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古今 吴中四子

作者 : 断桥月

此刻他亦已认出她来,神情更是错愕,俊秀的脸上一片泛红。

周文宾看看她又看看那书生,笑道:“湘月,这是衡山,我经常与你提起的四行书生文徵明,休要失了礼数,快快见过衡山。”

原来他就是文徵明。

想起自己拿着他的书信琢磨了许久,偏偏不知他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儿,不觉感慨这神奇的命运。

他是文林的儿子,初遇时却穿着一身打了补丁的棉袍,倒像个穷秀才一般,不想竟是知府公子!

想到她还跟周文宾说过文徵明原来的名字真土的时候,不禁一阵惭愧,若知道文徵明就是自己喜欢的人儿,无论如何她也不会这样说的。

如今时隔三个月,终于又再次相见,她如何不喜?忙行礼道:“文公子!”膝盖弯时,方才磕到石阶的地方猛地一扯,她又疼得“哎呦”一声,哭丧着脸暗想:今天没丢脸丢到姥姥家,丢到他家来了,真是气死。他一定觉得我冒冒失失吃错药了,印象肯定差到了极点,至于以后我也不用指望他瞧得上我了。虽然我与他的确后会有期了,但这样的有期还不如无期。

她心头气急败坏,容貌头发散乱、泪眼婆娑、好不狼狈,而面前的文徵明这次却一身淡雅的浅蓝色锦缎直裰,竹叶提花,系着同色宫绦,中间穿着一块小小玉佩,俗话说“男要俏,一身皂”,他这样的装束就很符合知府公子的身份,比起前次相遇所见更显俊雅,对比下来顾湘月真是锉得不行。

在看到那块玉佩后,顾湘月更上火了,她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那小骗子拿出来的那块神奇的玉佩。想到有了这块玉佩她也许就能够回去了,不由自主地想伸手拿来仔细瞧瞧,偏偏那玉佩就挂在文徵明腰侧下方一些,文徵明见她伸手过来,不禁倒退两步,满面通红。

周文宾忙一把扯住顾湘月,道:“湘月,你做什么!”

“啊?”顾湘月醒过神来,羞得无地自容,她只想狠狠踩自己几脚。“对……对不起,文公子,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要模你……我见这玉佩好看,想拿来……不是,想欣赏欣赏……”

“姑娘……原来是逸卿府上人,失礼了。”文徵明说着向她还了一礼,她忍不住一笑,道:“你哪有失礼?当时我还不是公子府上的人。我才失礼!那日失礼,今日更是又丢脸又失礼,你别在意。”

周文宾笑道:“衡山怎会在意?他只是一向见了姑娘家就不自在,这也罢了,你为何也忸怩起来?原来你们早已相识?”

文徵明点点头,道:“我与湘月姑娘曾在温州有过一面之缘。”

他解下玉佩递了过来,“姑娘请看。”

顾湘月接过来仔细看了一眼,的确是那男孩拿出来的玉佩,她不知道为何会在文徵明这里。但眼下怎能索取过来?便又还给了文徵明,笑道:“这块玉佩真好看,里头雕的是芙蓉么?”

文徵明点头道:“姑娘看得仔细,正是芙蓉!”

顾湘月一下子如梦初醒,道:“文公子,文伯伯是你父亲,那你上次去温州我怎么没在府衙看到你?公子,我在温州碰到过文公子,但不知道他是文伯伯的儿子。公子,我曾对你说过我在客栈挨打时有一位公子帮过我,原来就是文公子。”

她还是紧张,连呼吸都有些不顺畅,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堆公子。

文徵明与周文宾面面相觑,都不知该说什么,她自顾自地又说:“是了,你肯定是没住在文伯伯的府衙里头,你也没说过你姓文嘛,对不对?”

她觉得膝盖疼得厉害,不客气地往椅子一坐,“椅子借我坐坐行不?脚疼得厉害,你现在不写字吧?”

“姑娘可是膝盖磕破了?”文徵明出门唤人拿药箱来。

他那书童文庆抱着药箱进来,笑道:“哟,周二公子也在,公子可是磕了碰了?”

