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古今 桃花坞下

作者 : 断桥月

顾湘月怕小三跟黑大汉追上来,见路就走,也不知到了哪里,她爬上岸时,磨掉了手肘处一大块皮,火辣辣地疼,她也顾不上。到了夜晚,来到一个镇上,这时已是又累又困,连走路的气力都没有了,支撑着找到一家客栈敲开了门,她身上没有钱,把发簪拔下来塞给开门的人当做费用,跟着店伙计来到房间往床上一趴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了一天一夜才安逸地醒了过来,打开门来,门外站着两个人,见她出门,躬身笑道:“姑娘醒了,可休息够了?这就随我们回京罢。”

顾湘月认出这两名家丁是京城家中的周瑞、周运二人,不禁喜出望外,道:“你们怎么找来了?这是哪里?”

周瑞笑道:“姑娘有所不知,这里是扬州了。小的们是奉了老爷之命四处寻访姑娘下落,我们二人正来到扬州,是有人看到了姑娘特来告诉了小的,小的过来一看,果然是姑娘。这些日子,公子与文公子急得什么也似,如今总算可以放下心里大石了。”

顾湘月回到京城礼部尚书府时,周文宾正与杜燕婷在苑中下棋,他有些心不在焉,老是走错,杜燕婷将自己的白棋捡了起来,一颗颗放进盒子,站起身来道:“我还是去绣花罢。”

“哥——”顾湘月跑了进来,大声叫道,

“湘儿!”周文宾站起身来,往前迎了两步欣喜地拉住她手道:“你去哪里了?”顾湘月笑道:“我才从扬州回来,怕你担心,一天也没停留,下次带我去扬州玩吧。”周文宾没好气道:“你还说?以后我不许你再单独外出了。”两人谁都没有留意杜燕婷悄悄地离开了。

周文宾细细看她面容手上,看到她手腕擦破了好多地方,他皱眉道:“如何来的这伤?你究竟去了哪里?”

顾湘月本不想再让父兄担心,笑道:“我跑去金陵游玩了,这伤是自己不小心弄下的,哥哥别担心,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么?”

“胡扯!”周文宾皱眉道,“你这些小聪明,就不要在我面前卖弄了!这许多伤,哪里是不小心?到底是谁?”

顾湘月道:“还不是严耒吉那死人!他让人将我诓到了南京,也怪我自己不谨慎,他说要娶我,所以软禁了我,倒也没受什么苦,后来他奈何不了我,将我送给了一个呆大汉,把我用绳索捆了,严耒吉还派了个人跟着我们,要把我弄到嘉兴去。后来我诓那呆大汉把那个跟班扔进了河里,可我又怕他淹死,想了想还是救他上岸,这些都是上岸的时候擦伤的。”

周文宾道:“你没有被姓严的欺负罢?”

顾湘月摇了摇头,笑道:“怎么会呢?要是这样,我就死在金陵不回来了。”

她想了想,说道:“不知道小书呆会不会怀疑我,他要是心存芥蒂,以为我跟严耒吉什么什么,大概就不要我了吧?”

周文宾微笑道:“衡山怎会不要你?此间种种,我自向他陈述,断然不会让他耿耿于怀。”

他坐了下来,说道:“待父亲回来后,我要向父亲禀明,这严耒吉也太过放肆,天子脚下朗朗乾坤,他对你这般,怎能轻易放过他?只不过明日我要与老祝、昌谷回长洲了。”

顾湘月道:“我也去!”

周文宾没好气说,“你给我好好呆在京城,我自会让人看着你,若是离家半步,便请父亲家法处置,我可不是说笑。”

傍晚,周上达由朝中回来,听周文宾详细说来,对顾湘月一句也没有责备,只温言道:“女儿受苦了,这些日好好休养。严氏父子之事,自有为父替你做主。”

他瞪了一眼周文宾,道:“你回房就此事写篇责己文交来我看,写得若不够深刻,看我不家法侍候。”

他背着手走后,顾湘月愣了半天,奇道:“哥,这事明明是我的错,为什么爹爹让你写什么责己文?他为什么要怪你?”

周文宾笑道:“你懂什么?一般大户人家皆是严子宽女,只因女儿不出闺门,即使不管,也大都性情乖巧。况且女儿家皮肉娇女敕,哪里经得起家法?此次虽然是你胡闹,父亲只责罚我,意在让我好好看着你,这也算是敲山震虎,你还听不出来!”

顾湘月嘻嘻一笑,道:“明明是杀鸡儆猴,说那么好听!反正责己文是你写,家法也是你受,不关我事!”

周文宾哭笑不得,拉住她的手,道:“伤口可还疼么?快去上药,仔细痊愈不好,留下病痛来。”

顾湘月道:“我听周瑞说,你病了好久起不来床,一直都是嫂子在照顾你,如今可好些了?”

