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古今 尚书公子

作者 : 断桥月

顾湘月在这里的生活简单而清静,周二公子回来之前,每日里只有她一个人,早上起来打水抹桌子扫地,抖抖被褥,修剪苑中的花草,之后就没事了。

这个苑子清静得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即使丫鬟经过,也只是偶尔。没有人监督她,与当初她在家中自己房间关着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也没区别。

她会从书架抽出书来打发时间,半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看,不懂繁体字也不懂文言文,只得边看边猜,否则除此之外,也没什么消遣。她不喜欢看论语、孟子这些,却喜欢世说新语、列女传这样的书。

第三天,竹香送过来两套新的袄裙,一套鹅黄,一套浅绿。皆是厚实的提花棉,还有一件粉红双层暗花披风,另有一盒簪花,粉紫兰红各一只,并耳环一副。她穿上左看右看,十分合身。暗想,到底是尚书府第,连下人的穿着也这般讲究。

没事的时候,她也会借去小厨房提水的时候看看别的丫鬟的做事风格。

她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些大户人家的下人,莫不临深履薄小心翼翼,而周府的丫鬟却很自由,丝毫不减少女这个年纪的天性,活泼好动、好奇心强、爱嬉笑打闹,除非是玩得太过火,根本没有人来管。由此她相信,周府做主人家的确是够宽容的。

唯一让她感到郁闷的是,她周围虽然有一群与她年纪相当的女孩,但她就像是转学过来的新生,与众人格格不入。

或许因为她的身份是“文大人的侄女”,她们看她的眼光格外排挤:大家都是贫寒人家出身的,在这里熬多少年也做不上一等丫鬟,凭什么你一来就能侍候二公子?

除了竹香与雅梅,即使她主动示好,那些丫鬟也只皮笑肉不笑,她不知该如何打破这个局面。

期间那个将要过门的秋荷回来过一次,泪眼婆娑地拉着顾湘月的手说道:“好妹妹,公子是个好人,你一定要好好待他,就算代我照顾了,多谢妹妹。”

她告诉顾湘月,二公子喜欢喝西湖龙井,毛笔喜欢用湖州紫毫,喝醉酒后不闹腾但肠胃稍弱,洗脸沐浴爱用稍凉的水,早晨起来喜欢红豆粥以及写字作画时有什么小习惯……

顾湘月记了密密麻麻一张纸,末了十分感动,说道:“秋荷姐,你真是把公子当做自己亲人一般啊!”

秋荷微笑道:“主人家待我们好,可不能安心接受,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十二岁来周府,与公子一同长大,说句没大小的话,我心里将他当自己亲弟弟一般。他不止待我好,连我爹娘也不时照顾,便要我为他舍了性命,我也是愿意的。好妹妹,你刚来不会有我这般感受,不敢求你事事周全,只盼将公子放在心上,好么?”

秋荷走了以后,顾湘月趴在桌上回味着这番话,竟不觉流下泪来。来明朝的时间不长,感触良多,人生百态似乎也看了个遍,秋荷在周府资格比她老得多,却用几乎是恳求的态度来交接她工作,这个周公子究竟如何让人这样心悦诚服?

又是一个礼拜过去了,竹香中午就跑来告诉她,公子回来了,让她准备着。

她忙着准备了西湖龙井,在廊下放着小炉子温着热水,结果一直等到夜阑人静也没回来。

第一次与“主人”的见面,她怎敢自己先睡?万一这公子一来就对她印象不好,指不定以后日子要吃多少苦头?

她依然抽出了列女传无聊地翻看起来。早上六点就起床了,强大的内心计划抵不过神奇的瞌睡虫,她趴着睡着了。

这样的睡姿极不舒服,没一会儿她醒了过来,面前依然是冷清的橘色纱罩灯,她一跺脚道:“爱谁谁,不等了!我睡我的!万一他约了朋友喝酒泡妞去青楼难道我也等?”

屏风后传来一声轻笑,顾湘月吓得一动不动。在这样寂静的夜里突然传出这样的笑声来,不禁让人毛骨悚然。

一位翩翩佳公子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微笑道:“姑娘自去睡罢!”

