,所以才能想起。那张古时的方药着实可以治愈沉疴,但用药皆为纯阳之物。如果没有发觉柔肠百转贸然用药的话,至阴至阳交汇和合,即时便性命堪忧,神仙无救。”岳烬之最后断言。
宁朝暮听此,眼泪珠子终究忍不住掉了下来。
当年爹爹诊治歆儿无果,只得四处寻奇药保元续命。她为歆儿之疾,百般波折才拜入庐阳真人门下,年仅十余遍离家随师,江湖游历。虽之后病症被师父暂时压制,却终究也有药石无用回天乏术的那一天。
最终她寻到了这张可治沉疴的上古药方,夜以继日研习医典以期补全。眼见就可以让歆儿解除痛苦了,大喜之下却又落到了这同样是张阎王帖的大悲里。
一来一往,绝望顿生。
见宁朝暮悲从中来梨花带雨,岳烬之却仍旧笑若春风,悠然喝了一杯酒才开口道:“不过无妨。在下不才,但恰好能解柔肠百转。”
这话犹如一道惊天霹雳响在宁朝暮耳边,她不敢相信,迟疑问道:“岳公子,此话当真?”
岳烬之笑道:“自然作数。横天宫有一秘法,恰巧对症。待到柔肠百转再次发作之时,你差人在房里燃起炭炉,备好大桶热水。届时我行**将延展至经脉之中的毒逼至檀中,将毒血放出。之后姑娘备好沉疴之药,顺势将病症除去就好。”
岳烬之举杯,向宁朝暮虚虚一敬:“稍后我写张固本培元的方子,到时姑娘将药煮好连药渣一起,放入桶中与热水混合做药浴之用。届时让歆儿泡之,以防药力过于刚猛元气有伤。此般答案姑娘可否放心?”
宁朝暮破涕为笑:“朝暮失态,让公子见笑了。”
岳烬之自怀中拿出一角绢帕递于她:“无妨,岳某知晓,姑娘是真性情之人。把这惹人的琉璃珠子擦掉,我们用膳吧。”
宁朝暮接过帕子,心中甚暖,甚安。
心如浮萍,悬空无依些许年,而今终于落定。
抬眼偷瞧。
眼前之人,温雅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