周文宾点头道:“你不必担心,已好全了。湘儿,燕婷还不曾过门,你唤她嫂子,于礼不合。”

顾湘月吐吐舌头,道:“这也要按规矩来?”

“自然!”周文宾笑道,“凡事讲的就是规矩二字,你敢不遵?我不来与你胡闹,写我的责己文去!”

唐寅在青楼流连了一段日子,直到身上钱用得一干二净,然后被老鸨赶了出来。他走出妓院,竟然看到徐祯卿站在门口,他迎上去笑嘻嘻道:“昌谷,你怎地回来了?不想你回来就来看我,小弟深感厚情。”

他笑着笑着眼圈一红,徐祯卿眼睛也红了,道:“本该提早返回吴中,只因湘月妹妹失踪,因此我与老祝都陪着逸卿在京城等消息。子畏,你竟消瘦了这许多。”

“走,走!去饮酒!”唐寅拉着徐祯卿笑道,“你做东,我身上没钱了。”

“我带你去个地方!”徐祯卿笑道:“那里早备好了上等美酒,今日我们一醉方休。”

唐寅任徐祯卿带着他穿过几条小巷,步过石桥,来到一个清静的院落前。

这个地方似曾相识,他猛然想起这是他刚回苏州时打算买但找不到主人的那间老屋。如今只见墙壁刷得粉白,墙头也换了崭新的青瓦,整间屋子焕然一新,墙头几枝桃花开得正盛。

徐祯卿推开门,道:“来,子畏!”

唐寅踏进门去,呆住了,满院桃花掩映着两间小屋与鹅卵石曲径,虽简单却雅致。

令他意外惊讶的是,桃花树下石桌围坐着文徵明、周文宾、祝枝山与王宠,他们都看着他,脸上挂着他熟悉的温暖笑容,他呐呐道:“你……你们……”

文徵明起身笑道:“是履吉出的馊主意,不让我见你,你骂他!”

唐寅眼眶潮湿,笑道:“你们都闭门不见,就不怕我三尺白绫悬梁自尽?”

王宠笑道:“我正是希望你置之死地而后生,往后自然无甚能击垮你了。子畏,无论如何,在任何时候我们都是你的好友,会一直在你身边。”

文徵明从袖中取出一纸房契来,递上前道:“子畏,这屋子是你的了。”

唐寅呆呆接过房契,鲜红的字写着他的大名,多日来的阴霾就在这一刻一扫而空,他再也忍不住泪如泉涌,抱着文徵明失声痛哭起来。

这时从屋中走出一个眉目娟秀的女子来,身穿浅绿袄裙,她温柔地看着唐寅,轻声道:“可以上酒菜了么?”

王宠笑道:“子畏,这是九娘。那日见她在街边典卖自己,我买了来与你照顾饮食起居。她手巧得紧,姓沈,家中只她一人。”

唐寅举袖抹了抹眼睛,豪爽一笑道:“我唐寅纵有多少挫折坎坷,有你们这帮朋友,今生足矣!今日不醉谁也不许走。”

九娘上了丰盛酒菜来。酒至酣处,唐寅笑道:“这满院桃花倒令我生出一些想法来,往后我们便聚在此地饮酒谈诗如何?只是须得有个名字。”

徐祯卿道:“桃源居如何?”

王宠道:“不好不好,好似酒楼名字。前有陶渊明之桃花源记,岂不随人脚踵?我看叫桃花林。”

文徵明道:“沁英斋如何?”

祝枝山笑道:“何必都往桃花上想?此屋隐于市,闲云野鹤,便叫静隐堂。”

唐寅笑道:“我已思就,就叫做桃花庵!此地本唤桃花坞,这庵字与我的字六如正应,今日便再多一个桃花庵主的别号也妙得紧,为贺此名,我有一歌与诸君共赏,请听了。”

他抑扬顿挫地道:“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显者事,酒盏花枝隐士缘,若将花酒比车马,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显者比隐士,彼何碌碌我何闲。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这是唐寅擅长的类别,只是较以往他所作的,在洒月兑的背后,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与辛酸,五人听得不觉痴了。

唐寅起身向周文宾与徐祯卿一揖,一脸愧色,道:“逸卿、昌谷,你们给我的钱被我用去喝花酒了,辜负了你们……”

“有钱不花,暴殄天物!”周文宾一笑,“屋中还有七百两,子畏,拿着这钱出去走走,大好河山等着你去领略,去玩罢!今次是特来贺你乔迁之喜,明日还得返回京城。你善自珍重,别让我们牵挂。”

唐寅摇头道:“我不能再要你们的银子了,你们帮我太多了,我也打算出去走走,但我可以自己想办法。你们还回京城么?”

王宠笑道:“你还不知,逸卿中了状元,朝廷任他刑部左侍郎,择日还有望提升……”他发现个个在朝他大使眼色,这才惊觉自己失言了,站起身尴尬一笑,“我喝……喝多了,我去茅房。”

“何必呢?”唐寅一笑,“人各有命,我不避讳这些。看你们一个个,眼珠都飘到西湖去了。我也想出门游历,你们回京城,但不知衡山履吉可愿与我一道?”

