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一副中兴气象的同时,远在东海彼岸的岛国之上,已经绵延了超过百年的战国时代,似乎也真是有了终结的气象。
与几十年前的日本相比,那种某大将仓皇来报有五十名强敌来袭的情形不多见了,各家大名已经将各小势力或是铲除,或是收服,只剩下寥寥无已的几大势力,每一家都是拥有数万人左右的兵力。
比如十几年前“上洛”的织田信长,在其第一次入京都时,他的盟友德川家出兵助阵,加上织田家和其余几个小盟友,一共凑了两万农兵,就这样还击败了六角家和三好家,拥立了新的将军,上洛成功。
等到了现在,织田家光是常备兵而不是农兵就超过当年的数字了,在击败了武田家的骑兵之后,织田信长派出柴田胜家,羽柴秀吉等重臣经略各地,他自己改稻叶山城为歧阜城,仿周文山在歧山的例子,除了中国的毛利家和本愿寺之外,整个日本已经几乎没有几家能和他掰腕子的势力了。
在这个时候,谁都相信,织田氏一统日本,拥立公家,自己成为新的幕府已经最多是三五年内的事,日本的战乱,终于可以平定下来了。
“参见右大臣阁下!”
在高大的日式阁楼之内,第三层的宽阔房间之中,被称为大魔王的佛敌织田信长歪躺在地上,身上只有一张席子,两个年轻的武士跪坐在他身体的左右两侧,目不转睛的看向趴伏在十步之外觐见大名。
相对于其余的人,眼前这人身材实在太矮小了,大约只有不到一米五的身高,身体又瘦,躬伏在地上,头发也是不多了,看起来就象是一只掉了毛的猴子。
虽然心里这般想,但这些少年武士受过严格的训练,绝不会在脸上显露出任何的表情。
况且,眼前这人也是不能够轻视的,已经拥有百万石高的领地,麾下大票能征善战的武将,能在一个商人家里长大,以一个普通的町人成长为织田家现在最具实力的大名,本身也说明了眼前这人的实力。
“猴子啊,好久不见你了。”
被织田信长称为“猴子”的这位大名,便是后来名气不下于信长,开创了日本战国时代终结的局面,成为关白,后为太阁,赫赫有名的一代豪强,丰臣秀吉。当然,现在这个人还叫羽柴秀吉。
以前,因为是町人的身份,秀吉在织田家寻得的第一个差事就是足履,也就是专门负责替织田信长拔封的下人,从这个职位,再到足轻,侍大将,部将,奉行,城主,大名,一路走来,秀吉自是付出比常人更多十倍的艰辛……不用多说,日本这样阶级分明的国度,一个下层人走到最上层,付出的东西,绝对比其余国家要多的多。
信长以前是叫秀吉“猿”,后来叫猴子的人多了,便也随众人一起叫,秀吉习惯了,倒也丝毫不觉得有惭愧之意。
“此次前来,是有一些军务,另外有一件要紧的事,想与主上商议。”
“先说军务。”
“是!”
秀吉毫不怀疑,以信长的暴燥性子,自己敢有质疑或是犹豫,会遭遇什么样的疾风暴雨,事实上,他见的多了。
当下侃侃而言,最近他在中国的军事行动十分顺利,打的毛利家节节败退,同时还威胁到信长的老对手上杉谦信,这些成绩,足可叫信长高兴。♀
“哈哈,打的好,猴子,我要和你喝两杯,庆祝一下!”
虽然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但信长和当年“尾张的大傻瓜”时没有任何不同,做事率性而为,没有应该或不应该的想法,他当即击掌,令人取来好酒,他与秀吉对坐共饮。
这个时候,主君与臣下的气氛就变的亲切的多了,秀吉感觉机会良好,趁机将自己心中所思说了出来。
“又是想攻打唐国?”信长歪着脖子,看着秀吉,狂笑道:“你这猴子胆气还真是剑豪的水准啊。”
“打下唐国,主公可为唐国皇帝。”
信长沉默下来,天并不热,但他的额角也有一点汗珠显现出来。对这个狂人来说,当唐国皇帝,也是一个难以想象的诱惑,同时,他也有一种十分可怕的感觉。
这番对话,对这两人并不是突如其来,而是秀吉一种整体大战略的体现,事实上在天正五年之前,也就是信长第一次上洛成功之后,秀吉就曾经在征战之余,考虑到结束日本战国之后的事情了。
在他看来,日本不过是一小国,无法真正凸显自己和主公的威能,最好的道路,就是征服唐国,以朝鲜为跳板,再攻入明朝,最后,统一三国。
用秀吉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混元一宇,“显佳名于三国”。
这无疑是疯狂的想法,但对当事人来说,这种想法并不是毫无来由,也绝不是空穴来风。
事实上日本对明朝的了解一直没有停止过,从嘉靖年间到万历,这几十年来,倭寇就是日本的第一手情报来源,然后汇集在长崎的中国人也或多或少给日本人提供着最新的情报。
在秀吉的想法来说,明国虽大,却毫无力量,写给信长的信中,秀吉曾经大吹牛皮,形容“我军攻明,如大水崩沙,利刃劈竹,无坚不摧!”
