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一早,宁朝暮便趁着还未大亮的天色起了身。待得穿戴好,从屏风之后出来,却见岳烬之亦是已经醒了过来。
“早。”
徐徐然一声问候,却似桂花糖化在了温水里——端的是让人一大早就飘飘欲仙。
“烬之,你怎得这么早就起身了?”
宁朝暮边问边走到房中小桌边,拎起茶壶倒了一杯隔夜茶。刚想举杯一饮而尽,不曾想半道就被岳烬之温热的手拉住了腕子。
“隔夜茶不要喝。等会儿我穿戴好下楼让店小二送上一壶新的来。”宁朝暮扭头细看,这才看到岳烬之只着一袭黑色中衣,窄袖宽襟,露出了从脖颈到胸膛的大片莹白肌肤。背着天光,她乍然失神,无端有种被闪花了眼的错觉。
少顷,宁朝暮不自然的清了清嗓子,说道:“那好,我听烬之的。”
岳烬之笑着模了模她的头,转身便行去床边穿衣,边走边说:“小暮,你今日这墨粉扑得太少了。方才我见,那面上颜色竟遮不住你面皮的红晕。”
言语之中颇为调笑,引得宁朝暮一阵娇怒,扑身上去便与他打闹一场。这小儿女的举止神态与那黑黢黢的面皮反差尤甚,别有一番矛盾之极的喜意,引得岳烬之大笑连连。
过了好一会儿,岳烬之才将宁朝暮箍在怀里,不让她折腾,低声说:“别闹了,你爹爹还在休息。”
宁朝暮皱着鼻子从他怀中钻出来,小小声忿忿地说:“我爹都出去好一会儿了,他镇日的行踪飘忽难定,哎……”
言语至最后,已经转为了淡淡的担忧。
“小暮,你再去补补易容,方才我并未完全调笑于你,今日面上却是有些淡了。待你补完,我穿戴好衣服,我们便喊了篇迁下楼吃饭。”
宁朝暮听此,当即便应了下来。她知晓这个男人,该问与不该问,他心中自有分明。
刚往屏风方向走了两步,宁朝暮忽的想起了什么,匆匆丢下一句:“烬之,你稍等我一会儿。”
当下便到了屏风后面折腾。片刻之后,她手中抱着一摞衣服出来,笑着对他说:“烬之,这是前些天我与篇迁出去逛,路过成衣铺定下的几套衣服。姚大哥与我爹的我都让篇迁给了,只余得这一套昨日才拿回来,你试试。”
岳烬之将衣服接过,入手便觉柔软舒适,想必便是宁朝暮精心挑选的上好料子。伸手展开,只见一袭素白长衫,长摆宽袖,内里有衬,分外厚实。除去外袍之外还有一众配套的里衣,皆是他的尺寸。
岳烬之抬头,对上宁朝暮闪闪发亮的眸子,她问道:“怎么样,你可喜欢?”
之后他便微微一顿,笑着答她:“自是喜欢的。”
“那你今日穿这身衣服可好?”
“自然是好的。”
宁朝暮走至窗边,别过脸去不看,只听得身后窸窸窣窣布料摩擦的声音,想是岳烬之已经换上了她所买的衣物,偷偷勾唇一笑。眯起眼睛,俏皮地从窗户缝中向外看去,楼下街巷已经有了几分人气,天色大亮,朝阳正起。
“小暮,你看,好看么?”
正当她看着楼下,盘算着稍后去吃些什么之时,便听到身后传来了岳烬之的声音。
转过身去,只见眼前之人白衣墨发,宽肩窄腰,颀长玉立,比他穿黑衣之时多了三分出尘的俊逸清雅。他如五年之前初遇之时一样,却又与那时不太一样。此刻的他,未着面具,眉眼含笑,在岁月沧桑之中洗尽铅华,沉稳而内敛。
如此,便让人动心了。
“好看,好看至极,都要把人迷了去了。”
宁朝暮微微地闪了闪神,见岳烬之发丝微乱,便与他说:“烬之,我替你绾发可好?”
