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闩子屋场的地坪里一挂鞭炮声响起,火光从头至尾地溅过去,震耳的响声像在疾喊着冤枉,爆发着愤怒。烟雾在疲惫地卷着涡旋,空气里掺拌着一股硫磺味,更添悲伤呛人的气氛。
堂屋里响起一阵鼓声,在这烟幕里发出杀人了的信号,停了一刹,接着钹声锣声暴雨般地爆出,唢呐呜咽起来,声声悲切,句句凄惨,道场起了。这闩子屋场,不到一年,两桩惨事。
多劳和柳枝,披麻带孝,跪在灵前,一切行动,听从道士的指挥。听得“跪下”!咚地一声跪下。听得“起立”,撑着大腿站起来。多劳脸面浮肿,,两眼血丝,眼皮突起。一天一夜后的多劳,非是一天一夜前的多劳。柳枝满脸伤疤,额头和鼻头尤甚,弄不清脸面到底是跌伤还是其它哪种原因肿胀起来的,眼睛的红肿不逊多劳。两个人摇摇头晃晃,他们神智不清,莫辨东南西北。
纸扎师傅的工作室设在兰英家的堂屋里,兰英坐在纸扎师傅旁边,她在那边屋里坐不下去,一看到多劳和柳枝她就心痛,一看到那用木板钉成的棺材她就心如刀割。她和她打了讲还只有半天,她就离开了人世,活生生的一个人,一下躺在棺材里不说一句话了。“哎,人在世上哪些好,当不得江边一蔸草,草死春天又发‘孙’,人死一去无影踪!”这是乡下人在死了人时,到处飘着的一首大发感慨的歌,调腔架板,好些人把它唱得比歌星们唱的还要婉转悠扬,富有情感,震人心弦。这时兰英的心里在默默地唱着这首歌。她不去干别的,她就在这里监督纸扎师傅,把这栋她的亲家在阴间住的房子建好,在阴间可不能再马虎了。她很后悔昨天和她说柳枝还比多劳高半块豆腐,早知道她是来辞路的,从此阴阳两隔,她绝对会说多劳比柳枝还高一块豆腐。令自己欣慰的是,她对她肯定了多劳与柳枝这桩亲事,而且决不会因为上次那件丧事上的三棱冠和花红的事而反口,使她在这件事上放放心心的去了。现在她决定要纸扎师傅扎一顶三棱冠,系上一根鲜红的红布条,给柳枝戴上!如果上面有事,她来担当!要坐班房,她去!
政治指导员觉得有点儿奇怪,这里已经起道场了,公社的专业班子怎么还没来检查?没有来约法三章?只准搞几桌饭菜、只准几个劳动力抬灵柩、只准放多少鞭炮、只准多少孝帽……时至1979年这个规定就可以不要了吗?他知道兰英守在纸扎屋里不但是要监督灵屋子的质量,而且是要给柳枝扎一顶三棱冠和系上花红,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既然你们检查团没有来,他也装做不知道,你问他怎么不管,他反问你们怎么不管。
翌曰道场进入正式程序,较之柳枝父亲的法事,这次加了一个充当演员角色的道士。他穿着一件厚实的上面绣了两条龙的道袍,道袍长到拖地,龙的头在肩上,尾巴跟着袍子拖到了地上;头戴一顶像精装的饼干盒子的道帽,不过帽子上的图案是八卦和菩萨,而不是“营养丰富,香甜可口”;手握一条有点弧度画有图案、上了油漆的木板制成的法物,重要时刻还毕恭毕敬双手捧着这件法物于他的鼻子前,眼睛闭着,口中念念有词,一只脚站着不动,另一只脚在前面踏着八字。多劳和柳枝就跪在他后面,这一天里这个道士对于他们的权力是绝对的,或站或跪或走都得听这个道士的指令。
来看热闹的倒还不是看这道士,看点是穿着长得着地的孝衣,腰上系着一根稻草绳,戴着三棱冠,系着花红的柳枝。
