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有风吹进来,带着隐隐的花香,却是吹不散弥漫的忧愁。
“十四哥,你可得跟七哥说好了,我这是替他去受罪,回来可得赏我个大宅子。就城南那个,我可是看上好些时日了。”马背上一身戎装的少年,有着一张比女子还要明艳的脸,人说桃花笑面,放在他的身上,倒是一点儿也不为过。谁说男子,不能有倾国倾城之颜呢。
“好。”夜剡冥点头应下,要不是自己还有事情要查,这一趟函关,应当去的人是他才对。十五这哪里是替七哥受罪啊,分明是替自己受罪。
难得见自家十四哥如此好说话,夜祁冥免不了得寸进尺了起来,“要不,待我凯旋,十四哥陪我去喝花酒吧。”
嘴角的笑意还来不及褪下,就被夜祁冥的这句话给呛到了,夜剡冥不紧不慢地开口,“不了,你十四嫂会吃味的。”
夜祁冥嗤笑一声,十四嫂都还没有追到手呢,还吃味,我的十四哥啊,你可是真会给自己找理由。
“十五,万事小心,”夜剡冥说了这句话之后,不由得定了定,想起来有个明艳动人的女子,也是这样跟自己说过的,“十四哥等你凯旋。”
少年脸上的笑意更甚,说起话来也是英气逼人,“十四哥就等着请我喝花酒吧。”
还在开着玩笑的两人,以及官道两侧送行的臣民,谁都不会想到,此去一别,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天人相隔。他们胜了智曜的十五王爷,今日是最后一次见。
——我是变更情节的分界线——
往前行了数十里,就看到了函关。
肃杀之气扑面迎来,函关以东,是智曜国的边地。这么多年的睦邻友好,还不是为了今日蓄谋已久的撕破脸皮而做的准备。隔着严峻的城楼和笨重的工事,夜祁冥抬眼望去,无一处暖色。他的十四哥,曾在这风沙之中磨练了三年。
这是夜祁冥第二次来函关,第一次来之时夜剡冥是为驻地最高统帅,他的十四哥战场上九死一生,也就是在那一战之后,被封为望月王朝的战神。那一战,现在回想起来,不过是智曜国为了刺探望月王朝的军情所故意挑起,最终智曜国却以朝中有奸佞之臣挑唆收了幕。
这就是边境,这就是战事攻起的第一线,不生即死。
这也是夜祁冥不喜战场杀伐的重要原因之一。
夜祁冥抿嘴,微微地眯起双眼来,血腥之味,千百年来在这儿函关都没有散去。
哀凉的孤寒,由内而外四处弥漫起来。夜祁冥曾经说过,他厌恶杀人,可是这依旧是没有办法抹去,他手上所沾满了的不知道是多少人的鲜血。他们该杀,他们罪大恶极,他们无恶不作……那么多的理由,都抵不过一个——他们都是鲜活的生命,毙命于他的手中。
十四哥曾说,十五,这是我们的命。
那一刻,夜祁冥无力反驳。
他流连烟花之地,他彻夜赌博掷筛,他玩世不恭吊儿郎当,这样的他,却还是扛下了家国的重任。权谋,战事,压在了他的身上。他是望月王朝的十五王爷,是帝王的幺弟。
无路可退。
夜祁冥思及此处,深深地吸了一口凉气。
以运送辎重为名,进函关,入军营,他夜祁冥今日来函关,是为杀敌灭寇护望月。
“王爷,函关已到。”身后的小兵拿捏着分寸说道。
夜祁冥点头,双腿一夹,身下的马儿便疾步奔驰起来。
函关,还是他印象里面的那个函关。
开城门迎接夜祁冥入城的为首将领名叫周浦,祖上三代为将,死伤在战场上的族人数不计数。却依旧是,怀着满腔的热血,在最苦的边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夜祁冥对他们表以崇高的敬意,他们不计生死,护着这望月千千万万家庭的妻儿父母。却唯独是苦了自己。
