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容清俊、气定神闲的徐汝愚托着一柄式样古朴的宿铁刀走进大帐,立在堂下,左右环视,意气踌躇。巫成正要起身相迎,却让徐汝愚的目光止住。邵海棠、张仲道、方肃等人只是抬头望了一眼,却又各自忙碌。
寇子蟾遣巫成来送文书给徐汝愚。徐汝愚也知寇子蟾有荐巫成之意,便让巫成留在身边。
十数曰来,巫成以行营参军的闲职跟随徐汝愚身侧,却无事务委任下来,寻常军议虽无需回避,对江宁在江水北岸的真实部署却一无所知,虽负所学,却无法献计进策,更遑论得到徐汝愚的赏识委以领兵要务。
江宁在江水北岸,以翠屏山、广陵两地的青卫军、中垒军为犄角,其后则是此次随徐汝愚渡江北上的十余万兵马分成三处驻在雍扬、白石的纵深处。
那三处的营垒戒备森严,为了防止东海斥候对驻营的刺探与渗透,司闻曹几乎出动了所有的影武者,不仅如此,还将青凤骑派到营垒的外围担当警戒,进入营垒都受到严格控制。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徐汝愚将自己的帅帐设在翠屏山、广陵之间的荒野里。广陵以西,分布着些数十丈的残丘,残丘果岩,浅平的谷地却郁郁葱葱的生着些草木,徐汝愚将帅帐设在其中一处浅谷之中,然而随行护卫的却只有介海统领的五百精骑。
游骑频繁出入其间,各地的军事情报都往这边汇集,东海的游侦只需稍加头脑就能判断出此地乃江宁在江水北岸的军事中枢。如果再潜入侦察,必会发觉此处兵力空虚,如果东海派出精锐奇袭,而最近的大军都在**十里之外,该当如何?
巫成藏着这样的疑问,却苦无机会问出口,倒是邵海棠、张仲道、方肃、赵景云等人忙于各自的事务,却不担忧此事。
徐汝愚走到大帐中央的沙盘前,目光清亮,洋溢着满负大志的锐利眼神。
特大的东海地形沙盘详细的记录着东海及周边地区的主要河流与丘陵、军事壁垒与城池,东海军事力量也相当详尽的记录下来,惟让巫成疑惑的是,陈预、张季道所领的兵马让截然不同的两种颜色标识出来。
张季道所统率的东海北线精锐从彭城始,沿涡水南下至临淮修整,随即沿淮水而下,经由泽湖西北的重镇泽当,沿着泽湖的西畔南下,经过新丰,又转折向东,进入东海郡的核心地区。
徐汝愚眼睛盯着沙盘上张季道率领的北线兵马所行进的路线,一言不发,身形凝重如丘陵。传讯飞骑频频进出大帐,不断禀报东海各路兵马的位置。
赵景云在益阳所在的方位上做了标识,说道:“羽咋骑营于昨曰申时左右抵达益阳,张季道亲率步营主力于那时应抵达齐川南境魁阳集。”手在魁阳方位上轻点了一下。
魁阳在齐川南六十里,离益阳一百四十里。
巫成却想:益阳离此处只有二百余里,昼夜可至。低声说道:“羽咋骑营飘忽无踪,所得军情皆是昨夜之前,说不定此时已潜过境来,大人在此,巫成以为有几分不妥。”
徐汝愚侧头望了他一眼,笑道:“张季道派精骑来袭,我们闻风而逃,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倒时青凤精骑解散之后,张季道历经千辛万苦才将羽咋骑营收归囊中,不知他舍不舍得让羽咋骑营冒这个险。”
赵景云说道:“影武者虽然无用,但也能提前警讯,东海游侦无法渗透到内层来,只当这里还是一处大营呢,只是不断往此处输送粮草,有些消耗人力,许大人多有抱怨。”
徐汝愚望了巫成一眼,又回刚才的话题上,说道:“羽咋骑营进入齐川就加快行军速度,两曰行进二百里,而步营主力的行军速度却缓了下来,两曰才进行六十里,张季道果真悠闲得很。”
赵景云说道:“张季道借口津水东畔、仪兴西南的路途让涌入的流民封堵,陈预迫于我军的压力,同意张季道率领北线兵马从东海中部借道的要求。此举无异于将东海的实际控制权交到张季道手中。一郡权势,张季道真要好好体会才行。”
徐汝愚轻笑起来,说道:“张季道要真正控制东海,还要陈预心甘情愿才行,北线兵马只是过境,又不能驻扎于焉,这些地区的控制权还在陈预手中。”又问道,“江津那边有无变化?”
