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锦听得“指教”二字,直吓得汗出如浆,两股战战。他稳了稳魂儿,颤声道:“大帅如此说话,却不折杀学生了!”金锦见紫衣老者面带微笑,侧耳待听,却也不好再推托,以袖拭了拭面上的汗水,小心翼翼地道:“大帅,学生一介生,且是愚鲁,焉有什么见识?只是我家主人对学生道:‘大帅此次讨贼,动用了百余万人马,定是踌躇满志、一举而得的。大帅用兵,必已想好二个计策:或先取江北之地,尔后渡江取池州;或分头去攻江北之地与池州。大帅若先出其不意地攻打庐、和二州,虽是能轻而易举地便可将庐、和二州拿下,但江南的池州之敌得知大帅攻下庐、和二州之讯,定会以重兵死守江岸,且是大帅虽是兵多将广,但一时之间,又哪里去寻如许多船只?如此,只怕大帅欲渡长江天险,却是难得紧了;大帅若分兵去攻池、和、庐三州,又只怕三州城高墙厚,加之贼势猖獗,一时攻它不下,如此拖将下去,粮草供应不及,岂不麻烦得紧了?金锦,你对大帅说……’”金锦说至此处,便又住口不言。
紫衣老者此次奉旨征剿义军,虽是将勇兵熊、高手如云,但思来想去,却未得一个万全的破敌之计,正愁无处下手,料不得半道上却冒出个金锦来;紫衣老者识得金锦到此,定是带了诡计多端的高季兴的计谋要献,心中自是欣喜万分,便好像将要做水鬼的溺水者突然抓住了一块飘浮的木板似的,兴奋得几乎晕了过去。前时,紫衣老者屏退左右,一来可使金锦畅所欲言,但更主要者是为了顾及自己的身份与面子。此时,紫衣老者见得金锦住口不言,心中大急,却又不愿让人瞧出焦急之情来,如此,神情却愈显大不自然。他面上现出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来,涩声道:“金先生是在吊本帅的胃口么?”
金锦惶然道:“大帅,学生岂敢!”金锦不接前时的话头,只是笑问道:“大帅此次用兵,是悄然而至,还是大张旗鼓地而来?”
紫衣老者面上恢复了自然之态,口中大笑道:“金先生不识得么,老夫素来不喜张扬?此次兴兵,自然亦是悄然而来的了。”
“这便好,这便好!”金锦笑嘻嘻的,连声道。
“金先生何出此言?”紫衣老者心中大感疑惑。
“大帅,我家主人对学生道:‘金锦,大帅若有用得着咱们之处,咱们当倾荆南全镇兵马助大帅一战成功!只是……’”金锦瞧了瞧紫衣老者的面色,却又住口不言。
“嗯,金先生昔日爽快过人,怎的今日如此卖关子、扯蘑菇,吞吞吐吐的不愿直说?”紫衣老者面带不悦之色。
金锦见紫衣老者着急,笑了笑,小声道:“大帅,我家节度使虽是有倾力相助大帅之意,但又畏惧别人说他仰大帅鼻息,是以便想寻个出兵之由,也好名正言顺地帮大帅破贼了。”
紫衣老者愕然道:“金先生,你家主人怎的有如此多顾虑?他又想出了何主意了?”
金锦笑道:“大帅,我家主人说,我家主人若是能与大帅结为亲戚,俗语道‘是亲三分向’,我家主人便有了出兵之由了。”
“亲戚?金先生,老夫能与你家节度使成何亲戚?”
“大帅识得我家小姐么?”
“哈哈,才貌冠绝天下的奇女子,老夫若是晓不得,岂不惹人笑话了么?”紫衣老者大笑道。
“大帅,我家节度使吩咐学生道:‘金锦,别的亲戚,咱们亦高攀不上大帅,但大帅若对你家小姐并无甚反感的话,便恳请大帅娶她为媳,两家结为秦晋之好。如此,咱们便可名正言顺地出兵,助大帅毕其功于一役了。’大帅,我家节度使之意,大帅又以为如何?”