夜祁冥利落的翻身下马,定眼一看,如今的周浦身形瘦削、脸色暗沉,原本强壮的身体,就好像是被人硬生生的由内剥肉了一般,皮囊就那样松松垮垮的跨在骨架之上,很是难看。夜祁冥犹记得,他十三岁初见周浦的时候,十四哥说这才是望月将领应有的姿态。
十三岁的夜祁冥,此前见过的将军只有两人,一个是陵将军,一个便是他的十四哥。三者比较起来,得了一个周浦最次的结果,夜祁冥也便没有多在意这人。谁知道,也不过是几年之后,他们两个人,就成了并肩作战的战友。
“周将军……”夜祁冥的右手抬起,本欲拍在周浦肩膀之上的那只手最终还是没有落下,尴尬的收在了腰际。
周浦反倒是哈哈一笑,跪地行礼,“王爷,周某人这副皮囊,连您也是看不下去了啊。”朝廷来报,说要派十五王爷夜祁冥来,当时他手下的一干将领皆是持反对之音。只有他是点了头的。周浦不是不记得,在夜祁冥十三岁的时候,他们就见过。
那个时候的十五王爷,承这天下权势最高最重之人疼爱,一幅养尊处优的纨绔模样。初见十五王爷夜祁冥的周浦,其实是瞧不起夜祁冥的,只道是一个被大家宠坏了的小王爷。可是,就是在那一天的宴会之上,夜祁冥无意之中窥见了小十五的身手。之前对夜祁冥的所有印象,悉数推翻。原来,望月王朝的十五王爷,并不只是纨绔不知民间疾苦,他有将才之姿。整个望月王朝,除了十四王爷夜剡冥,就只有十五王爷夜祁冥最有天分了。
其实说起来,人人都道十五王爷夜祁冥玩世不恭,他是明目张胆的玩乐,却是没有见到其他的众位王爷暗下里做的那些勾当。周浦,其实是佩服夜祁冥的。这个看上去最是无心的十五王爷夜祁冥,才是最重情谊的。
当然,这一些周浦是从来没有对外讲过的,他也深知生在帝王家的身不由己,便想着,若是让这夜祁冥做一辈子望月王朝最宠爱的十五王爷,也未尝是不好的。
只可惜造化弄人,到了如今,就连夜祁冥,也被逼上了这战场。
若不是生在了帝王家,君王社稷、天下苍生,和他又有何关系。可是他是夜祁冥啊,是这望月王朝的小王爷。
夜祁冥扶周浦起身,“周将军为国操劳,十五钦佩至极。”这句话发自肺腑,全无客套。
周浦笑吟吟的看着夜祁冥,倒也不接话。
众将领叩首,以迎新将。
夜祁冥环视一圈,对他,不服气、蔑视之人,比比皆是。看来,他这个纨绔王爷,做得还是很尽职的嘛。瞧瞧,这满城将士,就差没出口辱骂他是个废物了。夜祁冥模模鼻尖儿,十四哥,等我回去皇都,这花酒,你可是请定了。不然的话,我可是要去十四嫂那闹的,让你跑了媳妇。夜祁冥这样想着,心情倒也是不差。
“周将军不抱怨,朝廷派了我这个无用之人来了这边关?”随着周浦的脚步往里走的夜祁冥,还是忍不住问上了这么一句。瞧着这老家伙,看到是自己来怎么还挺乐呵的。
周浦倒也不掩饰,“王爷是难得一见的将才,末将高兴还来不及。”
夜祁冥脚下的步子不停,目光落在周浦的身上,怎么看着都像是一只老狐狸,“看来十四哥说的还不够详细,他有一点儿忘了说,就是周浦是个马屁精。”
“王爷所言极是。”
夜祁冥长袖一挥,这人在边关得了锤炼之后,脸皮果然是厚到无懈可击啊。呶,眼前这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嘛。
主将的营帐之内。
听了周浦的汇报之后,夜祁冥将头上的盔甲摘下来一丢,觉得甚是窝囊,都不知道对方首领为何人,他们就已经输得这么惨烈了。夜祁冥想想那些死在智曜人手下的无辜百姓,就恨不得将对方抽筋剥皮。小兔崽子们,千万别犯在本小爷手里,折腾死你们。不行,回去一定要缠着十四哥多喝几次花酒。
夜祁冥环视一周,“想来本王不必多言,诸位也是明白的,这是智曜的诡计。我军不可擅自开战,那好,兵不厌诈,这一仗,还就是非打不可了。”