他看到顾湘月,大声道:“小泼妇,你怎么在这里?你还坐着我家公子的座?你快快起来!”他开口便骂小泼妇,大概平日心里不知已骂过几千遍几万遍。

顾湘月一瞪眼道:“我是泼妇,你是刁奴!咱们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文庆!”文徵明道:“这是逸卿府上湘月姑娘,快快道歉。”

“公子……”文庆不乐意,“她肯定是蓄意接近公子,我敢说她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休要胡乱揣测别人!”文徵明道:“即使湘月姑娘开罪了你,你怎能见面便口出恶语?况且她从来不曾得罪你,是你自己气量狭窄,还不道歉?”

周文宾笑道:“文庆这小子怎么与湘月不对了?”

文庆苦着脸道:“周二公子你不知道……”

“还狡辩?”文徵明道,他声音虽不大,却已有斥责意味,文庆只好口齿含糊不清地道:“湘月姑娘,小的出言不逊,还望姑娘大人大量饶了小的。”扔下药箱赌气去了。

周文宾笑道:“衡山你不知湘月,她生性顽劣,得罪人也是有的,切莫一味责怪文庆。”

文徵明微笑道:“你哪知文庆?动辄逞口舌之利,若是由他性子,只怕惹出祸来。湘月姑娘,还请回房上药罢。”

“为什么要回房?你晕血?”顾湘月奇道,她正想捋起裤管看看膝盖,周文宾忙道:“你该回房才是,须知男女有别。”

顾湘月一愣,见文徵明背过身去,忽然想起在古代,女子是不能在男子面前露出身体的,哪怕是脚丫也不行。她怎能在他面前大大咧咧地将裙子捋到大腿上药?

她一阵脸红,笑道:“我这样哪里走得回去?很远啊!文公子,我在你府上摔了,你背我去行么?”

文徵明回过头来,神情愕然,呐呐道:“我……我让人来搀扶姑娘罢!”

他正要出门去,顾湘月笑道:“我说笑呢!哪里就这么娇贵了?”她抱着药箱去了。

周文宾笑道:“湘月出身贫苦,对这些总是似懂非懂,但心地纯良,平日里我也不拿规矩压她,衡山莫怪!”

文徵明微笑着摇头道:“她天性淳朴,我怎会责怪?想来似她这般儿女,性情爽直,岂是我辈可比?逸卿,素日你待人平和,贵府姑娘人人与你亲如兄妹,只是你待湘月姑娘却另有一番温情,莫不是他日我要唤湘月姑娘作周家嫂嫂么?”

周文宾笑道:“休得说我!湘月一向泼辣,只今日见你却方现娇羞姿态,敢是你与她早已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么?”

文徵明红着脸连连摇头道:“说笑了!我与她只是见过几面,切莫误会!”当下将之前与顾湘月认识的事说了一遍。

周文宾若有所思,他明白了,顾湘月似乎对唐寅充满兴趣,谁知她心里装的其实在温州帮过她的文徵明,只不过她从不曾与文徵明互通姓名罢了。

他心中虽有一些遗憾,但他生性豁达,决意成全顾湘月。

出了一会神,笑道:“衡山,世间男女之情,多少皆由一面之缘开始?似西厢记中张君瑞对莺莺小姐一见倾心,自此相思不断。更何况你于湘月赎身之恩虽未落实,毕竟是一番善意,湘月如何不牢记于心?你若有意,我倒可……”

文徵明忙道:“你看过西厢记么?”

周文宾听他转移话题,料想他对顾湘月没有意思,暗自叹气,又笑道:“我知你一向将此等书籍视为洪水猛兽,仿佛读了这些闲书便立时落了下流,其实你细细一想,坊间传闻,多是对其中男女之事津津乐道,至于其他齿颊留香的部分却往往忽略过去,书中似‘好句有情怜夜月,落花无语怨东风’这等佳句比比皆是,有空你不妨也试读,若是看完仍怨我误了你,尽管来骂便是!”