“哈哈,多谢高帅瞧得起老夫,瞧得起犬子!只是高小姐巾帼英雄、女中豪杰,犬子之中,只怕未有能及得高小姐万一者!”紫衣老者高声笑道。
“大帅过谦了!当今之世,谁不识令四令子文胜汉代两司马,武比伏波与乐毅,且是美容仪,性温厚,雅好儒士。如此人品、武功、相貌无一不佳的昂藏须眉,与我家小姐正是天生的一对、地设的一双,正好鸳鸯比翼,并蒂莲开,岂非天作之合?我家节度使之意,便是欲以令四公子为乘龙快媚,却又怕自己门第太低,攀大帅不起,是以便命学生请大帅的示下了。”
紫衣老者沉吟片刻,面容一肃,郑重道:“金先生,高小姐当代奇女,老夫求之不得,只是犬子自幼便恃才傲物、狂妄至极,因犬子眼界甚高,以致高不成、低不就,拖至今日,庚齿可便不少了。不识高帅可中意么?”
“大帅,这却巧得紧了!”金锦大笑道。
“金先生之言何意?”紫衣老者愕然道。
“大帅,我家小姐既然被虚传为‘奇女子’,自是一个目空四海,眼中无人的主儿了!少时,便以为天下之人无一能及得己者;及长,更是瞧着这个不顺眼,看着那个不如意。如今,亦是老大不小的了。此等状况,不正与令四公子一般无二么?大帅,此岂非天意乎?”
紫衣老者点了点头,笑问道:“金先生,你家节度使自愿助老夫破贼,你家节度使又提了何条件了?”
“条件?哈哈,大帅,我家节度使道:‘金锦,咱们自愿助大帅一臂之力,必会引起大帅的疑心,他老人家定会问咱们要什么条件;你便对大帅说,能攀上大帅这门高亲,使你家小姐终身有托,便算是条件了。’如今看来,还真让我家节度使言中了!”金锦大笑道。
“哈哈,如此说来,倒是老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复了!”紫衣老者大笑一声,以手轻敲帅案,又道:“金先生,你家节度使真是如此说的么?你家节度使眼下仅存三州之地,你家节度使主动助老夫破贼,可是想以池州为代价么?”
“大帅说笑话了!池州本是杨行密的属地,杨行密权势遮天,周围各镇,谁个不畏之如虎?大帅取下池州后,便是将它送与我家节度使,我家节度使亦是不敢要的!况我家节度使又从未生过取他人地盘之心?”金锦胖脸笑得似裂开了花的大馒头。
金锦如此旁敲侧击,却已触到了紫衣老者的痛处。见得紫衣老者浓眉一蹙,张得张巨口,似是想说什么,却终于未吐出口来,只是老脸一红,讪讪地道:“难得高帅如此仗义,老夫深感欣慰!高帅既让金先生专程而来,想是金先生带了高帅的信物了?”
“大帅当真明察秋毫!”金锦口中说话,伸手入怀,掏出一个物事来,奉于紫衣老者,郑重地道:“大帅,此便是我家节度使托学生转交与您老人家的信物。学生回江陵后,定将实情一一向我家节度使禀报,也好让我家节度使早些用兵。只是……”
紫衣老者接物事于手,瞧时,却是一个十分精致的玉狐,却也置于怀中。紫衣老者见得金锦住口不言,笑问道:“金先生,只是什么?”
“大帅,昔日,杨行密与钱鏐数次去江陵为其子求婚,欲聘娶我家小姐;我家节度使以为‘虎女焉能配犬子’,是以当时便一口回绝了他们。眼下,我家节度使与大帅结为秦晋之好,只怕杨行密、钱镠二人得讯,不肯善罢甘休了!因此,我家节度使才命学生无论如何也要恳请大帅想个万全之策了!”金锦面现难色地道。
“哈哈,金先生,老夫道是何事,原来竟是如此!这又有什么为难之处?”紫衣老者仰天发出一阵长笑之声,取出一个物事来,递与金锦,高声大气地道:“全先生,杨行密与钱鏐若去江陵寻畔,便让他们瞧上一瞧这个物事,谅他们也是不敢滋事生非的!”
金锦双手接过物事,瞧时,却是一个色作深黄的五爪金龙,张牙舞爪,活灵活现,且是精致。金锦收金龙于怀,大笑道:“有了大帅之信物,我家节度使又何惧之有?”
紫衣老者大笑道:“金先生,如此,便可将你家节度使的良谋告于老夫了吧?”
