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晋王宫。
李克用卧床不起,已然数日。数日之间,李克用连咳不止,竟然吐血数升。
数日前,李克用在魏州与朱温交战,起始,被朱温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又见得晋军一味后退,心中自是焦灼至极;李克用正懊恼间,却见荆南军来援,梁朝兵马被晋军与荆南军左右夹攻,溃不成军,心中又不由地大喜过望。李克用如此忽而大喜忽而大怒,却早已冲动肺腑,旧疾又发,口中便又连喷出数口血来。他便觉脑袋一阵眩晕,眼前一阵发黑,再也坐马鞍不住,身子一晃,一头栽下马背来。周德威见得晋王病体如此沉重,虽是眼见得便可大获全胜,却也只得心中暗叹一声,传令收兵。
李克用滴米不进,已至数日之时,他识得自己已至油尽灯枯之境,再也站立不起来了。李克用英雄一世,叱咤风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今,却是身子僵卧于床,半点也动弹不得,心中的哀伤之情,自非言语所能形容的了。李克用暗自叹息了一回,强自提了提精神,费力地睁开眼来,张开干裂的嘴唇,发出弱如蚊鸣之声,气喘吁吁地道:“威儿,勖儿在么?”
周德威却不答话,只是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这个逆子……”李克用干枯的手臂使劲抬起,却又无力地放下。李克用将涌上心头的怒气硬生生的咽下肚去,低声吼叫起来,但一阵剧烈的咳嗽,却使他未能继续说了下去。李克用喘息了半日,才逐渐平静下来,摆了摆手,嘶声道:“罢了,罢了!老烺,传勖儿!”
“老烺”答应一声,出门去了。“老烺”于王宫中寻来寻去,终于在后宫的一个戏台之上寻到了一个身长似竿的中年人。“老烺”疾忙上前,一把扯了他,急促地道:“勖哥,快,伯父唤你!”
“御弟啊,青天白日的,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啊!”身长似竿者甩掉“老烺”的手,口中拿腔捏调地唱道:“御弟啊,不见孤家正忙么?孤家这出戏正唱到热闹之处,孤家正在兴头之上,若是此时便随了御弟便走,岂不大煞风景了么?御弟便先行一步,与老头儿回上一回,便说孤家唱完这几句便去!”他身子在戏台上飞快地转来绕去,口中发出“锵锵锵锵”之声,大声叫喊道:“乐师们,吹将起来,弹将起来,鼓将起来,拉将起来!”又咿咿呀呀地唱将起来:“孤家那个拿鞭将你打……锵锵锵锵……”
“老烺”飞身上前,一把扯住身长似竿者的衣袖,哭笑不得地道:“勖哥,事急矣,快走吧!”
“嘻嘻,怪哉,邪了门了!烺弟,他事再急,能急得过勖哥做皇上之事么?去去去,一边等着去!”身长似竿者见薛老烺抱住自己的身子不放,心中大急,用力甩了甩,却未能将“老烺”身子甩开。他顿了顿足,口中发出不耐烦之声:“烺弟,看你急如星火的,是贼上墙了么,火上房了么?嘿嘿,莫非是老头儿要归西了么?便是老头儿要归西,还能塌了天么?便是再急,也得须让孤家更更衣、净净面再去啊!”
“勖哥,等不得了,快走吧!”“老烺”直急得额角青筋直蹦,连连顿足不止。他不由分说,一把将身长似竿者的身子拖了,连拉带扯,向了李克用寝宫而来。
身长似竿者被“老烺”一路拖着,跌跌撞撞地跩入李克用寝宫来。身长似竿者喘息了一会,才定下神来。他闪开鹰目看时,却见得李克用昏昏沉沉躺身于床。此时,身长似竿者却也牵动了真情,鼻子一酸,眼中便也挤出几滴泪来,听得他口里凄声呼叫道:“父王,父王,勖儿来了,勖儿来了……”早已泣不成声了。
李克用正自昏迷,蒙胧之中听得呼唤声,却也神志一清,当下使劲睁开眼来。李克用瞧了“勖儿”一眼,便见他胸膊急促地起伏不停,喉间发出“嗬嗬”之声,鼻子“哼”个不住,直憋得面紫如茄,眼中亦流出泪来。李克用咳了一阵,长出了一口气,终于低喝道:“逆子,你……”
“勖儿”吓得身子一抖,“扑通”一声,跪倒于地,叩了个头,口中惶恐地道:“父王……”
李克用伸长脖子,使劲咽了口唾沫,将火气压入肚中,抬起手来,指了“勖儿”,愤声道:“畜生,看你成了甚样子了?”
“勖儿”瞧了自己身子上的五彩缤纷的戏装一眼,声音抖抖地道:“父王,孩儿该死,孩儿该死!孩儿这便去更衣!”
李克用无力地摆了摆手,声音微弱地道:“不用了,你靠前来!”
“勖儿”跪爬数步,身子移至李克用榻前,脑袋低垂,轻声道:“父王有话吩咐孩儿么?”