文徵明笑道:“我也不尽然将此等书籍视为下流,只是家父若知我读这类书,定是棍棒加身。你如此赞誉,我倒非读不可了。”

周文宾向文徵明推荐西厢记,自然有他的用意。

文徵明自幼本分老实,于儿女之情的态度是敬而远之。但他正处于年少风流的年纪,对美好的女子也会如其他男子一般心存向往,怎奈性格使然,往往毫无表露,即使一帮好友在一起谈论女子,他也多不忍闻。

但他心中又偏偏避免不了对佳人的向往,故而在咏花的诗中有“风前袅娜腰肢软,雨后斜倚体态轻“这样的句子,借咏花隐晦地透出对佳人的赞美。

周文宾让他看西厢记,正是希望他从中领略到男女相爱的美好之处,从而打破心中固守的规矩,给顾湘月一个机会一份希望。

顾湘月回来时,在苑中正好遇到唐寅,她胡乱行了个礼,笑道:“唐公子,昨晚我一定是醉得丑态百出,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唐寅笑道:“哪里!湘月姑娘落落大方,与别的女子自有不同。改日姑娘若不嫌弃,我再为姑娘绘一幅小像可好?”

顾湘月大喜,扯住他的袖子道:“真的?我不漂亮不温柔,也不是大家闺秀,能荣幸上你的画么?”

唐寅为她绘小像,有多少人有这样的殊荣?她当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缠着唐寅给承诺。

唐寅笑道:“姑娘妄自菲薄了,姑娘比起那些千金小姐,另有一番清新之姿。难道倚窗颦眉能入画,泛舟采莲便不能入画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待科举之后,我一定替姑娘绘制。”

顾湘月高兴地跑进书房,道:“唐公子说要给我绘小像。”

唐寅随后走了进来,周文宾笑道:“子畏当真是重色轻友!湘月不曾向你索画,你却主动送她一幅,她未曾让你画,你又自愿替她画;我不敢让你为我特意绘制,只是索你一幅现成,却在我耳边念叨了近一年,湘月是美人,周美人便不是美人?”

顾湘月道:“周美人是谁?”

文徵明微笑道:“正是你家公子周逸卿。他扮女子出了名,人送外号周美人。”

唐寅笑道:“逸卿,我不找你要就是好的,你还敢提?”

周文宾正要说话,外头一人喊将进来,“小文,饭好了没有?”

唐寅哈哈一笑,“老祝总是这样,不到用饭不来。”

进来的这个人三十来岁年纪,满脸络腮胡子,一双迷离的眼睛,其貌不扬,进屋就说:“呦,哪里来的生人味?”

他挨个看了一遍,笑道:“我说一堆臭男人里怎会有淡淡的香气,原来是多了一位面生的姑娘。”

周文宾笑道:“我三人干干净净,若有臭男人味那也是你的。莫非你忘了子畏去找你叙话,却见你一丝不挂挥汗如雨地写字,此等事也只有你做得出来。”

这胡子笑道:“周老二,我光着身子写字自有我的道理,其中喻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岂是你这种俗人可解?我也不来与你逞口舌之争。这是我弟妹么?你悄悄成了亲竟不邀请我们?”

周文宾笑道:“这是我身边新来的湘月。湘月,这是老祝,祝允明,字枝山,唤他祝大伯便可。老祝最擅长一笔狂草,尤其是醉后狂涂,往后他若喝醉了,你尽管诓他几幅字拿去卖钱。我是俗人,我只管教湘月诓你字去卖钱,别的不懂。”

祝枝山伸着手指点着他笑道:“你嘴上无毛说话不牢,湘月姑娘是断然不会听你的。”

唐寅笑道:“你这一骂逸卿,连我与衡山都骂上了,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祝大伯。”顾湘月笑着喊了一声,这是第四位才子了。眼下江南四大才子都聚集在她眼前了,她好不兴奋。

“等等,湘月姑娘,”祝枝山皱眉道:“我大不了他三人几岁,你们甜哥哥蜜姐姐,我就大伯!不行,湘月姑娘,你必须唤我枝山好哥哥,否则我扭头便走。”

周文宾笑道:“厚颜无耻之至!何止几岁?你走便是,我们绝不留你。”

顾湘月看着他们说笑,心中温暖。

她看得出这四位才子之间友情深厚,所以说话才百无禁忌,人生得一知己已是难求,何况是三位?她是真心替他们感到高兴。

她悄悄地看向文徵明,恰恰他也正看向她,两人都脸上飞红,转开了目光。

顾湘月不曾想自己来到明朝,竟然对四才子之一的文徵明一见钟情,如今得知他身份是周文宾好友,往后就可以时不时见到他,想想也觉得高兴。

祝枝山道:“小唐,明日杜颂尧老先生六十寿辰,你贺礼可曾备下?”