金锦拱了拱手,恭声道:“学生正要向大帅回禀!大帅,我家主人说,大帅若使人放出口风去,说杨行密与钱鏐等攻打庐、和二州,池州之敌闻警,必来救援;大帅可放池州援敌渡江,但须以优势兵力将他们阻于江北,能歼之便歼之,不能歼之则将他们死死困住,不让其移动半步,更不能让他们逃回池州。如此,我家节度使便可乘池州空虚之时,突然袭击,定可轻易将城池拿下。池州既下,我家节度使再渡江北上,与大帅会合,共同攻打江北的池州援敌;贼人虽是凶悍,但遭百余万大军的夹击,且是他们此时又无险可倚,破之,不易如探囊取物么?池州之贼既覆,大帅与我家节度使、杨行密、钱鏐等协力攻打庐、和二州,还怕二城不下于顷刻之间么?如此,大帅大获全胜,岂非亦在须臾之间了么?”金锦瞧了瞧紫衣老者的面色,却也瞧不出是喜是怒,当下又笑道:“其实,我家节度使的主意与大帅的计策倒也是异曲同工的,只是如此一来,便变为大帅不须渡江了,江南之敌由我家节度使剿灭便是了。”
紫衣老者听得金锦之言,心中暗道:“人道高季兴狡猾如狐,老夫看,他倒要比那奸鬼还狡诈十分!”口中却问道:“金先生,你家节度使之计倒也行得。只是池州之敌去援庐、和二州时,却也不会倾巢而出,池州防守之敌虽是少了些,但池州城墙高大,池州贼人又凶狠无比,你家节度使去攻打池州,如何便能垂手可得?”
金锦笑道:“大帅,我家节度使预先设伏兵于池州左近,等到救援庐、和二州的兵马出城后,便突然袭击。如此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贼兵岂不定败无疑么?”又压低声音道:“大帅不是有义子在池州么,以此人作内应,与我家节度使相应合,得池州岂不易如反手关门一般了么?”
紫衣老者心中大吃一惊,寻思道:“高季兴这老狐狸当真神通广大,连老夫有义子在池州之事竟是识得的!”却面带微笑道:“金先生,你家节度使既然识得此事,本帅亦不瞒你,本帅已传令于此子,让他时时准备作内应,你家节度使攻打池州之时,此子自会效力的。”紫衣老者沉思片刻,又道:“金先生,有高帅鼎力相助,池州之事倒也不足为虑了。只是老夫既要围困池州北上之贼于江北,又要防止庐、和二州之敌来增援池州之敌,如此,便只怕老夫兵力不够用了,须请他人相助了。钱鏐、王潮等,与老夫交情甚笃,请他们助老夫一臂之力,倒也甚是容易,只是那杨行密心高气傲,且是势力极大,老夫只怕命他不动!”
“哈哈,大帅身为天下诸道兵马大元帅,杨行密乃大帅麾下之将,大帅之命,杨行密敢不遵奉么?”金锦大笑道。
“金先生,昔日,本帅与杨行密联手围剿逆贼,杨行密不仅未沾到半点便宜,反而丢失了和州城。杨行密吃了如此大亏,能不记恨老夫么?且是还愿再出兵么?今日,老夫只怕难以打动他心了!”紫衣老者叹了口气,面有难色地道。
“大帅怎的只想到此一层理儿,却未想到彼一层理儿?”金锦是似觉得有些不妥,伸了伸舌头,又笑道:“大帅,请恕学生放肆,形势今非昔比:昔日,杨行密为主,大帅当时虽是贵为奉旨钦差,毕是远来为客,杨行密又岂肯俯首贴耳地听从大帅之命?眼下,杨行密乃是大帅属下,大帅此次剿匪,动用了百十万大军,自是稳操胜券的,杨行密又岂能识不得此一层道理?又怎能不生出趁机树立威望、捞些好处之心?大帅若是命杨行密出兵相助,岂不正中他的下怀?且是池、庐、和三州均属杨行密的防地,杨行密正想收复失地,如此,杨行密能不死心塌地地为大帅效命么?”