王宠道:“我倒想去,就是家母最近身体不适,不能走。”

文徵明微笑道:“我不去了。这三年我还是老老实实地闭门不出罢了。今日为贺你乔迁之喜,喝这几杯酒已是非分。子畏,我们虽无法陪你去,你凭着满月复才华,一路以文识友,想必也不会寂寞。”

唐寅点点头,道:“我竟忘了,你还在守孝期。我……我能说什么好呢?衡山、逸卿、老祝、昌谷、履吉,多谢你们……”

祝枝山皱眉道:“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又不能编俚曲传唱于市坊之间,奏丝竹于朝堂之上,说来何益?”

唐寅又是点头,笑叹道:“昔司马迁腐戮,史记百篇,贾生流放,文词卓荦;墨翟拘囚,写下薄丧。我如今断了仕途之念,虽说天下人人皆不知内情而辱骂于我,但我也要学以上诸位,振作起来,以使后世能对我有一番重新的认识,使死后有脸面见先君。所以你们不必担心我。”

众人纷纷点头,王宠笑道:“你这样说,我们就彻底放心了。”

好友走后,借着酒劲,唐寅磨了墨,大笔一挥,在纸上写下“休书。唐门何氏文珍,言行憎戾,屡犯七出,思之再三,难与偕老也。故立此文书为凭,遣其另嫁。唐寅。”他叫过九娘来,道:“明早烦找人替我送到唐记酒家吧,你不要自己送去,以防那妇人为难。”九娘也不生分,看了一眼,诧道:“唐公子,这……”

“去睡吧,不早了!”唐寅微笑道。

出了桃花坞,文徵明邀请周文宾到他府上过夜,周文宾也欣然应允。周文宾自回长洲后,一直与诸位好友悄悄地布置桃花坞,故而还未来得及与文徵明说起顾湘月失踪的事。

眼下两人踏着月色缓缓而行,文徵明才想起来问道:“你只说湘儿找到了,究竟她去了哪里?”

此事多少有些难以开口,周文宾叹了一声,道:“浙江巡抚严景龙之子严耒吉曾抬了一幅八宝屏来家中换湘儿,此事想必你也知晓。此次正是那严耒吉将湘儿掳了去软禁了起来。严耒吉最终无法得手,便将湘儿送给了一个痴大汉为妻,在路上湘儿逃了,还弄伤了手。”

文徵明急道:“湘儿可还无恙?”

周文宾道:“身上倒是不妨事,只是皮肉之伤罢了。衡山,湘儿虽一向顽皮,却也知名节攸关,你切莫误会。”

文徵明摇头道:“逸卿,我问的不是她清白失存与否,而是她伤势如何。湘儿于我,重若性命,即使她丢了清白,那又如何?即便心头不快,难道我会希望她为了我以死保节么?人若死了,我还要她名节作甚?人人以为我食古不化,但对于身死事小失节事大这句话,我却不敢完全苟同。她为我丢了性命,名节是保住了,只留一座孤冢,我至多给她竖一个烈女碑,他日我却欢欢喜喜娶别的女子进门,与别人白头偕老,这种舍本逐末之事我文徵明做不出来。”

周文宾吁了一口气,笑道:“我怕的就是你介怀,你既然有这番话,我也就放心了。湘儿若是听了,只怕要感动得大哭不止,为防她流猫尿,我也就不向她转告了。你宽心便是,她的伤已然痊愈了,只要你不在意她那些伤痕,她早晚是你妻子。”

文徵明笑道:“我只当你说笑罢了!区区疤痕,也值得拿来说!佛家有云,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红粉骷髅,白骨皮肉。我最不擅长佛学,却记得这些,你还参不透么?”

他顿了顿,说道:“先父的好友林俊林大人曾派人来找过我,他将我推荐给了这些日正在长洲的工部尚书李充嗣李大人,让我入翰林院述职,我已答应了下来。三年一过,我便会进京,你若还在京城,到时我们再畅谈不迟。”

周文宾一愣,道:“你为何答应下来?自子畏一案,难道你还看不透官场么?我正打算过些日子寻个借口辞官不做回杭州。”

文徵明叹了一口气,道:“逸卿,你明知我志不在此。说到底为人子者,怎能不遵父亲遗命?先父临终时让我考取功名,如今虽说这官不是我争来的,到底也算勉强遂了父亲的心愿。到了翰林院我再视情况而定,若能有余地,继续做下去也不妨,否则便辞官归田,从此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周文宾笑道:“好罢!本来我是一刻也不想再留的,你既然要进京做官,我舍命陪君子便是。我们二人一同为官,一来作伴,二来遇事也有个人商量。那么说定了,我在京城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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