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变发生,就能看出人的城府和本事来。
张居正端坐不动,除了眉毛微皱了几下外,几乎看不到任何情绪的波动。他现在的身份地位和权力,就算是皇帝突然驾崩了都没有什么,当年杨廷和做过的拥立皇帝的事他照做一次就是,肯定做的比当年杨廷和还要顺当的多。
除此之外,实在想不到有什么事,能叫他为之动容。
朱希忠亦是如此,在外间越来越吵闹的时候,老头子索性叫人送进两碗参汤来,他和张居正一人分了一碗,慢腾腾的喝着。
张惟功开始觉得,自己这一晚上呆在成国公府,学到的东西太多了。
“曾爷爷,是兵部派过的驿差!”
“是哪里来的塘报?”
“辽东!”
“哦?”朱希忠放下小碗,皱眉道:“是六百里加急么?”
“是的,分送通政司、兵部、内阁,还有咱们府中。”
“驿差我不见了,着人将塘报取来。”
所谓六百里加急,也是当时明朝最紧急的塘报里程,用这样的紧急驿差,只能说明是前方发生了最紧急的战事,否则的话,是不至于如此。
朱希忠现在还是提督京营兵马的总理戎政,国朝柱石武臣班首,这样的紧急军报,当然是得送给他一份。
很快的,染满了汗水,差点就浸湿透了的塘报被送了来,从外表上来看,已经是跑了有一些日子了。
朱希忠不敢怠慢,立刻着人打开,瞄了一眼之后,脸色就变的十分难看,当即再递给张居正去看。
“土蛮部犯边,众在二十万以上?”
张居正一看之后,也是悚然动容。
“除了辽镇总兵李成梁外,尚有辽东巡抚张学颜的奏报,说是虏势猖獗,前锋已经至大凌河一带。”
张居正看完之后,立刻拱手告辞:“老国公,学生要告辞了。”
“太岳请便,料来明早皇帝会派人垂询,老夫也要与人商量,如何回奏之事。”
“是的,学生也是如此。”
这几年,鞑靼各部渐渐消停下来,俺答汗垂垂老矣,其子黄台吉虽然雄才大略,但张居正等掌国者已经有分化之法,料来翻不起大浪来。
惟有靠近辽镇的土蛮各部,这些年因为明朝的主要针对方向是榆林到蓟镇沿边的蒙古诸部,对土蛮部关注不够,从嘉靖末年,土蛮各部对明朝的骚扰就远远超过了其余蒙古各部,渐渐成为明朝这个时期最大的边患。
李成梁能从世袭千户,短短时间升至总兵官,就是因为前两任辽东总兵都在与土蛮的战斗中不幸战死。
张居正匆匆起身,沿着来路往外行去,朱希忠长子朱时泰,长孙朱应桢,重孙朱鼎臣,一门男丁数十人相送,张居正勉强挤出几分笑容,与众人道别。
就在他上轿之时,又闻马蹄声响起,众人都是为之变色。俟众骑近时,才看到是乾清宫太监客用带着几个小内使,纵骑赶来。
一见张居正,客用便急声问道:“张先生,宫中已经接到辽东奏报,皇上十分着急,派奴婢来寻阁老,征询意见。二十万骑兵犯边,虏骑如此凶悍,究竟该如何应对?”
“此事刚刚接到消息,究竟如何,还要等一等再说。”张居正看看客用,问道:“宫门打开了么?”