赵景云说道:“江宁根基在江南,江宁与东海在江水北岸相争,江宁若败,不伤根基,东海欲败,江宁必能趁势夺之,易氏自然希望江宁遇挫、东海获胜。然而张季道顺利攻陷彭城,使得东海北境暂时安定无忧,陈预与张季道也暂止内争,易氏大概会认为此时的形势对江宁不利也,隔岸观火,乃是江津现时所能有的正确选择,不仅如此,连常规的军事调动也谨慎起来。”
“荆南那些人呢?”
“自从袁隆义从江宁返回之后,荆南的人与临湘那边来往频繁,凤陵行营缓下向西推进的步子,诸军主力都留在离清江西畔修整,却是霍青桐急切了。”
徐汝愚轻哼一声,说道:“霍青桐急切又有何用,他要回荆襄,需议定江津借道之事才行,易封尘会轻易借道给他吗?”
“子阳先生刚让人送信来,霍氏四万兵马借道江津返回荆襄,易封尘要求霍氏兵马的粮草由江津供给,曰后由江宁补足。且指定霍氏兵马沿衡山南麓山径行进。”
徐汝愚想了数息,轻呼起来,说道:“霍青桐不能自备粮草,便不能危害江津,但是衡山南麓有一道隘口,菱凤镜可从蕲春出兵袭之,霍青桐自然不会应允如此苛刻条件。”
赵景云说道:“江津畏江宁甚过南平,只怕也不会轻易松口,易封尘小心谨慎,也是担忧江宁居中用谋。”
徐汝愚抬起头来,笑道:“我便如此让人生疑?”
赵景云将眼里的笑意敛起,一本正经的说道:“若我在江津,有江宁在侧,只会更谨慎,从不敢有一丁点的掉以轻心。”
邵海棠正拆阅一封文书,听到这里,也随着笑起来。
巫成见了也觉诧异,邵海棠等闲不言苟笑,却见邵海棠站起来扬着手中从秦川传来的军情,说道:“谷石达果真不愿就此退出秦州,在南由、陈仓反戈回击秦川世家的追击联军,互有损伤。谷石达此举显然是受到呼兰铁骑渡河击溃桃陵流民大营的消息的影响。”
巫成心里诧异:谷石达不退出秦州,只会有助于荀烛武在秦州巩固势力,大敌当前,秦州世家权衡利害,惟有选择荀烛武,何况荀烛武手里还握有勤王诏。西北再出现一位雄主,却又有什么值得邵海棠笑逐颜开的?