“金先生之言倒也有理,老夫这便传令杨行密、钱鏐、王潮、马殷等来此听命。”
金锦站起身来,拱手道:“大帅,如此,学生便告辞了。”才欲行,忽又转过身子,笑道:“大帅,学生光顾了高兴,竟然忘了还有一事须请大帅的示下,便是令四公子何时去迎娶我家小姐?”紫衣老者略思片刻,便断然道:“金先生,事不宜迟,老夫眼下便让犬子随先生去江陵便了。”
金锦吃得一惊,愕然道:“大帅,公子爷的终身大事,便如此草草办了么?大帅乃天下兵马统帅,身份何等尊贵,若是仓猝便为令公子完婚,岂不惹天下人笑话么?”
紫衣老者大笑道:“金先生,老夫素来不喜张扬,更不喜铺张浪费,况值此平灭南疆逆贼之时,更容不得老夫摆谱、讲排场!你家节度使若同意老夫如此安排,便让你家小姐随了犬子同来便是了。”
“大帅如此公正廉明,如此一心只为天下,真乃社稷之臣,实是黎庶之福!”金锦高声赞叹道。
紫衣老者矜持地一笑,对了帐外高声唤道:“传令兵,着裕儿、孜儿、谅儿、能儿、诲儿五人来见本帅!”传令兵恭声应声“遵命”,转身去了。
片刻,便见得五位紫衣少年大踏步跨进帐来,见了紫衣老者,便对了他跪下了身子,或口称“父亲”,或口呼“叔父”,叩起头来。
紫衣老者瞧了五紫衣少年一眼,摆了摆手,威严地道:“起来吧!”待五人起得身来,又以手指了金锦,道:“见过金先生。”
五紫衣少年转过身子,对金锦揖了揖,道:“金先生请了,我等弟兄有礼了。”
金锦慌忙躬子,对了五紫衣少年捧揖道:“学生怎敢当诸位公子爷之礼?学生还礼了!”
紫衣老者指了年纪较大的一人道:“裕儿,为父已然为你四弟定下高小姐为妻。你四弟既然不在此处,你便带你四个兄弟随金锦先生去江陵走一趟,替你四弟将高小姐接了过来吧。你五人在江陵,切切不得失礼,更不可恃强逞能、惹是生非!”当下将与高家结亲之事对五人简略地道了一遍。
“裕儿”听得紫衣老者之言,唯唯诺诺地道:“孩儿谨遵父亲大人吩咐!”
“裕儿”“咐”字才出口,却听一人惊疑道:“大帅,令四公子怎的未随了大帅出征?既然令四公子不在,迎娶之事便往后推上一推吧?令大公子替令四公子去娶亲,如此‘大伯’、‘弟妹’的,只怕有些不大妥当吧。”此人说话时,脖子缩了缩。
“哈哈,不大妥当?金先生,我们朱氏,乃是‘青鬃马上挽长弓’的将门之家,过的是枪头刀尖上的铁血生涯,还似你们文秀门第,要讲甚么俗礼么?”紫衣老者大笑道。
“大帅好豁达的胸襟!当代英豪,谁人能及?”金锦恭维一声,又道:“请问大帅,我家小姐随了令公子等而来,是回大帅军旅之处么?”
“金先生,我们朱家虽不讲什么俗礼,但高小姐乃大家闺秀、千金小姐,在军旅之中与犬子成婚,岂不羞辱了高小姐了么?老夫之意,自是要犬子带高小姐回汴州的。”
金锦点了点头,转过身来,对了五紫衣少年笑道:“诸位公子爷,大帅既然如此吩咐,便请起驾随了学生去吧。”对紫衣老者行了礼,告辞去了。
金锦回到江陵,见了高季兴,将拜见紫衣老者之事细细地道了一遍。见得高季兴点了点头,旋又摇了摇头,却也未说什么,只是安置“裕儿”五人歇了。
转眼便是一宿。天才亮,高季兴便打发女儿随“裕儿”五人去了。尔后,高季兴点起二十万精兵,疾奔池州而来。他于黑夜将人马伏于池州左近,见得黄浩率义军将士出城去远,便向池州发起了突袭。高季兴得白衣汉子相助,未费多大周折便将城池拿了下来。他夺了池州,马不停蹄,火速渡江北上,与紫衣老者等会合,将庐、和二州夺了过来。
战事才毕,高季兴、杨行密等便去帅帐拜见紫衣老者。
紫衣老者见得几人来拜,却也不敢怠慢,当下亲迎出门。紫衣老者见得几人,笑道:“老夫得诸位老弟相助,才得破贼,老夫须好好谢过诸位老弟!请诸位老弟帐内叙话。”
“哎啊,朱帅客气了!我等怎敢当朱帅亲迎?”高季兴拱手道,却也随了紫衣老者入帐。
几人入账落座,才吃得一杯茶,便听紫衣老者笑对高季兴道:“高老弟,咱们既然已成亲戚,怎的老弟还呼愚兄为‘朱帅’,也须改一改称呼的为是。”
“哈哈,好,好,好!朱兄虽是贵为天下诸道兵马大元帅,小弟乃是朱兄的属下,但小弟却也要托大叫朱兄一声‘亲家’了。”高季兴抚掌道。
杨行密听朱、高二人如此说话,却似丈二和尚,模头脑不着。杨行密性急如火,心中自是存不得半句话儿的,于是惊疑道:“朱帅与高兄怎的如此说话?”