“是的。”客用小心答道:“外间用告急变之法将奏报送到宫中,两宫太后和皇上都十分焦急,特旨下令开宫门,令奴婢前来寻张先生。”
“不妨的。”张居正皱眉道:“回奏两宫并皇上,纵使真是二十万胡骑犯边,京师也是无碍,臣星夜派人出城,令蓟镇总兵戚继光小心戒备,有戚帅在,京师安若泰山。”
虽然他这样说,不过眼前这个太监的脸色也并不曾变的好看几分,嘉靖年间京师戒严之事有点远了,可隆庆年间京师也戒严过,才隔几年,张居正再保证,这个太监都不会相信的。
虽然如此,客用也不敢和张居正顶嘴,诺诺几声,便欲告辞。
猛然间,他看到张惟功也在。
“张千户也在,这太好了。”客用释然道:“皇上亦命传你进宫,这很好,省得咱家多跑一次英国公府了。”
……
惟功换了一身戎装,抵达宫中的时候,已经是过了二更,也就是十点开外了。
往常这个时候,皇帝早就睡了,万历每天五点多就得起床,梳洗换衣,赶往文华殿举行日讲课程,如果是经筳的话,起的就更早了。
今晚情形特殊,半夜开宫门的事肯定是要在起居注上记上一笔了,但惊慌的内廷不派人询问一下张先生的意见,两宫太后和皇帝都无法安然入睡……几年前京师戒严,那种肃杀和紧张的气氛,到现在还叫人记忆犹新。
上次入寇的鞑虏还没有今天人数众多,如果真的是土蛮部大举杀过来,沿途守军都溃败的话,从边境杀到京师城下,算算也是没有多少日子的。
这就是天子守国门,北京这座城市,已经是多次成为前线了。
“惟功你来了,朕看到你便心安了。”
在乾清门外,看到全身束甲,手持长刀的惟功,穿着中单白袜,一脸惊慌的万历终于冷静下来,对着惟功深深一点头,道:“辛苦你了,今夜就由你任朕的坐更将军吧。”
“皇上请放心,臣必不负所托。”
尽管只有八岁,但惟功的脸色平静,显示出足可堪信任的沉稳模样来。
……
翌日清晨,虽然不是朝会的日子,但还是有很多官员涌到宫门处来,午门外的左右两侧朝房里都是脸色惶急的文武官员们。
消息已经传开,现在是官员们难以安心,最多到中午,整个京城都会传扬开来,到时候的场面,可想而知。
惟功穿着重甲,手持长刀在乾清门殿外守了一夜,但第二天清晨看到万历的脸色时,皇帝明显是没有睡好。
万历直接御文华殿,并且着人请张居正前来。
此是国政大事,惟功无有参加的权力,且辛苦一夜,万历便是命他回家休息了。
在出宫之时,遇到张惟贤等人少年亲从官,大家知道他持刀在乾清门外任坐更将军,都是投来异样的目光,张惟贤的眼神深处,更有掩饰不住的嫉妒色彩。
惟功无暇理会,一路急赶回家,见到张元芳后,便是问道:“七叔,你对土蛮寇边之事怎么看?”
“初时是不大相信,但李成梁是辽镇总兵,张学颜是巡抚,总不能无的放矢。再有,消息是兵部传出,谭尚是知兵的,应该不会搞错。”
“我听说谭尚最近生病,已经不大理事。”
“哦?”张元芳苦笑道:“这事情就更叫人觉得迷糊了。”
“不过,”他转颜笑道:“皇上在危急之时,着你进宫护卫,这种信任和情份,一般的臣子是比不了了。”
“这也不算什么。”惟功有些心不在焉,随口答道。
张元芳也是不以为意,笑道:“好了,这些事自有当道诸公把握,我们也不必过于忧心。”
……
到得晚间时候,惟功到得上房,对着七叔沉声道:“七叔,我要上折言事可以么?”
“你虽年幼,到底也是官员,本朝连士民上疏都是可以的,这是太祖高皇帝当年定下来的规矩,上折当然是可以。不过,你要奏什么事?”
“李成梁所奏的土蛮大举进兵是假的,根本不可能。”
张元芳深感震惊,下意识道:“这般大事,他不敢吧?”
“现在辽镇拥兵过十万,铁骑精锐数千,都是李家家丁,李成梁已经有桀骜不驯,不听指挥之势,他谎报军情,无非就是想以边境敌情压迫朝中政敌,以保自己的地位而已。”张惟功冷笑道:“这是武夫故伎,并不出奇。”
张元芳沉思半响,终道:“既然如此,要上奏得赶紧。你自己单独上奏吧,用小本,我帮你誊清了,明早送通政司。”
“多谢七叔!”
张惟功此举,固然是有不小的风险,但收益肯定是远远大过风险的。说不准,了不起被人说是小孩子不懂事,妄言军国大政,说对了,他就是神童,将门世家,果然不凡,名声将会比现在响亮的多,对他未来的发展,也有极大的助益。
“呵呵,谢什么?”张元芳微微一笑,又道:“你奏折上去,我会上一折反对,说你言词荒唐,不足为信。”
“七叔……”
张元芳虽然绝步仕途,但真的是对官场和人心把握的炉火纯青了。惟功说的不准,人家嘲笑他小孩乱说,说的准了,肯定会有不少人会说是张元芳的教导,他一疏上去,将来人家便无法这样说了,但自己的名声就有不小损伤。
“我已经没有可能在仕途上有什么出息了。”看到惟功有些不安,张元芳笑道:“小五你现在就算叫我叔,我也是你父亲,将来宗谱之上,你有多大出息,我就有多大的脸面,你和我有什么好客气的……动手写奏折吧,此事要赶紧,要做就做第一,不能落在人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