当年倭寇在大明沿海的胜迹,毫无疑问就是秀吉底气的由来。
大明嘉靖年间,倭寇横行中国沿海,深入内地,曾经攻占多个州府,在戚继光等名将兴起之前,明军虽然调集大军,却屡战屡败,战绩十分难看,甚至几十个倭寇一至,可以吓跑一城的军民,纵使当初的倭寇多半是沿海的中国海盗,真倭并不算多,但整个对明朝武力很轻视的看法,却是在日本流传开来。
在秀吉的认知之中,明朝就是这样的形象,大而无当,大而软弱,只要信长在三五年内统一日本,集结二十万百战精锐,灭明绝无问题!
事实上后世的中国人总是嘲笑秀吉太过狂妄,其实这厮只是挑错了时间而已。他动手是万历十九年到二十年,那时候虽然万历已经怠政,不见朝臣,但张居正打下的底子太丰厚了,库藏丰厚,继续足够,明朝不仅打了壬辰倭乱一役,还打了宁夏一役,再加上杨应龙一役,三大征打完,用银超过千万,如果不是张居正十年之功,明朝哪有这个能力打三大征?
到万历四十年之后,努儿哈赤开始作乱,凭借六万男丁的小部落,四万核心两万披甲,轻松夺得辽东全境,到皇太极手中,轻松将蒙古收服,朝鲜收服,数次入关,战火一直烧到南直隶边缘,然后中国内乱,清军入关,庞大的帝国被一个两万披甲的小部落给征服了。
看到这么一段历史,以一国之力,二十万精锐倭军,征明之业,果真是不可能实现的迷梦吗?
“这件事已经很久未提,近来又是你和部下吹牛皮了吧?”信长擦了擦汗,他虽狂妄,还是感觉眼前的秀吉过于疯狂。
这个町人,这个猴子,因为出身的过于卑贱而被人嘲笑,现在一心想以更大的功绩来证明自己,这种心理,信长十分明白,越是贵族出身的人,身上可能有很多毛病,但这种急于证明自己的毛病,只有出身卑贱的人才会有。
能力越大,就越疯狂,秀吉就是最明显的例证。
“最近和部将们喝酒。”秀吉很坦然的道:“加藤清正说,如果将来能征服大明,他想当宁波城守就满足了。”
“还有个家伙,就说最少给他二十个县当封地,一个县最少有十万石,他也就成二百万石高的大名啦。”
“哈哈,你的部将们还真敢想啊。”
日本是小国穷国,但稻米较为高产,其余的物资十分缺乏,或者说,日本的发展较为畸形,到目前为止,连金银铜都不能自己采炼,比如铜钱,日本市面上流行的铜钱全部为明朝铸造,甚至有不少宋钱,毕竟明朝的铸钱并不算多,宋人的铜钱就很多了。因为贵金属不足,所以日本的贵族都以“石”来计算领地,象信长半部下半联盟的德川家康,他的领地就有二百万石的年收入,是一个实力很强劲的大名。
不过坐拥二百万石的德川家又严重缺乏金银,在信长第一次上洛时,就是赠送了两口袋黄金给德川家,最终是德川家康提供农兵的一大动力。
当时日本的农民,一颗梅子,一点大酱,加上一点米饭,就是丰盛的一餐,论起被盘剥之惨,倒是远在中国的农民之上。
以中国之大,一年田赋不过两千六百万石,以日本之小,所有大名加起来恐怕也是和中国相差不多,固然是中国还有正赋之外的各种补充,日本基本上只是田赋为主,但日本贵族挤压农民的本事,可见一斑。
若是果真将二十个江南的县当成封地给日本大名,恐怕二百万石很轻松就挤出来了。
各种狂言,秀吉边饮边谈,过不多时,将信长也是说的大为心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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