“哈哈,杨老弟还识不得么,本帅已与高老弟结为儿女亲家了?”紫衣老者大笑一声,当下将朱、高二家联姻之事对众人道了一遍。
杨行密听得紫衣老者之言,没口子地赞道:“朱帅之令公子与高兄之女公子郎才女貌,正是人间的金童玉女,理应结为连理!杨某恭喜朱帅与高兄了!杨某祝朱帅令公子与高兄女公子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天长地久、永结同心、子孙满堂、多福多寿!只是朱帅令公子大喜之日,怎的不下个帖子与杨某,杨某也好前来贺喜?”他口中如是说,心中却寻思道:“好个老狐狸,真真可恶至极!昔日,老夫向你求亲,你百般推委,只是不许。今日,竟主动将女儿送与朱家为媳,真是狗眼看人低,极尽谄媚之能事!哼哼,朱温,你不便是倚仗着权重位高、势焰熏天,才使得高季兴大仰鼻息的么?只怕有一天你落势了,第一个落井下石的便是高季兴这老狐狸了!”
紫衣老者、“朱帅”、“朱兄”、“天下诸道兵马大元帅”自是朱温了。朱温听得杨行密之言,大笑道:“杨兄,朱某以为个人私事乃是区区小事,怎好惊动他人,且是更不可误了公事,是以便从简而行了,却是半张帖子亦未下的了。便是自家亲戚,亦未邀请一人。此事还请杨兄多多海涵!”
杨行密躬身道:“岂敢!朱帅心中只思忠君报国,造福黎民苍生,不念个人私情,实为我辈楷模!”
“杨老弟谬赞了!”朱温谦虚了一回,又着实勉励了众人一番。他回过头来,笑问高季兴道:“亲家,犬子友裕等去江陵多日,怎的至今不见返回?”
见得高季兴面色似是一变,旋又大笑道:“亲家,小弟回江陵安置一下,随后便亲送小女去汴州便了。”不待朱温搭话,又对杨行密拱手道:“杨兄,小弟先回池州,为杨兄打扫战场、拾掇拾掇,如此,便先替杨兄防守几日了,杨兄回扬州收拾收拾,便请去接管池州防务便了。”
杨行密原以为高季兴主动助朱温攻取池州,是想将池州据为己有,今见得高季兴慷慨让与自己,心中倒觉有些过意不去。他拍了拍高季兴的肩膀,大笑道:“高兄辛辛苦苦地攻下池州,损失定然不小,若是如此便让与杨某,杨某倒觉实难心安了!高兄眼下兵马已众,却仅有三州之地;如此狭小之处,高兄又如何周旋?杨某之意,原是欲将池州送与高兄,以助高兄发展的。”
“杨兄,此言差矣!池州原本便是杨兄之地,高某怎敢妾想据为己有?且是高某从未生过谋取他人之物之心。”高季兴急辞道。
朱温听杨行密、高季兴二人如此说话,心中寻思道:“高季兴倒是个真狐,杨行密却是个蠢虎了!高季兴对池州又哪里会不存奢想?只是高季兴识得自己人马较少,池州距江陵又远,若是再分些兵马去防守池州这座孤城,兵力更显不足了;高季兴又识得这杨行密乃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呆霸王,若是惹恼了杨行密,杨行密一气之下,兵发荆南,到时,不仅池州不保,便是江陵,只怕亦是岌岌乎殆哉了!高季兴虽是识得自己与老夫结为了亲家,但又怕老夫鞭长莫及,一时顾他不得,是以才想做个顺水人情,将池州归还杨行密了。如此,高季兴看似未得到半点好处,其实他如此施为,实是有二个好处:一是让杨行密感恩戴德,二是博取了一个‘仁义’的好名声,这却实实比得到一座城池还要实惠得多多!”他心中如是想,却也不去说破,只是看了杨行密二人微笑。
杨行密听得高季兴之言,疾忙拱手道:“多谢高兄高义了!”转过身子,又对了朱温笑道:“朱帅,听高兄如此说话,令公子却是尚未成礼了?如此,杨某倒也可去汴州向朱帅道喜了。”
钱鏐、马殷、王潮亦纷纷献媚。
朱温见得众人如此热情,却也不愿过于劝阻,以免冷了众人之心、伤了弟兄之情,只得拱手道:“各位老弟,多谢如此瞧得起老夫,老夫深感荣幸!老夫入京缴旨,回汴州后,当使人奉请诸位老弟大驾光临!”