之后便不由分说,将无奈而笑的他拉至墩凳上坐下,从怀中模出木梳,挑起他的头发细细梳了起来。岳烬之的头发向来都引她羡慕,柔韧且黑顺,丝毫没有那股污人的油腻味,却有能让人不经意间察觉的清幽兰香。自得混熟之后,她总爱在无事又顺手之时挑起一缕把玩,亦是让岳烬之颇为无奈。
屋内的时光如同静止一般,他偏头而笑笑意温柔缱绻,她一梳一梳梳过浩瀚相思,偶尔浅笑低语,似是惟愿此生安如此刻便好。
待得宁朝暮将那支竹骨簪子斜斜插入岳烬之绾好的发间,门外叶篇迁的敲门声也恰巧响起。拍了拍手,绕至正面看了一看,宁朝暮只觉满意至极,便将梳子放回了怀里,欲去给篇迁开门。
走了没几步,宁朝暮倏地回头,问道:“烬之,我有一疑问一直锢于心头。”
“何事?”
“那日我问你,你是否有件衬着墨竹的白衣之时,你为何回答我说未曾?”
岳烬之面上笑意温然,却似乎多了些什么。少顷,他回答道:“那件白衫,是舞衣做于我的。自……之后,我便不再穿白衣。”
她的眸中没有想象之中的如此黯然,他的心里也没有想象之中的那么疼。只是有些隐隐作痛,蔓延出了尘封不久的心口。却终在阳光之下,灰飞烟灭。
打开房门,见门外叶篇迁早已经等得不耐烦,半靠在木质栏杆上,眉头微蹙。听得门响,当下便抬头看来。眼神越过前面娇小的身形直直的看进了屋内,见岳烬之笑意翩翩地往外而来,目光闪烁,不由得冷哼一声:“穿的如此花枝招展作甚……”
之后便抬脚走了个利落,先行下了楼。
这话说的岳烬之哭笑不得,原因有二:其一是如此一身白衣竟被说做花枝招展,其二是这确是他与宁朝暮一起出门闲逛时定下的,早先便知晓。如今见他穿了这衣服,却发如此评论,着实是让人觉得莫名。
宁朝暮听了却是真真儿地不乐意了,冲着叶篇迁的背影说:“你才花枝招展,你长得就花枝招展!”
只见叶篇迁身子当下便歪歪一斜,踩空了两个台阶。
此时时辰尚早,再加之宁朝暮觉得今日岳烬之如此风华无双,在街上边走边啃包子的事儿是决计不能做的,于是便在楼下坐定,点了些吃食,撵着二人速速吃完。
出门之时又与颜何安撞了个正着,又是四人同行的节奏。
颜何安这两天忙着应酬,皆未曾来这恒隆客栈找过宁朝暮。本以为她会有分毫想念,却着实又失望了一把。今日他锦衣加身,峨冠博带,端的是仪表堂堂,贵气逼人。本想当年朝暮最喜欢看他如此打扮,却不曾想,她身侧更有个如谪仙般清逸出尘的人物。当下心里一阵闷意。
走在路上,这一行四人确是出足了风头。一人清雅俊逸,一人贵气十足,一人清冷精致,还有一人……丑的令人发指。
待得行路片刻,颜何安突然开口问道:“何安孤陋寡闻,竟不知岳公子是横天宫中之人,确是怠慢了。”
确是,这次赏药大典,王家自然派人送了拜帖去往横天宫。玄海宫主也无意抹王家的面子,便在岳烬之他们离开之后派了几名颇有前途的后生晚辈前来参加,却也并未告知他们岳烬之之事。
横天宫来人自是不同凡响,被王家接至府邸好好安顿了。这厢岳烬之亦是以散人身份入试,两者不相牵扯。毕竟,若他负着门派之名,那便自然要以门派为先。即便帮宁朝暮得了这五色断肠花,那也定然是要先请门派定夺。这横天宫也不是玄海尊者的一言堂,有些麻烦能免则免。对此,玄海尊者也是应允的。
岳烬之笑着道:“颜兄言重了。我此次便是来帮小暮的,自然还是如此最好。”
颜何安听此,转眼问宁朝暮道:“宁儿,你有何所求,不如说与安哥哥一听,说不定我也能帮得上。”
“安哥哥无须操心了,宁儿不想麻烦你。“沉吟片刻,宁朝暮如此答道。说罢看得路边那家她最爱吃的包子铺子,便一门心思地扑了上去,未曾见得那一瞬间,颜何安脸上的表情是那般失落。
“还请岳公子叶公子好生照料宁儿,何安先行一步。”
颜何安拱拱手,便转身先走了。
待得宁朝暮咬着包子回来,见此处只余得他们二人,心中颇有不解。
看着眼前宁朝暮的模样,岳烬之微微叹气,确是不知她是真心不知,还是假装不解。只得悠悠说道:
“都是伤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