这个公子二十不到年纪,身穿淡青色锦衫,腰系墨绿色宫绦,上头穿着一块绿玉,看成色似乎价值不菲。除此之外,他身上没有任何多余装饰。他显然明白物极必反的道理,一切都恰到好处,既不十分朴质却也并不张扬。

他长着一张桃花般的瓜子脸,肤如凝脂,修眉俊目,唇红齿白,俊美得无可挑剔。他的微笑,有让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倘若他个头娇小些,会很容易让人误会他是女扮男装,然而他似乎什么都长得刚刚合适,宽一分嫌胖,窄一分嫌瘦,高一分太高,矮一分太矮。颀身玉立,如同一株养眼的湘竹。

顾湘月看呆了,她想象过无数次这位周家公子的相貌。他也许气宇轩昂、也许敦厚可爱、也许文质彬彬、也许高大健硕,却未曾想过他如此丰姿俊逸,直是万里挑一的人才。

潘安究竟有多俊美,她是没见过,面前这位,她觉得足以做四大美男之一。

“你……你是周公子?”顾湘月结结巴巴道,

“小生周文宾。”他温和地一笑道,“姑娘想必便是新来顶替秋荷姐的湘月?”

顾湘月差点跳了起来,“你是江南四大才子那个周文宾?”

她的历史知识有限,但好歹也记得常播的江南四大才子题材的电视剧电影,即便都是戏说,也让她大略地记得这四位才子的名字,只是不容易想起来而已。

她初到明朝,一切都昏昏噩噩,没联想起来这一切。

周文宾的神情似乎被她一惊一乍的举动惊了一下,随即便恢复常色,笑道:“我是吴中四子之一。至于才子二字,子畏、衡山、老祝当之无愧,我只是鱼目混珠罢了,但不知姑娘为何如此惊讶?”

顾湘月咯咯一笑,面对这样一个主子,她实在无法胆颤心惊谨小慎微,“我是你的丫鬟,你叫我姑娘?吴中是哪儿?”

周文宾微笑道:“苏州。我原籍苏州,七岁才来到杭州,吴中地处苏州南边,我与子畏、衡山、老祝都居吴中,故称吴中四子,吴中的太湖之滨,水域宽广,风光无限,改日我带你去看。是了,听母亲说你是文伯伯侄女,如此说来,你与衡山可是表兄妹?”

顾湘月一愣,“衡山是谁?”

周文宾也一愣,“衡山就是文伯伯的贤郎文徵明啊!”

“我知道他,不也是四大才子之一?原来文伯伯的儿子就是文徵明。”顾湘月跑出去四周看看没人,把门关了,道:“公子,你先原谅我!”

周文宾不觉好笑,道:“原谅你就是!还不从实讲来!”

顾湘月道:“其实我不是文伯伯侄女,我是徐州人,我们那儿旱灾,颗粒无收,才出来谋生。我钱被偷了,欠了客栈银子,给他做杂活,老板杀了老板娘嫁祸于我,是文伯伯公断还了我清白,我厚着脸皮求文伯伯替我寻一去处,大概是看我可怜,他帮我写信荐来周府,我自然不认识文公子,从来也没有见过他。公子,这一段日子所遇之人无不夸你心善,我才敢和盘托出。我一不会研墨铺纸,二不怎么认识字,书也没念多少,反正纸包不住火,你是才子,况且早晚见到文公子也会穿帮的,你若是嫌我什么也不会,我去做担水劈柴的活计,不敢在这里给你添堵,但请公子千万保密。文伯伯一片好心帮我,我也知道派来服侍你是文伯伯的脸面,我被揭穿不要紧,文伯伯扫了面子,我就对不住他了。”

周文宾微笑道:“欲盖弥彰了吧?我听你口音并不是徐州人氏。”

“好……好吧!”顾湘月叹气,“当初对文伯伯说是徐州人,只是随口胡诌,事实上我就不应该编徐州,毕竟离这里太近了。其实我来自南宁,对不起,公子,我不应该对你说谎的。”