“墨梅图轴一幅!”唐寅道:“半个月前绘了准备送三叔公的,先应付了杜老也罢。”

祝枝山道:“周老二呢?”

周文宾道:“杜老点明要我写隶书堂幅,这倒不急,饭后半柱香功夫足够。老祝你送何物?”

祝枝山道:“家传夜壶一个,无价之宝!”

众人大笑,唐寅笑道:“只怕杜老当众将夜壶掷你头上,宾客众多,未免端的难堪!到时你休来向我们哭诉。”

“你懂什么!”祝枝山捻须道,“这夜壶由祖上传下,从唐朝至今,雕花精细,当之无愧是古董。又因此壶制于唐代,故而又称唐壶。但即使年代如何久远,终究也是夜壶,所以是臭唐壶!”

唐寅笑道:“一直是逸卿在骂你,你倒伺机骂起我来,实实可恨!”

祝枝山道:“小文呢?定是家传洗脚盆一只。”

“我哪来家传洗脚盆?”文徵明笑道:“今日正要赶绘一幅永锡难老图,我已在心中思就,只等动笔,下午不随你们游太湖了。”

周文宾道:“既是如此,湘月随我们去罢。”

顾湘月想去,只是膝盖疼得厉害,本来摔得不重,只是擦破了一大块皮,偏偏上的药药性颇强,刺激得疼痛难忍。

听文徵明不去,她也打消了去的念头,便道:“我脚疼,下次吧,公子。”

“是了,我竟忘了。”周文宾笑道。“那我与老祝,子畏去,你好生在衡山府中休息。”

午饭便设在书房外的苑中,素素淡淡几个小菜,却做得色香味俱全。

在周府的时候,每天的午饭都是竹香送来淸湘居,顾湘月与周文宾一起用。她在周文宾面前毫不拘束,周文宾还时常笑她再这般吃下去就要变成水桶了。

只是这里不是清湘居,在这许多人面前,多多少少要注意些礼节规矩,否则就让周文宾面子上不好看了。她本来以为自己是不可以上桌一起吃饭的,毕竟她只是个丫鬟。于是她添了饭就要走,文徵明忙道:“姑娘要去哪里?”

顾湘月笑道:“我搬个小凳子自己吃去。”

周文宾笑道:“这时你怎地又讲起规矩来?在座皆不是外人,随意便可,快来坐了。”

文徵明道:“正是!在这里姑娘只须当作自己家便是。”

祝枝山大笑道:“小文交底了,湘月妹妹,听到没有?自己家三字是重中之重。你切莫客气,以免伤了小文的心。”

文徵明与顾湘月顿时不好意思,文徵明道:“老祝休得胡说,我……我只是……”顾湘月过来正要坐在周文宾与唐寅中间的空位,周文宾却往旁边一挪,将他与文徵明之间的位子让了出来。顾湘月看了一眼文徵明,坐了下来,两人都是脸红不已。

头一次与文徵明一起用饭,她哪敢如在周府一般大快朵颐,只随意夹了几口,就说饱了。这顿饭吃得劳累无比,夹菜动作怕不雅观,吃饭喝汤声音怕大了,她头一次如此低眉顺眼。

周文宾却偏偏不解风情一般笑道:“湘月往日不似这般斯文么!这便饱了?”

顾湘月脸红顿足道:“公子,你吃你的,管我做什么!”偷瞟一眼文徵明,他本来也在看着她,她目光看过去,他却立即转去看周文宾,微笑道:“想是过于清淡,湘月姑娘吃不惯。晚些可提前知会英嫂,让她重新做几道菜来,但不知姑娘口味如何?”

顾湘月忙道:“我吃得惯,吃得惯,我什么都吃得惯。”见他体贴,心中甜丝丝的想:你若天天这般待我,我吃草也愿意。

吃过饭后,周文宾自拉着唐寅和祝枝山出门,临行还笑道:“衡山,烦劳你替我多多照顾湘月了,她若任性时,还请担待。”他神情语调都有些调笑之意,文徵明又是脸热,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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