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小姐,”罗元浩转正脸庞,看着施晴。“我看你经历,你曾在便利商店打工?”
施晴没有回应,一旁施母用手肘推了下她,她才应声:“嗯。”她微偏首,看着陪同她前来面试的母亲,母亲温柔地点了下头,她才又看向罗元浩。“我在7-11打过工。”
“你念……”他垂眸,细看履历,目光移到毕业学校一栏时,诧异地抬眸看她。“你读医药大学?”
施母再度用手肘碰了下她,她点头。“对的,我念医药大学。”
“什么系?”问话时,他是低眼看着手中那份履历的,没听见回应,他抬眼时就见她又望着她母亲,她母亲同样给予她一个温柔的微笑,她才正眼看他。
“中医系。”施晴神情认真,目不转睛盯着他瞧。
还没哪个来面试的可以这样对着他的目光,毫不掩饰她的凝视。以往他也曾这样亲自面试,但那些应征者只在回答问题时才对着他的眼说话,只有这个施晴,从他一进来,李姿伶向她介绍他的身分后,便这么看着他,专注认真到他有些不大自在。
罗元浩别开目光,问:“你读中医系,怎么会想来应征这个工作?”她去采药草捣药磨粉会比较实际吧?
“有兴趣。”她仍然盯着他看。
他指月复搓搓眉角,又问:“你喜欢摄影?”
“喜欢。”
“多喜欢?”
“很喜欢。”
“那……说说看你对摄影这件事的想法。比如你做这件事时的心情?”有无经验不重要,他期望是有热忱、肯学习的。
“啊?”施晴瞠圆了眼,朝他投去困惑的一眼后,望向她母亲。
“就是你在拍照时,你有什么心情,说给罗总监听听。”施母温和的语气,道:“出门前,我跟你解释过我们要应征的工作是拍照助理,你忘了吗?”
“哦……”施晴发出长长的恍悟声,亮着眼睛看他。“我喜欢拍照。”
真是令人匪夷所思。这位施小姐听不懂他话中的意思吗?否则她母亲为何还特地解释一番?罗元浩盯着她瞧,张口欲问,她母亲先说话了。
“罗总监,不好意思,我这女儿很喜欢拍照,不过要她说出她的想法,可能有点困难,但是她真的很想要这份工作。”施母有些局促,看看罗元浩,才又开口:“她车祸后,就变成这样了。”
车祸?变这样?这样是哪样?罗元浩目光定在施母脸上几秒钟,才慢吞吞移至施晴面上。从方才对话至此,他只觉这女子反应似是不够灵敏,回答之前还得先看一看她母亲,像是没自信,这情况不算糟,何以她母亲说得像是相当严重似的?
施母看出他的疑惑,先是叹口气,才缓缓开口:“事情发生那天,她走在马路上,遇上两部车对撞的车祸,撞击力道很大,其中一部车先和另一部车对撞后,又往对街冲,施晴当时就走在路边,她被那部车子撞飞出去,醒来后,她的认知好像有些混乱,很多她原本懂的、她该懂的,都忘光光了。”
“……失忆?”罗元浩看看施晴,眼神带着探究,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底被母亲掀开,脸蛋微微红着。
“我本来也以为她是失忆,医生做过详细检查,她脑部正常,没有伤到任何地方,生理上来说,不应该是失忆;虽然事后看路口监视器影片,撞击力道真的很大,但是运气好,昏迷一年多后她醒了;醒来后会叫我妈妈,看着挺正常,后来慢慢发现她有些不同。”
罗元浩探究的目光直盯施晴,他忽感喉头微痒,掩嘴轻咳了声,将目光缓缓调向施母。“哪里不同?”
“她记得自己的名字,她认得我,但是……有些她该懂的,她好像是忘了;习惯和个性、喜好这些都有改变。她以前不爱看连续剧不爱卡通,喜欢看谈话性节目、新闻,或是健康有关的节目;但她现在不看新闻,特别爱现在最红火的清穿剧;她忘了台北市长是谁,她对灰太狼的了解可能还比对台北市长多。我看新闻时,她还问我什么是收贿贪污。”
罗元浩看着施母,像是听故事听得入神般,直至身侧李姿伶手肘碰了下他,他才回过神。他喉咙又痒,轻咳两声,他问:“那么……会是选择性失忆?”