李克用无神的目光又瞧了“勖儿”一阵,心中暗叹一声,对周德威柔声道:“威儿,扶我起来。”李克用坐起身子,喘息得半日,又以手掐了掐自己的太阳穴,终听他声音抖抖地道:“勖儿,父王看来是撑不得多少时光了。父王戎马一生,南征北战,东挡西杀,虽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却终是未能成就大业,父王深以为憾!”略一顿,李克用又伸出三个指头来,面容一寒,切齿道:“勖儿,父王今生今世最大的恨事便是未能手刃三个仇人!勖儿识得咱们的三大仇家是谁么?”
“勖儿”懵懵地听着李克用之言,茫然地摇了摇头。
李克用见得“勖儿”这副尊容,这般神态,不禁怒气上涌,又急剧地咳嗽起来。
周德威轻拍李克用的背心,才使他渐渐稳定下来。
此时,李克用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以手指指点着“勖儿”的头皮,“啪啪”作响,声色俱厉地道:“勖儿,父王之言,你听见了么?你的心跑到哪里去了?”李克用见“勖儿”身子抖抖,面色蜡黄,心中却也有些不忍,于是缓和了一下语气,又深情地道:“勖儿啊,你身为父王的大王子,父王未竞的事业日后便要靠你去完成了!你如此模样,能承担起重任么?勖儿啊,千万要振作起精神来,为你的几个王弟做出个样子来啊!且是千万不要让父王留下遗憾啊!”
“勖儿”听得李克用之言,心头一震,却觉如饮醍醐,陡然醒悟。见得他以头叩地,“砰砰”作响,泣下如雨,哽声道:“父王,勖儿记下了!请父王吩咐便是了!”
李克用欣慰地一笑,气喘吁吁地道:“这便好!”他调理了下思路,又道:“勖儿,朱温是咱们李家的冤家,这个,便是父王不说,勖儿也是应该是识得的!刘仁恭这个奸贼,乃是父王尽力保举,他才当上唐朝幽州节度使的,他不思报父王知遇之恩,反卖身求荣,投靠朱温老贼,与父王为敌!耶律阿保机亦是得父王相助,才建立契丹国,登上可汗宝座的,耶律阿保机与父王又是义弟仁兄,可恨这厮后来却撕毁盟约,翻脸不认人,置当年父王助他之恩于不顾,叛父王而去。勖儿,朱温、刘仁恭、耶律阿保机三人,父王恨之入骨!唉,父王今生今世不能手刃这三个恶贼,出胸中的恶气,死后亦是不会瞑目的!”李克用心中一阵激动,却又大咳起来。周德威在李克用前胸、后背、肩头轻拍半天,他才止了咳声。
李克用定了定神,又轻声道:“勖儿,记住了么,父王的平生憾事,是什么了么?”
便见“勖儿”猛然抬起头来,大声道:“父王平生最感遗憾之事,可是未能亲送朱温、刘仁恭、耶律阿保机三人下地狱么?”
李克用黯淡无神的二目中又猛然现出火花来。他点了点头,赞许道:“勖儿说得极是!勖儿如此,便难能可贵了!”此亦只是一瞬之间之事,便见李克用眼中神光只一闪,便又消失了。听得他有气无力地道:“柯儿,取三支箭来。”
李克用接过“柯儿”递来之箭,又郑重地交于“勖儿”,语声庄重地道:“孩子,父王将此三箭留与勖儿,便是要让勖儿记住咱们家的这三个仇人,为父王出此三口恶气!勖儿日后若能斩杀此三贼,便将此三贼的人头放于父王的墓前,让父王瞧上一瞧。如此,父王于九泉之下,亦会含笑千古的!”
“勖儿”含泪接过箭来,叩头有声,大叫道:“勖儿谨遵父王嘱咐!勖儿不诛朱温、刘仁恭、耶律阿保机三贼,誓不为人!”
李克用干枯的黑面上露出了一丝笑意,满意地点了点头,俄尔,又面现痛楚之色,凄然道:“勖儿,识得你母亲是谁么?”
“勖儿”摇头似货郎鼓,眼中“刷”地便流出泪来,口中发出哀哀之声:“父王,孩儿从来没见过母亲一面。”
“傻孩子,哪有未见过母亲一面之人?只是你的母亲在你三岁之时便去世了,你又哪里能记得?”李克用试了试眼角的老泪,又悲声道:“唉,上苍害人,竟让咱们家破人亡!勖儿识得他是谁么?”李克用道“他”时,以手指了周德威。
“咦,父王怎的如此说话,他不是咱们大晋国的统军周德威大人么?”“勖儿”口中发出诧异之声。
“勖儿啊,他、他、他可是你的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啊!”李克用嘶声道。
“父王,你、你、你说什么?”“勖儿”大惊失色,大口一张,急问道。
李克用平静了一下心绪,以手指了张监军,低声道:“勖儿,父王说了这如许多话,已然累了,便让你舅父说与你听吧。”
“什么?舅父?”“勖儿”心中又是一惊,口中发出诧异之声。“勖儿”爬起身子来,走至“飞天神鹗”面前,对了他深深一揖,身子便跪了下去,叩头道:“舅父,勖儿愚昧无知,不识礼规,昔日多有不敬,请舅父恕罪则个!”
“勖儿,不知者不罪,勖儿今日如此,便是难能可贵了。”“飞天神鹗”扶“勖儿”起来,面含微笑道。他敛了笑容,又肃声道:“勖儿,本来我并非你的亲母舅,但既然勖儿与威儿同为晋王之子,是以我这个舅父亦可算是你的亲舅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