周文宾只带着微笑听她说完,道:“你是哪里人这无关紧要,我想你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你不必担心。况且你有失计较了,我若让你去担水劈柴,定有好事者揣测其中种种。你哪知世态炎凉?只见人往高处走,却不见水往低处流,你若本是烧火丫头,升作一等丫鬟侍候于我,自然人人对你刮目相看,从我这里贬作三等,你便知虎落平阳之困了。我与衡山是至交,怎肯为难文伯伯?姑且不看他情面,你遭遇堪怜,我又怎会揭穿了你?况周府丫鬟上百,至多两成是来府时便识文知字的,想那些服侍人之人,无不家境贫寒,又有几人读书?你若肯学,我教你便是,就是秋荷姐,来时也是一无所知的。世人俱爱才女,偏偏又认定女子无才便是德,真正是以其之矛攻其之盾也。”

顾湘月笑道:“多谢公子!你人真好!你叫她秋荷姐?老太太也不给你立规矩么?”

周文宾笑道:“母亲自幼便教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学以致用,怎会责备于我?今日正是秋荷姐出嫁之日,我从嘉兴赶回来,在她夫家喝了喜酒,故而回来晚矣,见你熟睡,便看了一阵书。只是答应我一条,往后凡事不可欺瞒于我。”

他拾起顾湘月睡着后掉在地上的列女传来,“你喜欢此书?”

顾湘月点点头,不好意思道:“就是不完全看得懂,觉得里头的故事有意思!”

周文宾放下书笑道:“你可知此书的背景么?这是西汉时期,光禄大夫刘向所写,意在进谏汉成帝。其中的孽嬖传俱是反面女子形象。这本书大多对女子良好品行歌功颂德,却也有一些不太值得赞赏的内容,随意看看也罢!”

顾湘月一愣,道:“公子,既然这些都是女子的行为道德规范,不是正合你们男子的意么?你们都喜欢千依百顺温柔贤惠的姑娘不是么?”

周文宾笑道:“我并不完全这么认为。世人都认为大家闺秀是女子典范,那些河边浣纱女、树下采桑女、田中插秧女便面目可憎么?倘若世人只以道德来论,那么无论美丑,只须心地良善便可称美人,但偏偏在言行容貌上诸多要求,那不是舍本逐末么?我不认为田间卷着裤管踩着泥土的女子不美,我也不认为发自内心欢笑嬉闹的女子不美,只是我生在官宦人家,这番言语与你说过便算,教人听了去,未免责备于我。不早了,去睡罢!你不是困了么?”

顾湘月此时才真的相信这位周家二公子平易近人,她笑道:“公子,你的话说到我心坎里去了,在我们那儿就都没有这些禁忌,所以我也不怎么懂规矩……对了,你是怎么保养皮肤的?明明你是男子,可是这皮肤教我看了都自惭形秽,教教我呗!”

周文宾怔了怔,抬手模模自己的脸,笑道:“心静自然凉!若想驻颜养生,修心养性为根本也。还不去睡?”

“我去打水来。”顾湘月拎着水壶就跑,等从小厨房打了热水来,周文宾已和衣躺在床上睡着了,顾湘月自去掺了水来给他擦脸擦手,看他十指修长,又是一阵感慨:这人如此完美,性格又好,莫非当真就毫无缺点了?

她趴在床头将他细细看了一遍,无一遗漏,他脸型秀气,眉毛生得齐整,鼻梁挺直,嘴唇形状好看厚薄适中,倒比绝大部分女子还漂亮,而且他睡觉时声息恬静,更无她所担心之事。

她暗想:当初我羡慕别人穿越得好,如今我虽做个丫鬟,却侍候这样一个男子,也是很不错的,每天对着这位秀色可餐玉树临风说话温和的公子哥儿,吃饭也香一些。秋荷姐说得没错,人心都是肉长的,他待我好,我也待他好。

突然想起相遇的那书生来,不觉黯然:我还会再见到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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