“不知道。”施母摇摇头,语气无奈:“我比任何人都想知道她到底怎么了。各大医院都去做了检查,没有医生可以给我正确答案,都是用『疑似』这说法。有医生说可能是选择性失忆;有医生说她可能是不明原因的心智退化,也有医生说应该是受到惊吓引起心理创伤,造成脑部管理情绪的部位改变,影响了她的情绪、行为动机、记忆等,建议我带她去看心理医生;还有医生说她现在的行为很像是亚斯伯格症。”
“亚斯伯格……”他想了想,问:“自闭症吗?”
“不确定。她有点像亚斯伯格,但也像高功能自闭症。有些专家甚至认为这两种是一样的病。”
“……”真是鸭子听雷。他看了李姿伶一眼,她的表情更夸张,只能用目瞪口呆来形容。
施母明白并非人人都懂什么是自闭什么又是亚斯伯格,她开口解释:“亚斯伯格坚持度很高,像她现在变得爱画画,一个线条可以擦了又擦,擦到纸破了她还是不满意。高功能自闭症的自闭倾向比较低,就是在语言的理解能力上会比较差,不过学习力很强,跟她说过一次,她就能记得。”
施母看了看罗元浩,续道:“虽然她现在很固执,但她不吵人、不烦人,很乖的,她不会的东西,只要教她,她一次就记得住了。”
“自闭症什么的,那不都是从小就有的病,怎么可能这么大了才有?”李姿伶疑惑地开口。
“我也是这样想。医生说,可能她本来就有,只是表现不明显,所以我没发现;这次因为车祸做了检查,才检查出来。”
“这说法让我难信服。她有没有可能是撞到灵魂出窍,所以变笨了?”话出口,她发现罗元浩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坨屎,她翻翻白眼,不说了。
“她不笨,我可以挂保证!”施母声音微提高了些。
“罗总监,我也不愿意她这样。本来身边还有存款,但付了医药费,还有出事到现在的这段日子,为了照顾好她,我没工作之外,又要支付日常的开销,存款快花完了,我必须出门工作,才能养活我们母女俩,所以我会教她、告诉她工作时应该注意什么。你放心,她记忆力相当好,教一次就会,也真的很乖,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施母像是要为女儿在这位总监面前博得好印象,说到最后,语气有些急切。
“真的,她真的很乖,学东西也非常快,不相信的话,可以先试用一天好不好?我帮她应征了十多个工作,大家只是同情地看着我们,没有老板愿意用她,就连她之前打工的便利商店老板也不肯再用她。她总不能一辈子都没有工作能力,等着人家养;我是妈妈我愿意养她,但哪天我走了她怎么办?”
罗元浩沉着眉,看着面前着急的母亲。
虽感觉这妇人有些面善,但确定彼此是不相识的。对于初见,她却能对他说这么多,连存款这些都毫不隐瞒;听她所言,家中似乎就是她们一对孤儿寡母,想来真是被生活逼得无法可想,才会带着这样的女儿出来谋求工作;他当然也同情,但他可不是慈善家。
斟酌后,他以最和缓的态度徐声道:“摄影助理这工作并不容易,虽然只是一个助理,我也不要求一定要有相关经验,但老实说,助理比摄影师还累。简单来说,就是一个打杂的工作,背相机、拿反光板、帮新人整理服装、换布景,甚至是开车买便当这些,都是助理的工作。工作时间很长,早上十点上班,晚上十点下班,要打扫,要学基本礼服修改,要学一点造型化妆技巧,没有周休二日,固定休周三,薪水不高,只是领基本底薪……”
他实话实说,也带有几分企图吓跑她们的想法。瞄瞄母女俩的表情,发现她们没什么特别神色,他只好残忍开口:“施太太,我想,你女儿可能不适合,这个工作太操劳了,以她目前的身体情况看来,她还是——”
“罗总监,拜托!”施母倏然起身,九十度鞠躬,身旁的施晴见状,连忙跟着起身行九十度鞠躬礼。
施母再开口,说:“我们再没有收入,生活真的会有问题。我有手有脚,不想靠什么救助过日子,施晴这情况也不符合申请残障补助,所以拜托你给她一个机会!先试用看看好不好?试用期间不给薪水没关系的。你要是怕会有什么问题,可以白纸黑字约定的。”
没遇过用这种礼数请求工作的,罗元浩起身,道:“施太太,请坐,你这样我实在承担不起,这只是个薪水不高的工作。”
“不论薪水如何,对我们母女俩来说,只要有工作,我们就万分感激了。罗总监,是不是能拜托你,先不要否定施晴,让她来试一天看看,好不好?”