杨行密几人听朱温如是说话,却也不好再留,辞了朱温出来,各率本部人马,去了。
却说高季兴返回江陵,略一收拾,便带了女儿向了汴州而来。
此时,朱温早已由京师返回了汴州,听得高季兴亲至,却已早早地迎出城门来,接他父女入帅府。高从戎由女眷引入后院,高季兴随了朱温步入客厅。
朱温、高季兴二人至客厅落座,仆人献上香茗来,茶罢落盏,便又摆上了酒宴。酒过三巡,便听朱温笑道:“亲家,犬子等在府上叨扰十数日,愚兄深感不安,在此一并道歉与谢过了。”
“这个么……”高季兴心不在焉地道:“亲家,你、我弟兄,还用客气么?”
朱温哪顾得看高季兴表情如何,又兴高采烈的道:“亲家,愚兄无以酬亲家,便让犬子等敬上几杯酒,以表心意吧。”对了门外大声叫道:“传……”
朱温“传”字才出口,便见高季兴忽的站起身子来,大声道:“亲家,他们……啊,啊,不用了吧。”
朱温此时才见发现高季兴神情有些恍惚,。朱温识得高季兴素来机智伶俐过人,今见得他神态大异往日,又听得他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心中顿时大感诧异,于是笑问道:“亲家,大喜之日,怎的似怀有心事?”
“啊,是,不!”高季兴支支吾吾地道。
朱温听高季兴说话语无伦次,又见他愁容满面,识得他心中定有极大的难处,于是走近他的身边,扶他坐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口中发出惊疑之声:“亲家一向计谋百出,从来是识不得‘愁’为何物的,怎的今日神情如此颓丧了?”朱温端起酒盏来,将一杯黄汤灌下肚去,又粗声大气地道:“亲家心中有何难处,有甚不痛快,说出来便是了,愚兄帮亲家处置!哈哈,天下之事,还有难得住咱们弟兄的么?”
“亲家手握重兵,权倾朝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世间自是未有难得住亲家之事,只是……”高季兴说至此处,猛然端起大碗来,将一大碗酒灌下肚去。他借了酒力,面上挤出一丝苦笑,终于涩声道:“亲家,小弟请罪来了!”
“请罪?老弟,大喜之日,何出此言?”朱温心中大感愕然。
高季兴打发了“裕儿”五人带女儿高从戎向汴州而去,转回校场,点起二十万精锐骑兵,亲自率领了,去袭击池州。高季兴率人马才走出数十里之途,忽见后面如飞追来六人,听得一人大声叫道:“高叔父等我们一等!”他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却是五男一女六人。他见得六人,诧异道:“贤侄,你们怎么来了?”
“贤侄”尚未开口说话,却听一人娇声道:“爹爹,我们怎么来了?便只许你立功,而不许裕哥他们扬名立万么?”
高季兴瞪了此人一眼,沉声道:“从戎,这八成又是你出的鬼主意了!你老大不小了,还如此不识好歹、如此惹是生非,成何体统?便不怕你朱家人耻笑么?还不快带了你几个弟兄离去!”