“还请王爷明示。”只见一个莽将起身,这是他这么多日子以来所听到的最顺耳的一句话,娘的,死了那么多百姓还不能出手,这可是够憋屈的。如今夜祁冥的一句话,就瞬间激起了他的斗志。哪还想着,在夜祁冥不来之前,他还骂骂咧咧的说了夜祁冥的坏话。
夜祁冥邪魅一笑,“我们自然不先动手,那就让智曜先动手好了。”
莽将更是着急了,“王爷,我是一粗人,您就告诉我,怎么做,痛痛快快的打一场,也好让他们智曜国知道,望月的士兵都不是孬种。”
夜祁冥招呼莽将到跟前,附耳对其说了几句。只见那莽将顿时心花怒放,就差没拍肩膀跟夜祁冥拜把子了,“王爷,将军说您是个高人,之前我还不信,这样我全信了。王爷您就瞧好吧,这下,保证让智曜人吃不了兜着走。”
众人皆是对于夜祁冥对莽将所说的话好奇,谁知道,平日里嘴巴大的让人恨不得将其缝上的莽将,如今嘴巴却是紧的厉害,任谁怎么问,就是不说。
是夜,周浦的营帐内。
“周将军,蛊毒之事,我听十四哥提了,你今日再详细讲来听听吧。”
周浦早知道夜祁冥会来找自己,这不,就等着将这事汇报给夜祁冥听呢。因为这事情实在是诡异,不便外传,所以军中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的传染病,其实是蛊毒一事,周浦除了几个亲信之外,并没有宣扬。
夜祁冥听后倒是松了一口气,和十四哥所说的分毫不差,解了蛊毒之事,剩下的就是作战了。夜祁冥将法子讲给周浦,总算是了了一事了。
没几日,望月和智曜两国已是传遍。有一队身穿智曜兵服的人,夜袭望月军营,被全数击毙。之前那些两国不敢言的敏感问题,一下子就提上了桌面。一时之间,智曜国成了众矢之的。由此,望月王朝十五王爷,对智曜国下了战书。
智曜国倒也不作解释,应下站来。
这是半个月之内的第三次战事了,一赢两败。
函关军营之内,气氛糟糕。
“之前一个个的牛皮都吹上天了,啊,现在怎么一个个的都耷拉着脑袋不说话了?”夜祁冥气不打一处来,他不过是外出十多天,去办十四哥交代的事情。结果好了,再回来的时候,被告知败了两场。再好脾气的夜祁冥,也火爆了起来。喵的,不发脾气,还真以为本小爷没有脾气是不是。
座下众人,皆是默不作声。
夜祁冥哑着嗓子继续骂,“望月养你们这么多年,你们就这样回报,啊?”哪里还有平日里面的优雅和温和,“非得等到他智曜踏过函关,杀我们父母、夺我们妻儿。毁我们家园,这样才甘心对不对?啊?”
“不甘心。”营帐之内的众位将领响天彻地地回应着。
“那就给老子杀,狠狠地杀,谁都别想踏入函关一步!”夜祁冥仰头灌下一杯烈酒,这才是觉得解气。
在座的各位将领,无一不对夜祁冥再次有了改观。别看十五王爷年纪大,脾气还真是不小呢。
传言,果然是不可信的啊。
见众人依旧是一脸诧然的看着自己,夜祁冥这才是干咳两声掩饰住自己的尴尬,“本王知道,你们都不服气,想我一个整日流连于烟花柳巷无所事事的纨绔王爷,来这战场,还不是辱没了你们的血性。我十五做过的荒唐事确实不少,但这望月,是我夜家的天下,我没有不奋力的理由。今日,我十五夜祁冥在此谢过诸位,为这望月的百姓,不计生死的守护。”
言罢,夜祁冥拎起桌案上的酒坛子起身,向众人一推,尔后便仰头喝下去。
“好酒!”早无优雅形象的小十五,也顾不上其他,拿袖口擦擦嘴巴,大喝一声。
众人这才是反应了过来,也是纷纷拿起酒碗、酒坛子,效仿夜祁冥的方式仰头喝酒,尔后便是摔在了地上。
戎马生平,在此一站。