罗元浩咳了两声,喉头舒服了些,才道:“施太太,先坐下来谈,好吗?”昨夜有点发烧,咳嗽愈来愈明显,大概真的感冒了。
待母女俩重新坐下,他跟着落坐。
他低眸看履历表,掩饰有些浮躁的心思。他捏着眉心,感到为难——无论是什么高功能自闭或是亚斯伯格,应该都不适合这工作。要知道,现代人是愈来愈懂得要求,服务稍不满意,拍照录影或写文章放上网路,网友们一转贴,无论是非,对公司形象总是一大损伤。她带有这样的问题,知道如何服务客人吗?
手肘被碰了下,他侧眸看向李姿伶,她使了使眼色。他当然明白她是在告诉他——施晴不适用。既然两人都有这样的共识,拒绝是必然的,何况他本来就有权利决定他要用什么人才。
罗元浩抬脸,掀唇正要开口,面前的清秀女子正侧首看着她身侧的母亲,抬指将长发勾到耳后,不经意的举止,却让他清清楚楚看见近耳处的伤疤,仍旧显眼。
原来是她们。曾经偶遇,他没能清楚瞧见这两人的五官和面容,只隐约有种熟悉感,现在见到那道疤,再追忆几个月前他在小餐馆遇上一对母女求职时与餐馆经理的对话,他可以确定她们是几个月前他在小餐馆遇上的那对母女。
他复又忆起医院遇上的女病患和其母,会是同一对母女吗?距医院那一见也有七、八个月甚至更久,当时妇人戴着口罩,妇人女儿又是一头齐肩发型,对比现今的长发,他实难确定这个施晴和医院饮水机前的那名几乎疯狂的女病患是否为同一人。
沉吟间,一个小黑影在眼前晃两圈,他愣半秒,目光随那黑影落在他捏在指间的履历表上——是只小蛾,体型、颜色花纹,他再熟悉不过。
他瞪着蛾,霍然明白了这一切。
昨日李姿伶让他看履历挑人时,他明明看上一名有门市相关工作经验两年的人员,他不记得姓名,但印象中,并非姓施。稍早李姿伶进他办公室嚷叫着他让她找来的是个傻子时,他一度以为是李姿伶拿错履历,因为很显然的,他与李姿伶看的履历并非同一份。
这只小蛾的出现,更证实了李姿伶拿到的履历,非他原先中意的那份。
为什么?为什么要插手他工作上的事?
他盯着那只蛾,忘了现场还有人;李姿伶发现他古怪,循着他目光看向那份履历,瞧见那只蛾时,扬声惊呼:“哇!它从哪飞来的?”
他眼睛眨了下,才想起该回应面前母女时,手中履历表被轻轻从他指间抽了去,他侧眸一看,李姿伶正将那张B5大的纸张,从两侧轻轻往中间对凹,他一愕,抓住她双手。“你干嘛?”
“把它放生啊。你去开门,我放它走。”她努努嘴,示意他去推开招待室的门,好让她将小蛾带到室外。
“放什么生,不管它就好了。”
“什么叫不管它?万一在这里产卵,等等生——”李姿伶忽地一顿,看着手中纸张,困惑喃道:“噫?不见了……跑哪去了?”东张西望地找着。
不见了也好。
罗元浩抹把脸,将注意力转回对座母女。施母饱含期待的目光令他心口有些堵;他想着那只忽然出现的小蛾,想起几个月前这对母女被餐馆经理赶出店的画面,心里一阵烦躁,月兑口就道:“明天十点,让施晴来试试看吧。”
“啊!”施母惊喜,感激地猛道谢:“谢谢、谢谢!她一定会好好做。她现在反应比较特别,要麻烦总监还有同事,大家跟她说话时,先喊一下她的名字;她包包里有只熊布偶,叫毛毛,她习惯随身携带毛毛;她很坚持己见……”
施母滔滔说着女儿较特别的反应举止,罗元浩揉着额际,禁不住想——他方才为什么会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