“贤侄”见高季兴责备高从戎,心中亦觉不安,他身子上前一步,对了高季兴拱了拱手,轻笑道:“高叔父,此事亦不能全怪戎妹,也怨友裕好奇心强、立功心切,才带弟、妹们到此的。叔父要怪,便怪小侄便了。”
高季兴听朱友裕如此说话,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笑道:“此事叔父便也不咎了,贤侄快带了她们五人回去吧。”
高季兴“吧”字才出口,忽听“孜儿”、“谅儿”、“能儿”、“诲儿”四人大叫道:“高叔父,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我们弟兄空有安邦定国之志、降龙伏虎之能,却从未有机会施展过,眼下逢此佳机,正可杀敌建功,破贼立业,名扬后世,岂可轻易便错过了?”“高叔父,大丈夫、男子汉,不上疆场杀敌,又怎显英雄本色?且是活于世间又有何益?”“请高叔父开恩,允许我们上阵小试牛刀吧!”“高叔父若是不答应,我等便坚决不回汴州了!”……
高季兴听几人均不愿离开,却也不好再说什么,于是正色道:“并非叔父不愿让你们上阵杀敌,叔父只是担心你们的安危。贤侄们既然如此忠勇,便随了叔父而行吧。只是大家须各自谨慎些,以免出得甚么意外。”转过身子,又对了众亲兵大声下令道:“好生保护诸位公子爷,若有差池,小心你们的脑袋!”
朱友裕五人听得高季兴之言,齐声欢呼道:“多谢高叔父恩典!”各催坐骑,加入大队人马中。
荆南兵马一路疾行,便已然到了池州城外,当下埋伏下来。高季兴见得黄浩率义军将士已出,便发出了攻击之令,指挥兵马向池州冲击过来。高季兴与众亲兵护了朱友裕五人,寸步不离,却不让五人冲锋陷阵。如此处处小心,时时谨慎,一时之间,五人倒也平安无事。只是后来,康美茹率义军将士突出城去,江陵兵马紧追不放,两军混战,高季兴与朱友裕五人被乱军冲散,朱友裕五人才被康美茹等送进了地狱。
朱温听高季兴道罢朱友裕五人之事,口中发出一声惨叫声,一头栽倒于地。
高季兴大惊,疾忙上前,扶朱温起来,忙活了半天,才将他救醒过来。
看朱温倒身之处时,已多了一滩鲜血了。想是朱温气冲肺腑,内脏受伤,口中便喷出血来了。
朱温睁开眼来,却不言语,只是二目怔怔地瞧着房顶,目光不肯移动半分。良久,才见他回过神来,听得他颤声道:“高老弟,犬子友裕、友孜死便死了;只是友谅、友能、友诲乃家兄之子,他们三人小小年纪,便丧命于贼手,家兄地下有知,也是不会原谅朱温的!”说至此,眼中早已泪如雨下。
高季兴见得朱温泪流满面、捶胸顿足之态,识得他心中悲伤欲绝,心中愈觉惶恐,疾忙跪身于地,叩头道:“亲家,小弟罪该万死,死有余辜,请诛小弟以慰贤侄们在天之灵吧!”
朱温扶高季兴起来,苦笑道:“贤弟甚话来!此事又怎能怪贤弟,只怨犬子等命短!贤弟,便是咱们弟兄二人都去死过了,他们又能活过来么?”
高季兴闻得此言,心中愈感不安,眼中亦流下泪来。
朱温坐子,以袖拭了拭面上的泪水,哽咽道:“亲家,其实,愚兄亦对贤弟不起!”
“亲家何出此言?”高季兴心中大感愕然。
朱温面上现出一丝愧疚之色,低声道:“亲家,令爱虽是嫁过鄙府,但时至今日,犬子友贞尚在原籍未回。”
“亲家,怎的会有这等事?”高季兴大惊失色,身子一抖,案子上的一只杯子被胳膊碰落于地,一声脆响,摔得粉碎。
见得朱温面红过耳,听得他讪讪地道:“这……这个么……也怪犬子太任性了,愚兄数次使人去传,他、他、他竟不从命!”
“亲家,贤婿何时能回?”高季兴识得问到了朱温的痛处了,心中亦觉尴尬,他干咳一声,岔开了话题。
朱温涩声道:“贤弟,这小畜生性子极刚,愚兄虽是遣人唤过这小畜生数次了,只怕这小畜生不肯听命!唉,何时能回,可便不好说了。也是家门不幸,出此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