三棱冠是个什么东西?一块竹篾皮围成的一个圈,跟着这个圈贴上一条剪成锯齿状的白色纸条,然后再用三条小竹篾皮也贴上三条这样的纸条,拱在这个篾圈上,看去就像拱着三条白色的毛虫。戴在头上,那些“锯齿”不停地荡动,很是闪眼。只有儿子和儿媳妇才可戴三棱,孙子和孙媳妇就是两棱了,曾孙们则只有一棱,如果曾孙还有儿子,那恐怕就一棱也没有了的。这是一种传统的多年被禁的,只有上了一点年纪的人才见过的名堂。要是小数民族戴这样的东西,每人都戴一个,也不算事。听说现在可以勉强搞一搞了,愈是勉强的东西就愈有吸引力。传出去都说闩子屋场死了一个年轻女人,有一个未婚的儿媳妇,特别漂亮,今天要戴三棱冠,系花红,惹得好远的人都要来看看了。特别是年轻的后生,不远十多二十里步行来到这再也不能冲进去了的闩子屋场。
这位佼好身材的姑娘跌得如此鼻肿额青,哭得如此伤心伤肺,引得各位看客多出了几窝眼泪。
在生是邻居,死仍为邻居,坟地就在柳枝父亲的坟地旁边。道士站在火化灵屋的现场认真的吹打歌唱完毕,燃过熊熊火焰的场地上只剩下几根还未燃尽的柴棍在冒着余烟,兰英还呆呆地站在那里,他想,她住的新屋她亲自检查了,房屋没有破损,下雨不会漏了,盖的是琉璃瓦,刮风不会冷了,窗户装着玻璃,屋里家具一应俱全,还给她雇了一个家丁耕田种地。比自家男人的那次化的东西还要多,他们既然又是邻居了,好些东西他们可以通用的。
柳枝昏昏沉沉地睡着,一个恶梦接着一个恶梦,零零碎碎的。一个又一个的镜头,把这些镜头串起来,就是一部恐怖电影,妖魔鬼怪,杀人放火,乌风陡暗,天崩地塌。她梦见的远非恐怖片可比,不是旁人可以想象的。她梦见现在的班主任文老师面目狰狞,眼珠子鼓出来几寸,舌子出来几尺,带血的手指拿出一纸她的被开除学籍的通知,上面盖有一个学校的图章,那章有脸盆大,用血作的印泥。她不想去接,文老师那带血的手指突然伸出很长很利的指甲要来掐死她……她一直在梦的世界里游走、躲避、逃跑、惊呼、嚎啕、尖叫……她的身体不时的在动弹。
多劳站在妈妈与永叔也是已故的(未婚)岳父两墓地的中间,泪如泉涌。昨天埋葬妈妈的人,在妈妈的坟前挖了一个坑,坑里填满了细土,上面铺了一块草皮,他们的用心是草长好了,他和柳枝每天去砍柴之前的在坟前跪下去就不至于那样硌膝头了。接着他们又在永叔的坟前补挖了一个同样的坑,同样填上细土和铺上草皮。然而多劳想的是:如果医药发达,永叔在医院里能有效的医治;如果交通方便,交通工具具备,不要父亲背着永叔到机耕道,然后碰机会撞上一台手扶拖拉机,耽误、失去医疗时机;如果通讯工具发达,不要用两脚忙忙去奔走求援,或直接通知医院来就地抢救,永叔今天很可能还是一条硬汉在人间!如果煮饭不需要烧山里的柴,而用别的东西代替,山里的森林也就茂密,他和柳枝也不要去砍柴,漆黑一团才回家,母亲也不会掉进塘里;如果灌溉自动化,父亲也不至于很黑才收工,母亲也不会一个人去洗菜;如果都能用上自来水,母亲也不要提着一只篮子到塘边去,现在母亲死得不应该,多么痛苦,多么不值得!一句话,社会发展了,人民才幸福,能减少多少“不必要的牺牲”。
多劳举起他的手,在母亲、永叔坟前宣誓,他要为社会的发展尽力到最后一点力气!这也才是他们的孝子。
对于因柳枝戴了三棱冠和花红可能会开除学籍他无所谓,有志者事竟成,自学成才。
他开始朝回家的路上走去,踉踉跄跄,似一个酒鬼又一次喝得大醉,随时有倒下的危险。**点钟的太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似一根迎风前进的旗杆,竖起水田里波浪起伏的禾苗制成的旗面。
他要去看柳枝,看看她脸上的伤,看她还站不站得起,叫她站起来;叫她走路不要摇摇摆摆。
他要去安慰父亲:“人死不能复生”母亲在地下安息。儿子在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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