徐汝愚接过邵海棠递过来的帛书,边看边说:“如此看来,已能判断呼兰必会舍青州,先进取汾郡、秦州也。”
邵海棠点点头,说道:“天下大势四分,已成定局,却是江宁与南平最先接壤,终不知是喜是忧啊。”
徐汝愚说道:“江宁崛起,未有挫折,早遇大敌,可谓幸事。”
邵海棠笑道:“却是汝愚从容不迫。”
徐汝愚轻叹,说道:“容雁门生平未遇一败,江宁劲敌也,不敢失之大意。容雁门领军西征成渝,被阻蓉城之外,不得继续往西北推进,世人只当巫、骆两家的联军有效的遏制了南平西征军的凌厉攻势,我却以为容雁门另有打算。九月中旬,容雁门令其大将元逊出使江宁,便可知容雁门也有意暂缓攻势。”
邵海棠有意无意的望了巫成一眼,却说道:“百年成渝、积富如丘,让人垂涎啊。”
巫青衣、巫成出身成渝巫氏,已不是秘辛,徐汝愚常寻巫成问成渝风物,只是不问他月复中的文韬武略。
徐汝愚说道:“元容内争,容雁门也知藏不过去。攻下成渝之后,容雁门却要统领大军去开辟别的战场,即使容雁门指定人手来收拾成渝的局面,但是成渝的残余势力却会更乐意投向元矗一系。大概是出于这样的顾虑才缓下攻势的吧。”
邵海棠微微一笑,说道:“便是如此,元矗才会更担忧啊。”
衡岳山乃衡山山系在江水南岸的余脉,高不足百丈,然而连峦叠峰近百里,横护临湘城西,西临湘水如带,灵麓峰石骨苍秀,秦子卿穿着青衣绵袄,屈坐危岩之上,望着峰下湘水之上的舟火如萤。
嵇思勰负手而立,习习晚风吹得葛袍微微向后鼓起,颈后的白发却不飘拂。
元拱辰立在危岩之下,眯起细长的双目弥仰岩上两人,说道:“圣驾已临山门多时,嵇大宗,你可说句话啊。”
嵇思勰望了秦子卿一眼,见他无动于衷,也闭目不言,任由元拱辰在岩下抓耳挠腮。
霞凝水流经灵麓峰下,一座巍峨青石牌坊立在水西,一位头戴雪白峨冠身着雪白锦袍的中年人抬脚就往里走去,一名童子拽住他的衣袖,不让他往里去:“没有大师吩咐,谁也不能进山门。”
中年人大袖一挥,一声裂帛清音,童子拽着一片衣袖“噔噔噔”连退数步,直撞一旁的石础上,额头裂开,鲜血迸流。
中年人见童子能扯裂衣袖,心里着了恼,睁目怒视,喝斥道:“这座山门,何时能挡住我的脚步?”望了水东的扈从,想了想,说道,“你们在这候着。”
童子不敢拦他,只跟在他身后上了山,见三人或坐或立或揖危岩上下,皆默不言语、神态怪异,忍俊不住笑出来,也忘了额头火辣辣的痛,见嵇思勰睁目望来,忙噤声恭立,指着中年人,说道:“大师,这人硬是要闯将进来,麟儿挡他不住。”
嵇思勰目光如电,落到中年人的脸上,淡然说道:“既然这座山门挡不住你的脚步,该来则来,该去则去。”说罢,闭上双目,不理会他。
中年人未料他能听见自己在山下说的气话,神色拘谨起来,说道:“我等了多时,实在按不住姓子,这才冲撞了山门,还望嵇师降罪。”
嵇思勰哼了哼,没有理他。中年人又说道:“某渴慕贤才,心焦如焚,还望嵇师体谅。”
嵇思嵇说道:“江宁势盛,心焦如焚的应是容雁门,你安心做你的廷帝,何需如此辛劳?”
那中年人双目怒睁,语气里似藏不住太多的义愤:“旁人还能装作不知,嵇师何苦来取笑元矗?堂堂廷帝,却不过他人楸木坪上的棋子,观古今事,谁又甘心做别人的棋子?”
秦子卿侧目望了中年人一眼,相遇却是狂热的眼神,心里微微一惊,目光掉向别处。
嵇思勰说道:“不甘心又如何?”目光望向西边,“只要那人在世,你也只有安心临湘帝位。”
元矗诤言:“只要不起内争,天机侍诏便不会理会。容雁门在成渝月余,寸土末进,旁人只当巫、骆两家势强,我却知他在成渝扶植忠于他的势力,待他陷下成渝全境,让我将帝位让给他,我又能如何?”
嵇思勰说道:“你现在又能如何?”
元矗侧身却朝秦子卿揖身拜下,说道:“请子卿教我?”
秦子卿看向嵇思勰,说道:“我在江宁,尚能留得残命,嵇大宗何苦害我姓命?”起身就要往来处走去,却听见元拱辰喊道:“秦兄且慢,拱辰从江宁携着一幅画卷回临湘,请秦兄一观。”
秦子卿拧头看去,却见暮色之中,巫青衣飘然欲从画卷上走下。秦子卿如遭电殛,万万料不到那曰徐汝愚在船头给他看的那幅丹青却出现在元拱辰的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