先辈们浴血护下的函关,十四哥心心念念着的函关,七哥不能失的国土。生死一战,竟是全落在了他的身上。夜祁冥握着缰绳的那一只手紧了紧,凸起的骨节看上去格外刺眼,他只觉得,此刻的他心跳如擂鼓一般。活了这么多年以来,紧张还是生平第一遭,夜祁冥暗笑起了自己的没出息来。心想着,要是十四哥在这儿,肯定不会这样的。
“王爷,三千精锐,已蓄势待发。”
“左将军,你率一千精锐从西南方出发,直插敌寇后脊。”夜祁冥发号施令。
“末将领命。”
夜祁冥接着排兵布阵,“右将军,另两千精锐,由你率领,待刘杉第一轮冲锋退下来之后,迅速补上,将岐山作乱的敌寇一网打尽。”
“末将领命。”
也不过是短短的半个月时间而已,众人眼中只会养尊处优的十五小王爷,却成了函关的救星,成了众位将士眼中的英雄,成了望月王朝仅次于战神夜剡冥的第二号人物。
直到很多年之后,参与过这一场战役的士兵也已经老去,他们回忆起来当时的战况,很多细节都模糊不清了,唯独十五王爷那未穿铠甲的一身白衣,在他们的眼前飘着晃着。他们无数次的向自己的儿孙将其十五王爷当年的威武,也无数次的重复着有幸成为十五王爷的士兵有多骄傲这件事情。
没有人怀疑,他们望月王朝的十五王爷,有多英勇。
出发之前,夜祁冥鼓舞士气。
“誓死守卫函关!”
“誓死守卫函关!”
“誓死守卫函关!”
将士们震耳欲聋的呐喊声,让夜祁冥心中万千感慨。曾经,他问过十四哥,为什么喜欢军营生活,如今,他算是找到了答案。来函关之前的所有的抵抗和抵触,在这一刻,都是灰飞烟灭了。十七岁的小十五,勾起精致的唇角来,智曜,这是我七哥的天下,是我夜家的江山,怎是你想要夺就夺得去的。
智曜,想要望月的领土,你连问都问我夜十五一声呢。不过,就算是你想要,本小爷也不愿给。小兔崽子们,耽误本小爷找乐子。
两军对战,望月士兵,却是无一人胆怯。
夜祁冥率兵轻而易举地将对方的包围圈撕开来了一个口子,长剑一挥,便见一人头落地。夜祁冥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液,“狗娘养的,跟老子斗。”原本如同铜墙铁壁般的敌方防守,瞬间就被夜祁冥绞杀得狼狈不堪了。
众将领见状,皆是对十五王爷钦佩不已。
夜祁冥振臂高呼,“我夜祁冥今日起誓,若此战结束,我们还能活着回去,定在皇都大宴三天,不醉不休!”
“不醉不休!”
“不醉不休!”
“不醉不休!”
谁都知道,这一句“不醉不休”,能够喝得到的人,少之又少。有可能,此刻正站在你身旁的兄弟,再回皇都的时候,只能看到他哭泣的父母妻儿,再也见不到他吹牛打呵欠的鲜活模样了。
然而,就算如此,他们依旧不觉伤感。
护下了函关,也就等于是——守住了他们身后的妻儿父母。
他们,皆是杀红了眼。
夜祁冥手下的动作不减,他只愿此战之后,望月再也无强敌,无战事可起。
也不过是短短的,半日的时间。
敌寇溃不成军、仓皇而逃。连退数十里,仍觉悸怕。
智曜,你不是说我望月的儿郎都是孬种吗,怎么,这下倒是自己先认怂了。夜祁冥心情大好,心想着,这下七哥总不会唠叨自己成日里只知道寻欢作乐了吧。原来打一场大胜仗,是如此之爽啊。
“王爷,战神的封号怕是十四王爷要让贤了。”
夜祁冥侧头看了看说话的小兵,他认得,在冲锋的时候很是卖力,回过头来看着正在清扫的战场,言笑晏晏,“十四哥的名号,我可不敢抢。”
“你可有娶……”那个“妻”字还没有出口,夜祁冥便住了口。多可笑,未战死沙场,却是丧命于自家兵士的手中。
夜祁冥看着那把没入心脏的剑,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