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的交谈，李栋梁自始至终没有加入或插话，他一直在打量和品评，给他们每个人悄悄地画着像，这是他的职业习惯。全旅中校军衔以下的军官，每一个他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绩效，品行，家庭，以至好恶，甚至平时的社会交往。中校以上的也能说，可这不应该由他来说，连科长都说不得，那得上级干部部门在每年历行的干部考核时来说。先是找他们个别谈话，然后在常委会上集体讲评。李栋梁说“中校以下”也不能正规地去说，更不能不分场地不分时间地随口就说，通常是主任找了他，他去了主任的办公室，主任向他了解干部情况，这时，他才说。按说主任不该找他，一个干事，就是一个干事。说，说事，说人事方面的事，是由科长来完成的，干事说，就是嘴丫子跑偏月兑轨。可是，作为决定地位，有作为的下属会在领导眼里获得超越一般的地位，得到领导的信任。而领导的信任反过来又决定着下属行进轨道的宽度，在这方面，李栋梁的轨道是比别人宽的。主任爱找他了解旅里的干部情况，他能在这方面说出一二三，他的一二三是和别人不一样的，总能比别人说得丰满，总会让领导体会到其中的兴味。而且有问必答，从来不打喯儿，整个人就像一个移动的干部档案室。最重要的是，李栋梁在说这方面的事情时，从来不打埋伏。倒不是不揣测领导的心意，而是迅速地明了领导的具体意向，看上去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实际上肚子里早做了筛选和归纳，取舍相当了。这就不像有的人，为了走近领导，背着人去打小报告，告密一样，一副小人德性。他并不鄙视这种人，只是可怜他们，都是出来讨生活的，不容易，除了这个，他们还会什么？对待这种人的态度，他是纯种的獒犬对待一条土狗的态度，基本漠视，但宽容。
眼前这三个小子的像，让他刷刷几笔就勾划出来了。如果为司令部挑参谋，他会建议杨冬晓，机敏，灵活，有趣。小参谋在机关站住脚，第一步靠的是人缘，有了好人缘，就会得到宽容。有了宽容，就有了发展的空间，才可谈到进步和发展。文一凡倒是搁哪儿都让人省心，放谁身边使唤都差不多，不会扎手，也不会龇牙咬人，找守铺靠谱的人，这号的最理想，如果他们干部科缺内勤干事，不考虑专业的话，他可能会推荐他。三个人中，此人最可靠，并且心地善良，将来有人相中他，托介绍对象，自己会强调这一点。当然，首长家招附马则另作他选。画肖晗，李栋梁不免多勾了几笔。多几笔，不是因为复杂，而恰恰是简要。跟那两个比，这小子是个有内里的人，他的内里裹在皮、骨、肉的里面，那是个更为扎实和硬挺的存在，可是他自己浑然不觉，别人也未必能够察觉得到。李栋梁一眼看出，这是棵晚熟的秋庄稼，大面积的收割任务已经完成，饱满的好收成让整个世界春暖花开热情洋溢，所有人都眉开眼笑，唯独忽略了他。他傻了巴叽地立在冷飕飕的秋风里，光顾着看别人忙活得热热闹闹。这也是独生子女长大后的典型性格特征：浑然不觉。对自己的浑然不觉。他特立，身上氤氲着一股傲气。李栋梁一时还说不好如何使用此人。这是个不可说的人，一切在于用起来再说，才能说。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不会太好用。
吉普车进了机步旅大院。
机步旅的营院很老派。一看就老，是那种埋藏着大把故事的老营盘，且血腥粘稠。修剪平展的草坪和时髦的花木，还有洋气十足的路灯，根本遮盖不住那股苍劲深遂的气韵。仿佛是岁月的呼吸，氤氲在房前屋后散落在一搂粗的老榆树上，虬结于红墙灰瓦的兵舍之间。兵舍是清一色的平房，红砖灰瓦，木制的屋檐漆成了苍绿色，窗户也是苍绿色。尽管那是新型的塑钢，可跟那些老榆树还是能够团结一致，很搭调。这样的院落可是少有的，在全军可能也找不到几处。
这院子有股煞气，肖晗一进来就感受到了。煞气才是这院子的魂。兵营就该有煞气，不管有事儿没事儿，沾了这院落的边，就要浑身一凛，神经像被电流捊了一遍，每根汗毛都站成了高粱茬子。这些，肖晗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姑且算作喜欢吧。他做事情，往往和自己的喜好无关。他是那种走哪儿算哪儿的人，对于眼下，他只知道自己已经获得了正式进ru成人世界的入场券，现在他是军队中的一名中尉，肩章上的标识是一杠二星，戏称为“一毛二”，在前些年叫作“单杠二练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